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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阿加西

2015-09-25 加里·史密斯 地平线NONFICTION

所有的跋涉,只为弄明白,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所有的本质,只在于你是怎么看待森林的。


人类总是习惯于制定种种规则与标准,它们在很多时候有助于提升效率,营造共识。但在某些不时闪耀个人天赋与智慧的领域里,规则与标准往往也意味着束缚与局限,真正的天才常常无视它们,而这丝毫无碍于他们创造出令常人惊叹的杰作。

下面这篇非虚构经典作品就是如此。作为一篇极其少见的用第二人称写作的人物特写,它所打破的禁忌远不止这一条。但在为作者的才华暗自惊叹之时,谁还会去在乎那些人为设定的条条框框呢?

——地平线.Isco



再见,阿加西


文/阿加西


你知道,终局终将来临。你知道屏幕即将漆黑一片。若有所失的你,只能在黑暗中回想,曾经上演的一幕又一幕。


一个阿加西,两个阿加西,三个阿加西,四个阿加西,五个阿加西,六个阿加西,七个阿加西,更多的阿加西。可曾有哪位运动员像阿加西这样改变良多?


没错,你看见老虎伍兹改变了他的挥杆,迈克尔·乔丹改变了他的运动,但是,谁改变了自己?自我完善,才是体育界最难得一见的成就。


当一个男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美国出人头地的时候,干嘛还要“庸人自扰”地寻求改变?毕竟,“改变”包含着风险:有可能葬送已经获得的成功。


20年前,在得克萨斯的一个湖边,你和乔治·福尔曼一起钓鱼,当然,你想钓的不止是鲈鱼,还有他的传奇故事:如何从暴怒的拳王变成慈眉善目的“活佛”。但是,即使这么巨大的转变也是要打个引号的,因为这发生在他淡出拳坛的10年间。


这些年来,你一直关注着阿加西的人生轨迹:从叛逆到温情,从张扬到循规,从外酷到内秀。他的变化是如此之多、如此之大、如此之快,让你一时难以说得清楚。但千真万确的是,他在变。


10个月前,你忽然意识到,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供你研究他过去的传奇了。于是,你开始走近他。


经历过2005年美国公开赛的人们一定还记得吉姆·考瑞尔的话:“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改变得像他那么多。”四次大满贯男单冠军得主考瑞尔,少年时就和阿加西相识。


“这像是在赎罪,”戴维斯杯美国网球队队长帕特里克·麦肯罗说。


“走向成熟,是他的决定,”评论员玛丽·卡里罗说。“其实他不需这么做,钱财和名气他都已经拥有,他甚至不需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冠军。但是他两样都做到了。现在,你可以真实地感觉到他的灵魂。”


当你问他们这一切如何发生,为何发生,他们的回答是:哦,他娶了个好老婆,他有孩子,他长大了。但这没什么特别的,很多运动员都有妻有子。或许,答案就像阿加西本人一样玄妙:你以为你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事实上,你甚至连个线索都没有。


于是,你离他更近一步。


曾经,一场胜利之后,他说,我像潜水艇上的小兵一样开心。曾经,在他的家乡内华达州,他冲着一位观众咆哮,只因那位观众为对手喝彩。然而现在,当被问及为什么以35岁的年龄,还会在美网第一轮感到紧张,他说,因为每一个到这里的观众,都拿出了生命中的一天来看我的比赛。那么,当他击败对手的时候,心里会有歉意吗?不,他说,你不能欺骗别人,不管什么事情。我向你保证,诚实是你必须具备的品质。如果在一场比赛中你输了,你必须想办法读懂比赛,找到输球原因。我也曾经是输球的那个人,这是每个球员必经的成长之路,我不会欺骗别人。


于是,在这里,你发现了你要探索的冰山的一角。


于是,你离他更近一步。


你离他10英尺。阿加西正带着歌手罗宾·威廉姆斯以及Earth、Wind&Fire乐队成员参观他创建的学校,这是一所特许公立学校,坐落于拉斯维加斯最穷的地区,学生以贫穷的黑人儿童为主。他得意地介绍着办学心得——出色的教学成绩使这所学校在全美328家特许公立学校中脱颖而出,获得唯一的“模范”称号。


他带大家参观太阳剧团上课的教室,孩子们在这里学习杂耍。另外一个教室里,一位法国画家教孩子们画画,向他们讲授着色彩与空间,这位画家是毕加索的学生。接着,他把大家带到一间幼儿教室,他似乎转瞬间变成了一个五岁的孩子——他急切地向大家介绍学校的创新成果,结果把孩子们建起来的“大厦”撞倒了一半,他懊恼不已,赶忙蹲下想进行重建工程,结果却把另一半也撞倒了。


你跟着他走过日光斑斓的走廊,思量着,嘿,他完成了,他真的完成了人生的大画卷;憧憬着,如果每个城市都有一对明星夫妇这样做善事的话,世界将会多么美好。他们每年都会为学校举办一次基金募集会,这一年的募集会即将在周末举办,他忙里忙外,没有时间坐下来细说他的人生传奇。


于是,你又等了近两个月,然后离他更近一步。


你坐在离他2英尺的地方。2005年12月,你和他们夫妇二人一起坐私人飞机去参加一次活动,由他们代言的通用金融保险公司主办,为他的儿童慈善活动以及学校募集资金。这只是第二次,阿加西和格拉芙没有带上孩子们同行,因为他们想方便你进行采访。在你30年的工作生涯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在一个当上明星就意味着从来不用发问的国度里,他却问了你一堆问题,丝毫不比你问他的少,他的眼睛,也是你在其他运动员身上无法看到的:炯炯发亮。


