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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大理,然后呢?

2016-07-21 林珊珊 地平线NONFICTION


这些年,一拨又一拨的年轻人来到大理,希望能找到大城市无法给予他们的安逸和自足。传媒的宣传亦加深了这一刻板印象:如果迷茫,去大理吧,它能治好你所有的伤。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太多人来了又走,他们中的大部分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林珊珊采写的这篇特稿呈现了乌托邦的背面。原来,大理不是桃花源,更不是什么自由之地。甚至,它比其他城市更倔强地遵循着商业社会的丛林法则。从更本质的层面上来看,这篇文章讨论的是自由的价值,以及为此所付出的代价。人人都热爱自由,厌恶束缚,但人们并不太经常意识到自由的重负。

无论大理的吉他声多么动听,酒吧的推杯换盏多么热闹,它们恰恰在提醒着人们,这些都是短暂且不可持续的,尽管它们无比美妙。

——地平线.顾杰


另一个大理


文︱林珊珊

来源︱时尚先生(ID:esquirecn)


清晨6点,我在摆渡车车门快要关闭的一刻跳了上去。


北京直飞大理的航班开通不到半年,被安排在最刁钻的时间和最偏僻的登机口,像是一个刚有了名气的小角色,挤进首都国际机场这座豪华的大剧院。


“去大理”是这个时代嗡嗡作响的表达之一,对于被周而复始的雾霾和工作困住的现代人来说,它不仅意味着短暂的逃离、松弛的冒险,更意味着某种念想——它提醒着你,挑逗着你,拉扯着你——有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存在,总有一天,我也要……没错,大理在那里,就意味着至少有路可退,是吗?


天还没亮,我看了眼周围,许多双肩包,还有大大的墨镜。好像仪式感还不够似的,登机前有人用手机播放起了电影主题曲,名字正叫《去大理》。“是不是对生活不太满意,很久没有笑过又不知为何,既然不快乐又不喜欢这里,不如一路向西去大理”。


(一)


那天阳光灿烂,轻风吹拂,云朵自顾变幻着。我一路骑行,去参加大理年末的田野聚会。印着和平标志的小传单说,Party会持续到第二天天亮。


远远便听到了欢笑声,随即看见一排蓝色木屋,旁边是宽广的水池和平整的草地。如此开阔天地,孩子们戏耍奔跑,大人们三两聊天。“这是嬉皮的国度”,身边的美国人向他的朋友介绍着。一对法国建筑师夫妇从山上下来,妻子坐在田埂卖她的手工包,丈夫玩着杂技。穿高跟鞋黑长裙的女人跳上跳下,因为看到聚会的消息,从沈阳飞过来……夜幕降临, 篝火燃起,乐队奏响英国乡村音乐,人们手挽着手跳起舞来。


火光闪烁,照着每个人的脸,分明映出畅快和陶醉,让人感到大理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一身户外装的袁小兵站在一边,没有跳舞也不兴奋,像个边缘人。


小兵是忧郁又机警的男人,身上还保留着过去职业的印记。他当过十多年记者,记录着海珠跳桥者、坐牢57年的“反革命”犯这样的沉重人生。后来几乎是从新闻“理想主义”的穷途末路中逃出:原本为了荣耀而来,却发现“理想”之下,永远在怀疑、挑剔和批判,简直成了最不可爱的人。就这样滑入中年,仍心高气傲又因不宽裕而自卑,遇到心仪的女孩也不敢表白,害怕给予不了有保障的未来。那就要反复说服自己成为普通人啊。


接近40岁时,小兵辞去工作,决心回归乡间。童年的鄱阳湖给予了他温暖的回忆,可故乡在沦陷,都争先恐后奔向了大工地。大理则像是未被时代卷走的幸运儿,依然乡风淳朴、山水悠然,吸引着小兵前往。


四年过去了。走在回程路上,月光铺满田间小径。不时有摩托车停下,询问聚会的地点。小兵说起这些年的变化,真是始料未及。


带着困惑,他在微信朋友圈问:究竟什么是理想的生活?回复纷纷提示他需要一个女人了。小兵有些许愤怒。还因为遭到了嘲讽:“装”——生活在当下,这是大理的风尚。



袁小兵曾是一名资深记者,如今是双廊洱海醒来客栈的老板。摄/零二二


(二)