他有些不安。他总是在问你,想描写他生活的哪个方面——他要把大画卷拆成许多个小图——你不断地告诉他,你想写的是他的方方面面,是他从过去走到现在的全部历程。


阿加西的脸上写满困惑:嗯……他也清楚自己的网球生涯即将结束,所以,他还是很希望更多地被别人了解。于是他邀请你来他的家里,享受烤肉餐,这可不是一般的烤肉餐。他说,如果这不是你吃过的最好的,那就是我的失败。


当然,你的回答是肯定的……你离他又近了一步。


你观察着那块烤牛排。4英寸厚,是精选的dry-aged牛排(译注:dry-aged是将牛肉在摄氏0-3度室温天然吊干三周左右,让它产生酵素,令牛肉更加香嫩),装在冰柜里,从加利福尼亚快运过来,牛排已事先在调料中浸泡了16个小时,现在正在庭院里的烤架上烤。烤架下面是上等湿木炭,这些材料都是阿加西一手挑选的。你看着洒在牛排上的葡萄酒、盐、糖等调料慢慢在火光中溶化。阿加西不会告诉你,这是他六年探求的成果,如果他告诉你,那么,当好客的格拉芙说,让我们享受烤肉餐吧,你马上就会理所当然地把这顿烤肉餐认为是你吃过的最好的。阿加西为你准备的酒是桃汁调兑的玛格丽塔。确实,这些都是最好的。


你看着他,在烤肉的间隙,他和4岁的儿子杰登一起玩,他是那么投入,似乎在享受第二个童年。不,第一个。因为在阿加西3岁的时候,父亲每天早上都会走进他的房间,拉开窗帘,摇动他的脚趾,掀开他的被子,不等吃早饭,就把他带到网球场上。也许只有这样,阿加西才能像爸爸吹嘘的那样——成为世界上网球选手中的No.1。


晚饭后,你坐在炉火前面,观察着他的家。没有一个奖杯,没有一枚纪念章,甚至,没有一张跟网球相关的照片;没有保姆,没有女佣,没有厨师。你问他,人生的大画卷,是怎样实现的。他摇摇头,说自己还没有看到大画卷。我看不懂宏大复杂的东西,他说,我希望我看得懂,但是那会使我发疯。给我一滴水,我会仔细地观察它,但是不要给我整个海洋,不要给我整个森林。每次我努力看这些“大画卷”的时候,我就完蛋了,迷失了……


哇。身为网坛传奇,这个男人告诉你他看不懂;身为探索者,这个男人告诉你,要看懂森林,唯一的办法就是走“近”,然后走“进”,一棵棵树地去研究。随后,他想起了一个游戏,是前妻波姬小丝教他的,让我们回到他早期的生活……


你正要进入一个森林,森林是什么样子的?美丽的女人说。


茂密,阿加西说,深遂,没有路。没有人来过这里,我必须自己寻找出路。


你手上拿着一把钥匙,女人说,钥匙是什么样的?你会拿它做什么?


锈迹斑斑,他说。是一把很大的老式钥匙。换作平时我会很好奇,但是现在我并不感兴趣它


能打开什么,很明显,这把钥匙已经被用过很多次,它能够打开的东西已经被探究过了。


在她的提示下,他在意念中走进森林,描述着他看见的每一个东西,杯子、熊、墙、一湾水……这个叫“林中漫步”的游戏让他着迷。那么,游戏说明了什么呢?


波姬小丝解释说,他把森林描述成茂密的、难走的,揭示了他对人生的看法。完全吻合。钥匙则象征着教育,阿加西8年级就退学了,他从经历中学到的远比从课本中学到的多。也完全吻合。


他的眼睛炯炯发亮。这个游戏暗示了他渴望光明大道式的人生,不愿在任何一个路口迷失。但现实是,面对每一次挫折,他都挣扎得如此痛苦,他会倾向于做出错误的选择,甚至后退。


正如与这个美丽女人的婚姻。


正如1999年1月26日那个夜晚的匆忙分手。


他坐了13个小时的飞机,从澳大利亚回到洛杉矶,和她一起共进晚餐,为的是印证一个早已明了的事实:结束了。午夜将至,他已经一天半没有睡觉,但是,没有睡意。他抓起几件衣服,一袋咖啡豆以及玛格丽塔酒,扔进那硕大的白色76版凯迪拉克ElDorado,发疯似地开向他的家乡,拉斯维加斯。


什么是承诺?什么是现实?他捶着胸口,失声痛哭。当他的车在圣博纳迪诺山爬行的时候,大雪堵塞了交通,车辆排成长队向前蠕动。


他身边的那些车开始寻找汽车旅馆,但是他要继续前进。两年半之前,向波姬小丝求婚的时候,他想,求婚,没什么大不了,分手,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永远是一个探索者,探索着下一个路口会出现什么,就像这个夜晚,他无视恶劣的天气,一直向前开。


他又一次错了。大雪堵塞了山路。他不得不调头,慢慢地向回开,去寻找汽车旅馆,但是一家又一家客满。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或者说就像他的人生。他已近而立之年,短暂的婚姻,低迷的状态(在澳大利亚他与另一个大满贯冠军失之交臂),上升—回落的职业生涯模式,这一切似乎正昭示着辉煌的终结。少年时代名声鹊起,正手能力鹤立鸡群,可惜……


已经是第12个客满的旅馆了。现在他已经往回开了一个半小时。寒风敲打着他的车,痛苦敲打着他的心。波姬小丝的“林中漫步”?相对于阿加西穿越森林的旅程,那只是周末的公园散步。


他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这是一家很便宜的旅馆,位于洛杉矶和圣博纳迪诺山之间。站在镜子前面,他看到了什么?


眼睛,一双瞪得像个孩子,曾经用过眼线膏和睫毛膏的眼睛;嘴唇,一对会在饭前祈祷,会在比赛中抱怨裁判的嘴唇;脸,一张渴望改变的男人的脸。什么才是自己身上不变的、可靠的东西?


他重新钻进车里。哪个方向?他找不到方向,当他追求爱情的时候,事业走向地狱,当他追求事业的时候,爱情走向地狱。车外,下着雨,车内,一个男人在哭泣。他开回了拉斯维加斯,开回了空荡荡的家。


几星期后,他的教练布拉德·吉尔伯特来到他的身边,阿加西告诉他,他的婚姻结束了。他打开电视机,漫无目的地换着台,一个画面出现在屏幕上。他眼中的“圣杯”。


高挑的身影,苗条的身材,修长的双腿,眼睛是友善的,却也是神秘的,更是坚决的。


格拉芙正在加利福尼亚征战印第安维尔斯公开赛半决赛。


“你有必要见见她,”吉尔伯特说。


阿加西仰起头,眼神里满是失落。“我已经试过了,”他叹了口气。“很久以前……”


那是1992年,22岁的他在草地上势头正劲。当时的情景是怎样的?并不翠绿的草地,白色的边线,环绕四周的木质座位。这个球场,那么古老,却又那么亲切。


神圣。这是人们对于温布尔登中央球场的描述。然而它和阿加西的风格却格格不入。他的华衣彩服、黑色高帮鞋和粗斜纹棉布短裤是保守主义者的眼中钉,饱受非议的阿加西怀怨在心,这个球场,他一逃避就是三年。


1992年,他需要这片场地。此时他已经是网球界最富有、最有名气的运动员,但是他缺少底气——他没有拿过有份量的冠军。进入职业网坛六年,一个大满贯单打冠军头衔都没有。真正的认可,正是那块神圣的草地可以赋予的。


或许,她,也是这片草地可以赋予的?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他的灵魂就清楚地意识到:她和他完全不同,她有他需要的一切。法国网球公开赛前几周,他做了多次深呼吸,汇集了所有的勇气……请他的经纪人问她的经纪人,他们是否可以见一面。


“想见她?”格拉芙的经纪人问,“为什么?”


“只是聊聊,”阿加西的经纪人说。“你知道,他并不像外界对他的印象那样,是个疯狂的叛逆者。他是一个很好、很纯净的孩子,非常虔诚,事实上,是获得了重生。”


于是,格拉芙的经纪人告诉格拉芙,阿加西想和她谈论宗教。格拉芙让经纪人告诉阿加西的


经纪人:No,thanks.


阿加西恰好在温网开赛前收到她的答复,他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连聊聊都不行?他这么让人讨厌吗?


只剩下一个机会。温网结束后,赛后会安排冠军舞会,作为舞会的压轴戏,通常安排男女单打冠军共舞。如果他们各自拿到冠军……


果然,格拉芙在这里拿下她职业生涯22个大满贯中的第11个。Yeah……

一天之后,尽管戈兰·伊万尼塞维奇打出了37个Ace球,阿加西还是顽强地鏖战五局,拿下男单冠军——他的第一个大满贯冠军!他双膝跪地,躺倒在草地上,泪流满面。Yeah……


冠军舞会!他紧张得不能自已,他不会跳舞,但是他已经等不及了。


他到了舞会现场,寻找梦中的身影。瀑布般的头发、白色的短裙、低胸的领口……真的是格拉芙吗?一位工作人员从他身边走过,什么时候,阿加西问,开始跳舞?


很遗憾,他说,舞会取消了。


叛逆者不解地眨着眼睛,温布尔登的传统呢?


随后,摄影师让他们肩靠肩站在一起照相,闪光灯频频闪烁,他连跟格拉芙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他飞回拉斯维加斯,办了一个派对,喝醉了,喝疯了,脱光衣服躺在草坪上,望着星星,赤裸地就像……


就像他出生的那天。他睁开眼睛,看到什么?


毛茸茸的、绿色的——一个网球。他的婴儿车棚上放着一只球拍,球拍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拴着一个网球。再往上看,他看见了一个男人,晃动着绳子,试着让新生儿的眼睛跟着网球移动。


另一个球。一个装了一半水的气球,从男人的手中飞向小阿加西的婴儿椅,刚刚一岁的阿加西挥舞着球拍——一个劈得很薄很轻的乒乓球拍——拍打着气球。15比0,男人说。


又一个球。一个排球的球胆,轻得足以供一个孩子挥舞着迷你网球拍来回追打。


那双眼睛。正是那双眼睛让男人相信,他两岁的孩子是个罕见的网球天才。在一次乒乓球比赛中,观众的眼睛来回移动,追随球员的动作,只有阿加西,眨巴着眼睛,盯着球。


当阿加西学会走路的时候,他的父亲把他带到热带雨林酒店的网球场,这个矮小壮实、口音浓重、头发稀疏的伊朗男人愿意为球场平整草地,以此得到让儿子免费在这里打球的机会。


伊曼纽尔·阿加西13岁时,在德黑兰与网球结缘。那天,在美国基督教堂后面的土场上,一些美国和英国的士兵正在打网球,伊曼纽尔想加入他们。士兵们对这个街头小阿飞说,如果他愿意做球童和场地管理员,就和他一起玩。就这样,网球运动和美国佬向他张开了双臂。后来,他移居美国,离开了伊朗那一间房的家。那个家狭小得连个桌子都放不下,他和父母以及四个兄弟姐妹只能把泥地板当餐桌;此外,他们和另外35个人分享一个地上的坑——厕所。


他用他的拳头打出了一条路。1948年和1952年,他代表伊朗参加了奥运会拳击比赛。22岁时,他带着几美元、几个英语单词以及一个新的名字——迈克,来到了美国。尽管拳击是他的奥运会项目,也是移民习惯选择的运动,可他并没有选择拳击作为入美通行证,而是选择了网球。他一直是个边缘人——他是信仰基督教的美国人,然而他生活在信仰伊斯兰教的波斯人聚居地。在新的国度里,他要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网球精英,在美国出人头地。