“大理,此刻”。他写下短句,按发送键。屏幕刷出一张清晨洱海的美图。


“大理,此刻”。发送。这回是黄昏的蒜苗。


“大理,此刻”。一条狗。


多年来,摄影师灵骢都在博客上记录自己的拍摄:生活美好的点滴或是客户欢笑的瞬间。所选的客户大多是家庭,他如今对家庭和孩子充满兴趣。每次拍完照后,他几乎都写下博文,分享他们的故事和自己的感悟。


起初聊天只是为了拍摄而沟通,后来却成了最主要的事情,拍照反倒是顺带的。灵骢说,那像一扇扇窗口,把他带到一个个过去未曾好奇过的世界。跟随不同人的视角看生活,他常常充满发现和惊喜。慢慢地,另一个陌生的自我长了出来—感性细腻、热衷发现细节之美的全新自我。


在大理,灵骢深居简出,过得随性,连朋友也不刻意维系。有时出门为客栈拍照 ,他不收钱也不参与饭局。对方定要留饭时,灵骢会说,拍照只要一两小时,我也喜欢拍,但你现在叫一帮我不认识的人来陪,我已经给你干了活,为什么还要吃一顿饭让自己难受一下?无论是否冒犯,能如此直接表达,灵骢轻松多了。


“都到大理了,还有什么必要去维系那种方式呢?” 39岁的灵骢坐在面前,慢悠悠地说,“完全没想到,我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灵骢来到大理大约是在四年前。正是雨季,他整夜无法入眠,坐在院子里看玻璃顶上的雨。脱离了工作,日子像失重了一般,放松渐渐变成了焦虑。朋友都说他脸上写满戾气,不会在大理待久。


在北京十多年,灵骢把全身心都给了工作,假期不曾休过,生病了也不停歇,有一回还是老板强行把他拉到了疗养院。工作顺风顺水,一路攀升,很年轻就在一家金融公司当上高管。可灵骢并不真正热爱他的工作,金钱带来的物质生活,他也并不享受。穿高级西装反而别扭,“但出席正式场合,你不得体,这不合适”,车子开得挺好,“但周围的人都换车了,就你不一样,这不合适。” 时刻都有人在提醒:合适不合适。


他真正的爱好是收集相机镜头,每天背着相机去上班,工作烦了就把办公室关起来,“拿出来摸一摸,胡乱按几下快门”。如果有什么是他在乎的,也许是发工资的日子,看着账户里的数字不断壮大。赚钱、赚更多钱,那时真热衷于钱啊。灵骢心里有个声音:尽早地把下半辈子的钱挣够,离开北京城,去过想要的生活。什么是理想生活?他未曾细想。他焦点单一,目标明确,除了升职赚钱,所有生活的细节都被屏蔽了。


年复一年,灵骢拼命工作,他有了车子、房子,也有了权力和信心,账户上的数字越涨越大,到了2008年,在一次期货投机中,他几乎把一切都押了进去,包括大部分积蓄和手中一些权力。他不断告诉自己,这一步赌对的话,从此便财务自由,就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啦。


“讽刺的是,那时我的积累已经足够在大理开几家客栈了,”灵骢剖析自己,“但你看到今天这个车换了,那个又买了房,你就会紧迫……为理想生活赚钱,慢慢赚钱变成了目的。”


那年灵骢32岁。他没有提前实现理想生活——那也许早已变成了借口——却遭到金融危机的重击。投机失败了。积累多年的数字重新归零,也失去了老板的信任,陷入了官司。整整半年,他都在弥补和偿还。待窟窿补上,他发现再也不能心无旁骛地工作。“利用人性贪欲达到目的,利用信息不对称获取利益”,他忍不住想,自己究竟为了什么?