他搬到拉斯维加斯,开始将梦想付诸实践。第一个孩子,丽塔,拥有出色的天赋,但青春期的叛逆葬送了迈克的梦想,对于父亲的铁血网球专制,她不屑地竖起中指,并跟着网坛传奇人物潘图·冈萨雷斯私奔。第二个孩子,菲利普,不具备成为职业球员所必需的脚步移动速度和意志力。第三个孩子,塔米,运动生涯的巅峰就是在得克萨斯A&M大学打球。


只剩下阿加西。最后一个孩子,最后一次机会。


看看吧,他将是未来的世界网球冠军!当他带着4岁的阿加西去他打工的娱乐场时,他大叫着。


迈克在自家庭院里建了一个网球场。阿加西像是掉进了井里。只要他乖乖呆在这个球场里,他就永远是一只井底之蛙,永远见不到大画卷——世界广大无边,挑战无处不在,机会稍纵即逝——他就可以朝着父亲想像的方向发展。


迈克在去娱乐场上夜班之前半小时,把阿加西从学校接回来,送到球场上。周末以及夏天,通宵工作的迈克只睡几个小时,就爬起来把阿加西拎到球场。等着阿加西的是32个球框——每个球框里有300个球,和11台专门定做的发球机,连续地以不同的旋转度从不同角度发球,两三秒钟一个。阿加西每天都要挥击几千个球,一年365天从不间断,包括圣诞节。一次,阿加西滑冰的时候被冰刀割下了手指上的一块肉,做了一个小手术,第二天,父亲就把他带到球场上了!该死,阿加西真不该去滑冰。想休息一天?受伤的是左手,他还是可以练右手正手球。不要把球拍挥得那么靠后,儿子——回球再短一点,击球再用力一些,就像拳手的右直拳。加油,向前跑,早点击球,用力——低一些,深一些,近一些,远一些,加些上旋——每一次击球都做到完美!


阿加西的双手练得像长了眼睛一样快,20年后他应对人机大战游刃有余:发球机发出时速90公里的球,他可以边跑近机器边用球棒击中这些球。但问题是,征服世界网坛所需要的激情在哪里?当年,正是在这种激情与绝望的驱使下,迈克参加了奥运会,并来到了陌生的美国。现在的生活条件远非当年可比:四间卧室,两间浴室,有供暖设备,有电——而且周围没有伊朗小混混。当年,迈克就是个小混混。激情,或许就是迈克。当阿加西打得不好时,无论是在犹他,还是在内华达,或者加利福尼亚,迈克都会冲他咆哮。迈克会带上大锤子去比赛现场,生气的时候就敲球场的栏杆,还会冲着裁判咆哮。当然,他也因此被赶出过球场。迈克苛求儿子的每一次击球,不管它已经多么好,因为可以变得更好。阿加西赢的时候如此,当然多数时候他都赢了,输的时候也如此……

9岁的一天,阿加西从球场逃跑,藏在一棵树后面,他预感到父亲会发火,因为他刚刚在全国12岁以下网球比赛决赛中,输掉了决胜局。亚军奖杯在哪里?颁奖仪式上被扔到了桌子上或者扔进垃圾桶了吧。


9岁的孩子能怎么做呢?向妈妈求助?她是个慈母,但是网球上的事情统统交给丈夫了。直面父亲?阿加西感到恐惧。不过,他对父亲的感情远比恐惧复杂。他爱父亲。有人欺负儿子的时候,他会为儿子打架;而且,父亲给了阿加西灵魂和心脏,像所有波斯人一样,他的心脏也大一些;如果有朋友失去工作,父亲会在午夜爬起来去买成堆的食品,放在朋友的家门口;他会为一杯50美分的咖啡付5美元的小费;他会照顾受伤的鸟儿,把鸡蛋煮透,让鸟儿蹲在上面,结果是,家里收留了6只鸽子。但是,让阿加西困惑的是,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每场比赛对这个男人来说都那么重要,无法理解为什么让父亲和一大家子人高兴是他的责任。

青春期就快到了,迈克开始惶恐。他很清楚,在拉斯维加斯,儿子已经没有敌手。有了第一个女儿的前车之鉴,他意识到,父子之间的关系,以及那32框球,就像维苏威火山一样,随时可能喷发。有些事情必须要交给孩子自己,有人必须要离开。


男孩站在那里,环顾四周。13岁的他在浓密的森林中独自探险。他参加了一个为小勇士们开办的网球训练营。


当时的情景是怎样的?男孩做了什么?


22英亩,42块网球场地。180个少年,等待着选拔。负责这所学校的是一个顽强的退役伞兵。离家2500英里。阿加西很想家。他之所以同意来,是因为他感觉自己没有选择余地。


八周的训练而已,他跟自己说。八周的学费,是他父亲所能够负担的极限。博莱蒂耶里网球学院位于佛罗里达州布雷登顿,在60分钟的报名咨询时间里,“网球入门训练”这个名字引起了父亲的兴趣,而且,这个网球学校为阿加西提供半额奖学金。56天,阿加西可以忍受这么久。

来到训练营两周后的一天,由于下雨,孩子们被召集到市内场地,第一次和尼克·博莱蒂耶里过招。尼克只和阿加西打了十分钟,就给远在拉斯维加斯的迈克打了电话。


“拿回你的支票,”尼克说,“我免他的费用。”


拜拜,朋友们;拜拜,妈妈温暖的怀抱;拜拜,卧室;拜拜,一切正常的童年生活。现在,只有网球。训练和课程从早上6点一直持续到晚上熄灯,晚上睡觉时,阿加西的梦里,满是狗咬狗的可怕情景。


在尼克眼里,阿加西是出类拔萃的。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孩子击球像他这么利落、迅速、用力。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那双眼睛让我困惑,”尼克回忆说,“我看到了深度。也看到了迷茫:我呆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他有些恐惧。”


充满恐惧。但同时他也是训练营中最酷最有魅力的孩子;他无法跟别人表达自己的迷茫。他把内心的恐惧和孤独通过另外一种形式释放出来:深仇大恨般对待着——不,不是送他来这里的父亲,而是尼克。


阿加西无视宵禁规定,喝杰克丹尼,指责对手,故意把球打到对手的牙齿上,摔拍,用眼线膏在脸上画十字架,小指指甲留到一英寸长,染成红色,染成黑色……在一次电视直播的佛罗里达锦标赛中,他涂着粉色的口红,穿着撕破的粗斜纹短裤。他知道他的父亲自打少年起,在德黑兰听到一些可怕的传言时,就已经对同性恋恨之入骨。他会成全他的父亲,成为世界级球员,但是,他的方式是会让父亲恐惧的。


很少有人看透叛逆外表下不安的心,很少有人了解感恩节时他的孤独,其他孩子都买得起回家的机票,除了他。他去做陪打,40美元一场,他把体育用品公司赞助给他的衣服卖掉,凑钱买了回家的机票,却没有回自己的家。他呆在好朋友佩里·罗杰斯的家里,和他一起去上学,一起在走廊里聊天,聊学校的舞会——他只是想感受一下正常的生活。然后,飞回网球学校。


他无法向父亲开口,“爸爸,求你了,让我回家,永远呆在家里。”他知道网球可以给他带来什么,知道父亲所做出的牺牲,知道他无法对移民们的美国梦无动于衷。然而他不知道的东西,才是让他恐惧的:如果没有网球,阿加西会怎么样?见鬼,这根本不可能发生。他痛恨网球,这不是他给自己选的路。网球,你竟敢把他弄得离家这么远!


在阿加西进入网球学校一年之后,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他麻木了,心死了,对一切都很漠然。尼克也对这个孩子绝望了,于是让他收拾行李,走人。阿加西看着尼克,说了他无法跟父亲说的话:“尼克,离开这里又能怎么样?你有没有花1分钟时间想过,一个孩子离开家,远走他乡,来接受网球训练的感受?”


这个孩子透彻的麻木使尼克愣在那里,然后,他心软了,“你想怎么样?”尼克问。


“离开这里,”阿加西说,“转成职业球手。


在华盛顿,他跌跌撞撞地走出球场。他才17岁。他无法承受这一切。他参加过祷告会,那么虔诚,感觉自己像获得了新生一样。可是,为什么他总是输掉决胜局?为什么他总是觉得上帝不理他?为什么他总是做着同样的梦,梦见童年的他走在通往卧室的走廊上,却被一个可怕的怪物挡住了去路?


他停下脚步,四处观望,他站在森林里,找不到出路。他在岩溪公园游荡,遇到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打开自己的球袋,把所有的球拍都给了那个人。他要脱离网球,他要开着租来的破车去流浪,他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阿加西。


回到旅馆,他告诉跟他同行的哥哥菲利普,不想再打网球了。“那么,你能做什么呢?”菲利普问。


他有高中毕业证书。那张毕业证书,是母亲的功劳。在他退学之后,母亲给他补了四年高中课程。这个证书可以让他……嗯……对,他可以去教网球课,一堂课50美元。


电话响了。一个球员退出了一场在北卡举行的表演赛。只要阿加西替补参赛,就可以获得2500美元奖金。相当于50节网球课的工资,他计算着。于是,他又开上那辆租来的破车,去享受那本不属于他的晋级名额。


忽然,他的道路异常坦荡。他在失败中成长了,尼克的学校培养出来的长发网球高手被寄予厚望。忽然,网球成了他证明自己的方式,而不是生存的方式——他找到了打球的理由。


1988年,18岁的他赢得了6个冠军,世界排名上升到第三位。他在白色的边线内飞奔,尽全力完成每一次击球。在他还没学会系鞋带的时候,父亲就到处吹嘘他会成为No.1,现在他距离父亲的理想只有两个台阶,这时……


就像忽然从树上掉下一条蛇一样,问题的出现让他措手不及。


你是在为自己打球……还是为了别人的期望?成为No.1——你是在履行某个条约吗?


比赛中,他的思想开始开小差,想东想西,就像一群受惊的鸟。游离的思想拖累了他的排名,他又变得让父亲心痛不已:麻木,任凭排名下滑,任凭状态跌落,任凭一输再输。出色的球技,脆弱的心灵,更衣室里的对手这样评价他。


这时,最离奇的事情出现了。他成了香饽饽,代言费和出场费高达百万。他不必追求大满贯赛事冠军,就获得了很多球员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再也不用在比赛前45分钟,靠汉堡、薯条、可乐补充能量。他要做的只是继续留着长发,穿着花哨衣服,戴着耳环,蓄着胡子,很酷地把毛巾抛在一边,尽情宣泄情绪;他要做的只是保持摇滚风格、叛逆形象,声色犬马地生活,反衬桑普拉斯的沉稳。麦迪逊大街的商家需要他,因为他的叛逆形象满足了青春期的孩子对抗父亲的渴望,满足了消费者把父亲或者老板踹进地狱的欲望。他是网球冠军,却底气不足,因为他从来没有赢过大满贯冠军;他是摇滚青年,事实上他却听巴瑞·马尼洛的抒情音乐。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人们对于阿加西的印象是“叛逆”,对商家来说就够了,阿加西也自得其乐,他有了足够的钱买兰博基尼、法拉利、萨博、雪佛兰、三辆保时捷、JetStar私人飞机、波音727;他还得到了兰博基尼式的女友,波姬小丝。然而什么东西都无法保持他的兴趣。他卖掉了汽车,封存了飞机,剃光了头发。他尝试离开网球,随后又觉得若有所失,于是他找到了新的“使命”——搜集世界上最好的咖啡,雇用地球上最好的理发师,品尝终极的玛格丽塔酒——把生活定格在一件事物上,做到极致,然后转移到另外一件事物。又一个梦开始反复出现:他梦见自己的舌头拼命摩擦着牙齿,直到一颗牙齿掉下来,然后第二颗,最后,全部掉光。