“做金融很容易遇到超出你个人能力的赚钱机会……如果没有离开北京,没有离开那个环境,那样的生活就没有尽头。我常想,即便2008年成功了,我也不一定会放手。后来我妈告诉我,败落是我必然的结果。”灵骢静静讲着自己的故事,向陌生访者敞开过往,直到阳光退去,夜幕降临。


(三)


深夜食堂老板杰森喜欢这样“自由的体力活”,他说,每天凌晨洗过碗,拖了地,倒好垃圾,踏着月色往住处回。没有进度催促,没有力不从心的烦扰,自在而充实。摄/零二二


夜晚的人民路热闹又闲适,老诗人卖书,吟游人弹唱,酒吧里人们尽情尽兴。至深夜,炸鱼薯条店开了侧门,变身深夜食堂,老板杰森一天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有好几个晚上,我都坐在深夜食堂打发时间。食堂灯光橘黄,整夜播放民国老上海的旧曲 ,第一次进来的人,总会讨论一番日剧《深夜食堂》的剧情。


“是不是可以随便点。”


“哦,不好意思,不行啊。”


“电视剧里是啊。”


边上的常客接话道:电视里青蛙还能变王子呢!


上海人杰森有着健硕的肌肉,白色修身T恤外,系条黑色围裙。端菜,洗碗,淘米做饭,忙得不亦乐乎。


很长一段时间,杰森享受这样的琐碎,似乎回归到了体力、个人的原初状态。不像从前在上海,得靠着专业谋生,就像大机器下的齿轮。而按照杰森的公式,依赖越大,自由就越小。


齿轮的日子也转了一些年。但13年前临近结婚时,杰森觉得人生一眼望到了头。跟父母说自己不快乐,母亲说熬一熬就过去了。最终还是向恋爱八年的女友提出分手,因为抵挡不住压力,索性把财务经理的工作也辞了,就这样离开上海,脱离轨道。有几年他无所事事,四处游荡,成了亲友眼里的窝囊废,后来找了份计算机维护的工作,心里还是渴望行走的生活。他读《刀锋》,看到拉里落落寡合,一路游历,最后当起了出租车司机……杰森认定拉里正是他想要的模样。再后来和朋友徒步到大理,这里的气质吸引着他,尝试开起深夜食堂,没想到还挺受欢迎,便留了下来。


“就像到了阿凡达的世界”,初到大理,他总有一种美妙的不真实感。新鲜的经验,丰富的感受不断涌来,时时给予他惊喜,连扔垃圾时心情都是欢喜的。每晚都有固定那么几个客人,打了招呼坐下,画画或是看书。有时说说家常,并不过多地交流,可总有一些默契,偶尔不来了杰森心里惦记着。最享受的是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追随着奇特的节奏感,杰森听广播,学外语,夜终人散后,独自坐在食堂抽会儿烟,穿过黑夜回到旅店,自在又充实。再不必担忧明天,也没有进度催促、力不从心的烦扰。那时他未曾想过,这生活终有新的烦恼。


(四)


2011年前后,小兵决定和朋友们合伙建造客栈,收纳那些美好的人和事。有了客栈,从此游走四方或是安静写作,便有了可进可退的安定感。


起初他在古城边上的村落里寻找一片湿地,他理想的栖居之所。机缘之故,最后只能在双廊古镇的海边将土地租下,没想到双廊也一头扎进了时代的大工地。小兵开始建造时,环着洱海只有几十家客栈,可在那一年多里,几百家纷纷冒了出来,那便逼迫出了竞争。


环境在变,小兵也着急。他拎着水果捎着烟,上门请求各种建筑师傅加快工程,自己也跟着搬砖砌瓦。随着客人一拨拨涌来,小镇四处是勃勃商机。地租飞涨,人心也跟着躁动,为利益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为毁约房东租客吵架斗殴。古镇一时失去了平衡。


有一阵子,客栈门口摆了烧烤摊,时常半夜仍在吵闹。客人投诉,小兵便得安抚,和小摊贩交涉,每天劝说、求情、吵架,使尽办法,很长一段时间才解决了问题。那些日子,小兵总得等到客人都安抚下去了,烧烤摊不再吵闹了,他才能入眠。尽是如此琐事,弄得焦虑不安,有一次他莫名就摔起了桌椅。


小兵渐渐变了,原本渴望回归乡村生活,现在却向往起商业文明里的契约精神。过去那个无政府主义者,则变成了“温和的政府主义者”,见到镇党委书记都说,这么混乱的环境,你得管一管啊。