佳能请他代言,广告词只有三个单词。他想,肯定和相机相关,不会是富有哲学意味的话,也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仍然生活在井底,看不到大画卷,他只知道,麦迪逊大街的营业额增长会使自己的钱包变鼓。三个单词组合得精妙至极,正符合人们对于“没拿过大满贯的奇迹”的看法:Image is everything(形象就是一切)。


也许,他是该好好算一笔账了。他开始寻求改变。抨击他的人们没有看到这位千万富翁来到训练师吉尔·雷耶斯那破旧的汽车间里,在健身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阿加西从这个充满智慧的灵魂导师那里汲取营养,就像是在寻找人生的稻草,正是吉尔·雷耶斯,引导阿加西领悟灵与肉;抨击他的人们没有看到“叛逆者”比赛之后,飞回家乡,直接从机场开车去牧师约翰·帕伦蒂家里;抨击他的人们没有看到他整夜开车绕着灯光闪烁的拉斯维加斯转圈。


他开始思考人生,开始努力寻找温情的上帝、慈爱的父亲、可靠的自己。


一天,他的老朋友佩里,也是他的新经纪人,建议他接受心理治疗。因为他和父亲的关系还没有缓和。在温布尔登获得第一个大满贯冠军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来自谁?父亲。父亲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本应该四局拿下。


他无法否认的是,他的一切都来自于父亲。阿加西没有接受佩里的建议。谁知道心理治疗的效果如何,谁知道心理医生会让阿加西做什么呢。另外,阿加西跟佩里解释,心理治疗听起来像是一个捷径。我应该,也决心去直面这些问题,阿加西说,如果你给我机会走一次捷径,我会想要更多的捷径。如果我正视它,直面最糟糕的情况,我会尽力使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我必须自己解决这件事,我不能走捷径。


阿加西不再执著于父亲从他身上剥夺了什么,而是思考父亲给了他什么。同时,他决定帮助别人。他斥资百万建了一座25000平方英尺的大楼,作为男孩&女孩俱乐部的活动基地,几千个孩子在这里找到了快乐。


阿加西不再执著于曾经的痛苦,因为他给自己增加了新的痛苦。他割破自己的皮肤,击球不够完美时,他会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流血。没有了父亲激情的火焰,他自己“点火”:输球后,他在宾馆包间里烧纸,甚至在多伦多一家餐馆的餐桌上烧纸,幸亏一位服务生及时发现,愤怒地把火熄灭;他把点燃的火柴放进嘴里,嘴巴撑得像个南瓜灯。当然,有时候,他的上颚和手指会被烧伤。没关系,总比麻木好。


不,森林还不够浓密,他得挖一个井出来,父亲不在,他自己挖。他又一次把自己像茧一样包裹起来,彻底迷茫了。他觉得球拍的紧密度有问题,于是,他每天依据温度、湿度、风力来做调整;他觉得自己的技术有问题,于是反复改进正反手,即使已经很好了;他把自己的训练营中的孩子们都叫来跟他打球,打了三天,直到——直到他领悟到,应该把手抬高1/8英寸……不,等等,应该是球的问题,太多绒毛,感觉不对劲;不,一定是球场的问题。见鬼,问题到底在哪里,真郁闷,难怪他常常想扔掉球拍走开。很多时候,他发现自己如此无能为力——只差那么一点点。


就像1995年10月的一天,在德国的埃森,在6比4领先马里瓦·华盛顿时,阿加西的鞋底脱落了,他只能临时借朋友的鞋,同时叫人跑回宾馆取另一双鞋,遗憾的是,太晚了,他已经一溃千里。他瞥了一眼大屏幕,看见自己穿着陌生人的球鞋打球,过着陌生人的生活,也看见自己输了——他以两个1比6,输掉了接下来的两局,也输掉了接下来两年中的大部分比赛。

他决定和那个美丽的女人结婚,因为婚姻会使男人成长——不是吗?——成长为他一直渴望的样子:坚韧不拔。可是波姬小丝是一个演员,一个模特,保持形象就是她的工作。晚上,她要参加派对以及首映式,在那里,影视圈的人们聚在一起,她可以结交新朋友,她需要不断结交新朋友来维持事业的成功。然而阿加西讨厌那样的生活,他需要的是真实感。他变了,他说,变成一个干瘪的,空荡的外壳。


他和别的运动员不同,他勇于改变自己,也许是因为——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想成为运动员。


在森林里,他像以前一样,迷失了。忽然,他有了主意:好吧,也许现在的一切本就不该属于他,那么,就这样决定吧:后退,回到他进入森林的地方,打碎别人对他的一切印象。退到世界第9,然后29...74...102...141,这样的感觉很可怕,很绝望,很……美妙。终于,他可以重头来过,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


27岁,在他转入职业的第11个年头,阿加西和网球重新结缘。


他从一些影响小的比赛开始,和那些“未成名”、也不像他这样“成过名”的球员打。世界排名122……


他开始接受心理治疗。他会看到大画卷的,他会直面一切的——哦,不,他不会,他还需要一年半的时间,断断续续地,重新审视童年发生的一切。见鬼,不管那么多,他正在努力,世界排名87……


他拉开体育馆的百叶窗,望着他给父母建的房子,望着那已近暮年的父亲。在进行了心脏搭桥手术之后,父亲还是坚持每天在庭院里的球场上,在近38度的高温下,在发球机的陪伴下,打一个半小时球。阿加西意识到,有些东西是他无法忽视的:他承载了这个男人的渴望,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渴望的火种已经开始燃烧,在他长大成人之后,依然在燃烧。世界排名71……


他遇到了励志大师托尼·罗宾斯,他去听关于梦的课程,他努力摆脱那些可怕的梦境:走廊的怪物、失控的舌头和脱落的牙齿。世界排名50……


每天早上醒来后,他都在笔记本上写下当天要完成的几件事情,晚上检查。世界排名31……


他变成了控制能力最好的网球运动员,他减少了场上多余的动作,当然,如果是能拿分的动作,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对手一个个被他打垮。世界排名21……


他全面接受吉尔伯特的系统训练,自从取代博莱蒂耶里成为阿加西的教练,吉尔伯特就一直激励着阿加西,告诉他摒弃赌博心态,告诉他迫使对手丢分,而不是强迫自己拿下每一分。世界排名13……


他觉得光有男孩&女孩俱乐部还不够,只给3000个孩子捐衣服也不够,他采纳了佩里的建议,创建特许公立学校,还准备建立阿加西预科学校。世界排名6……


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解决:支离破碎的婚姻。1999年的那个晚上,当他离开妻子的时候,当他取出世界上最好的咖啡豆,关上冰箱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一张照片上,那是波姬小丝剪下收藏的,因为她羡慕照片上那个女人的美腿。她。那场未跳的舞,阿加西的圣杯。


她在这里。阿加西租下位于佛罗里达费希尔岛的一套公寓。因为这里,能望见格拉芙的阳台。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比斯坎岛锦标赛。如果……?痴心妄想,她已经说了No。她和男朋友已经相处了七年。但是如果那个家伙还没有求婚……而且,他不在这里!


不要退缩,阿加西告诉自己。被她拒绝的是以前的你,现在的你,已经不同了。他开始行动。老朋友约翰·帕伦蒂帮他出谋划策,他们“筹备”着给她的第一次电话,好像这是一次美国对世界发表的演讲。他们“收买”了费希尔岛的渡船工人,及时汇报她的行踪。吉尔伯特还打听到她的训练时间,于是,两个人的训练时间“不经意地”连上了。搭上线了!他们一起打了半个小时的球!他多么想告诉她那个还没有公开的秘密——他和波姬小丝分手了——另外一个秘密也在他的心里涌动。但是他还不想揭开这些秘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展开下一步行动。他订了超大束玫瑰,在房间里踱着步,斟酌着随花送上的卡片上的每一个字,打电话请让佩里帮忙一遍遍地修改,直到一切准备妥当,才让人把花送过去。他望着她阳台上的窗户,观察着……紧张地不能自已……


终于,格拉芙了出来,抱着那超大束玫瑰,把它堆在阳台上。这不能说是一个好征兆。他等待着,一直等待着。电话铃响了,他抓起话筒。“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她说。


“现在别接近我。我男朋友在这里。”


男朋友?他无语了。侦查失败!他揣摩着她说的每一个字——现在别接近我。那次比赛,他第一场就输了,只能打道回府。希望,或是失望,他的人生寄托于那一个微妙的词:现在。


两个月之后,在他不擅长的土场,他发现自己变得异常强大。法国网球公开赛,面对安德烈·梅德维德夫,阿加西在先输两局的情况下,成功拿下后三局。他放下球拍,尽情释放着眼泪:29岁的他,成为继1969年的罗德·拉沃尔之后,第一个实现男单“大满贯”的选手。此时,距离第一个大满贯冠军已有七年。现在,他觉得自己有资本去追格拉芙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阿加西一鼓作气,创造了大满贯赛事27胜1负的傲人战绩,此前的最好成绩来自吉米·康诺斯,他在1974年创造了20胜0负的战绩,并且在当年拿下三个大满贯冠军。法国公开赛结束几个星期后,在飞往温布尔登的飞机上,他从点菜单上剪下一个谷仓和一块田地,制成生日卡,小心翼翼地卷好,系上丝带,请格拉芙的教练帮忙转交给她。太甜蜜了,格拉芙不得不再给他打电话。阿加西像初恋的男孩一样,一直等待着。他说,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我想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我和波姬的事。在我眼里,你是一个美丽的、迷人的女人,我非常尊敬你的男朋友。我们可不可以共进午餐,或者晚餐,或者去喝咖啡,去散步,什么都好——我只想了解你更多一些。击中靶心!她向阿加西亮起了绿灯,让他温网结束后给她电话。


一个月之后,在她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之前两天,他们在加利福尼亚拉霍亚共进晚餐,格拉芙惊讶地发现:阿加西完全不是人们认为的那样。饭后,他们又去了海滩,尽情地奔跑。他们发现,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是,也有一些神奇的相同之处:格拉芙也有一个儿童基金,帮助世界各地受到虐待的孩子;她的父亲是一个狂热的网球迷、拳击迷和足球迷?和他的父亲完全一样!她最喜欢的歌手是乔治·迈克尔,U2以及王子?他也是!几周前,当她问他最喜欢的电影时,她忍不住对着话筒尖叫,那正是她的最爱!《幻境》,讲的是大学教授C.S.刘易斯人过中年,找到人生挚爱,最终,癌症却无情地夺走了爱人的生命。格拉芙,也是一个探索者——在阿加西追她之前,她一直打算环游世界,拍摄动物照片——但是两个人有一个最根本的不同之处:她只要找到答案,就会相信它,毫不犹豫。


她飞到维加斯去了解他的世界。她还是第一次与阿加西的父亲接触。迈克正在自己的球场上。阿加西心里很紧张——他记忆犹新:父亲曾经反对他和波姬小丝的婚姻,而且在他们的结婚典礼上毅然退席——他是那么渴望有一个和睦的家庭。


格拉芙径直走上前去,拥抱了迈克,这个拥抱如此温馨,“老头子”被融化了……同时融化的还有他和儿子之间的冰山。


当一个男人找到至爱的时候,面对人生的每一次抉择,思路都异常清晰:这么做会让妻子骄傲吗?一个男人四处征战,成为现役球员中拥有大满贯赛事冠军最多的球员,却仍然不及枕边的女人的一半。与格拉芙的结合,让他如此心存感恩,他会在睡觉前,在厨房的写字板上写下妻子当天的可赞之处。当感恩之情从卧室、厨房潺潺流出,他的婚姻,美满如玉。


他做父亲了。孩子们更激发了他的能量,他的斗志变得异常顽强,带领他走上职业生涯的巅峰,而且,他的运动生命,比和他同时代闪耀网坛的球员都要持久。在孩子们的脸上,他看见了他不曾享受过的童真,看见了很多孩子不曾有过的快乐。他要给更多的孩子带来快乐——他开始在自己的学校里增加教室,帮助家庭不幸的孩子。他常常把孩子们举过头顶、抱在怀里,以至于背伤因此加重。这些年来他在网球道路上走过不少弯路,他要弥补,所以,他默默忍受着每次击球时的坐骨神经痛。


出人意料地,2005年法国网球公开赛,阿加西第一轮就出局了。背伤让他苦不堪言,最终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选手。换成以前,他可能早就退出比赛了,但是这一次,他坚持战斗到底,他说,对于每一个花钱来看他比赛的球迷他都心存感激,他不能辜负球迷。ESPN的编辑在SportsCenter节目中收录了他的话。


一位远在加利福尼亚、卧病在床的人看到了这段节目,他刚做了肾移植手术,这个人就是喜剧红星乔治·洛佩斯,他被阿加西的精神感动了,他给阿加西写了信,让他的制片人交给佩里,转交给阿加西。“因为,”洛佩斯说,“真难以相信,这些话出自于一个曾经满世界寻找同情的人,一个曾经说过‘形象就是一切’的人,现在,他应该说,人性就是一切。”当然,阿加西邀请洛佩斯出席那一年的资金募集会时,后者爽快地答应了,同样抽出时间为那次募集会捧场的还有罗宾·威廉姆斯、席琳·狄翁、芭芭拉·史翠珊等。那天晚上募集了750万美元,阿加西通过麦克风大声宣布,他和佩里要自掏腰包使数字增加到1000万美元,这些钱将用来修建一所全新的高中。


当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圆满的时候,你会做什么?退役?今年上半年,即使背伤和脚踝扭伤使他一次次止步于第一轮,甚至根本无法参赛,但他还是不愿跟网球说再见。让他心痛的不是失败,而是像茧一样被束缚的感觉——有力使不出来。


终于,在6月24日的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上,在这块他曾经避而远之的球场上,36岁的他声音哽咽地说,足够了……他可以潇洒地离开了。


他宣布将于美国网球公开赛后挂拍。他坚信离开网球的日子,他不会失落,因为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妻子告别网坛之后的生活。当然,退役后,他会在学校方面投入很多精力,也许会把他的办学经验带到全国各地;当然,他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但未必让他们打网球,除非他们自己感兴趣。迈克已经在向他“告状”,说杰登训练不够刻苦,建议阿加西日出时把杰登送到爷爷家,日落时再接他回家,阿加西点头说,“是啊,也许我是该这么做,爸爸。”……他只是说说而已。


阿加西:我希望孩子们找到能使自己完全投入的东西,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生活得有激情。如果孩子们选了网球……哇,我得做个深呼吸。如果杰登选了网球,我必须双手给他奉上球拍,他必须穿最好的球鞋……


格拉芙:会的,阿加西。相信你的直觉。你会是正确的。


阿加西:对……但是我的直觉是不要相信自己。


即使是在最神奇的事情发生之后。


第五局。去年九月,在美国网球公开赛半决赛中,阿加西遭遇布雷克。当布雷克形势大好时,场上的气氛变了,观众站起来了。爱,从看台最高处倾泻下来,像雪球一样汇聚。爱,因为阿加西0比2落后时的绝地反击,因为阿加西20次参加美国公开赛奉献的精彩,远不止这些,还因为他走过的弯路,因为他最终的转变。他像曾经一样,觉得自己身处井底,但这次不同,他向上看,向四周看,第一次,他看见了、听见了井外的一切。他看见了布雷克,那是他的朋友,而不是像曾经的对手那样,是冷漠的敌人。在看台上,他看见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东西:真实的脸庞,亲切的表情。他听到的不再是嘈杂的噪音,而是每个字都愈发嘹亮地呐喊:阿—加—西!阿—加—西!阿—加—西!


他斗志昂扬。又一次完成大逆转,战胜了布雷克。四天之后,他在决赛中输给费德勒。It’s OK,他说,因为费德勒是他见过的最出色的球员,而且,他也不是冲着冠军来的。It’s OK,他说,因为他终于知道了全心投入的感觉,并且,他感觉到了球迷对他的爱。


所有的跋涉,只为弄明白,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所有的本质,只在于你是怎么看待森林的。


我曾经把森林看成是无法战胜的,他说,看成是无路可寻的,我必须自己找到出路。现在,我把自己也看成森林的一部分,当你进入森林的时候,你可以这样想,这只是一次丰富人生经历的旅行。如果你能这么看,森林就变成了你的财富,变成了你口袋中的宝贝。你是谁,这和另一个问题是相对的:你觉得你是谁。当你能够从别人的视角看世界的时候,就是你弄明白“你是谁”的时候。


烤箱的火熄灭了。世界上最好的玛格丽塔酒喝完了。阿加西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你感谢他带你游历了他走过的旅程,你祝他在新的人生旅途上好运。这个学会了看世界的男人,学会了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文载于《体育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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