“想要做好一件事情,就必须有入世的心。如果一开始就懒散,那你到哪儿都是Loser”,小兵就这样奋斗了三四年,如今客栈颇受欢迎,几乎天天满房,400万的成本很快收回,还获得一个个设计奖。小兵过上了中产阶级生活,他忙碌、焦虑、心在变野,那个念头不时冒出来:机会这么好,为何不多开一家?可回过头看,也不免感慨一句,“曾为躲避某些东西而来,最后却主动迎合了它。”



人民路上的酒吧,经常会有外国艺人演出。摄/零二二


小兵对此没有不满,毕竟经济上获得的成功,使他感到自信、安全,感到自己正从边缘世界里的拧巴舒展开来。也许拥有海边客栈实现了人们美好生活的想象,失联已久的朋友们,也说要来大理看看他。许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


后来某一天,我们坐在古城一座小院里,不断回溯到过去。小兵是家族里第一个高中生,曾背负着所有人的期望。大学毕业后去省级党报,很快当上科级干部,他还记得过年回家时,轮船穿过一片很高的芦苇,他站在甲板远望家乡,夕阳西下,炊烟升起,眼泪就流了出来,那时感到自己真的热爱家乡。可他始终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记者,家庭生活也并不愉快,于是离了婚,辞了职,一路逃离到广州,加入声名鹊起的南方都市报。终于成为优秀记者,有了荣誉感,小兵却再也不能如愿所至,荣归故里,最终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乡愁是属于成功者的乡愁”,小兵说,那成功便是当官、有钱,当他听到父亲在拿着他的报道到处给乡人朗读时,他感到很心酸。后来就很少回到故乡了,倒是时常独自远行,去避开现实的压力。如今,在另一个乡村,他又遇到了那个被压抑的入世的自我,并安然接受了他。毕竟,“时代没有给嬉皮士太多容忍空间了,时代需要理性、责任和建设。”


不久前,小兵去参加一个新书发布会。一名年轻人倾诉自己向往大理,可父母催着他回到城市。他迷茫,找不到方向。作为嘉宾,小兵劝他回到城市打拼,没有经历磨砺,承受不了这悠闲——“大理不适合年轻人”。


(五)


又一个夜晚,我坐在深夜食堂等休假的杰森。两个中年人走了进来。不一会儿,板寸头对戴帽子的语重心长:“我觉得你现在迷失了人生的方向,大理现在这么多赚钱机会……”


翻着书听着他们聊天,我想着,《刀锋》在拉里成为出租车司机之后结束了,拉里从此找到想要的生活了吗?


杰森穿着夹克衫如约而至。那是下雨的晚上,雨水滴滴答答掉在桌面上。醉酒人踉踉跄跄爬上了阁楼。杰森皱起眉头,提示他们不要吵到别人了。杰森不喜欢酒精,食堂也不允许喝酒。他觉得人在酒后往往表现出不好的自己。就像去大理,人们放松了,释放出的却未必美好。


在大理,杰森很少见到真正自在的人。带着世俗成见的,换个地方追名逐利的,努力展示幸福标准表象的,更多的是困惑的年轻人。杰森看着他们来回迁徙,怀着美好想象,却发现找不到位置,打了工,受了气,琐琐碎碎一地鸡毛,于是哀叹,为什么大理是这样?


“我只是想多玩几年……”戴帽子的欲言又止。


“你啊,就是太高傲……现在这么好的时机,一年一百万很轻松。” 板寸头继续劝说。


在这深夜,人们各有苦恼。对杰森而言,随着齿轮生活的淡忘,摆脱痛苦获得自由的快乐也随着减少。新鲜感在消失,感受力也开始萎缩,有时看着自己,竟是麻木的状态,似乎那又是另一种轨道了。


深夜食堂也像其他店铺那样忙碌起来。客人越来越多,杰森又请了两个帮手,食堂变得格外热闹,杰森恍惚觉得,这就像是中午市中心的快餐店。而每当晚上10点一到,杰森看着门口站满了人时,他手忙脚乱,心生恐惧,“好像一群敌人要冲进来,而我要去迎战。”


去年合同期满,杰森以为不再续约,又租下了一个铺面。两家店同时张罗,还计划着白天开成一个咖啡馆。再细想,又感到很不对劲,既然如此忙碌,当初为什么来到这里?


说着便缅怀起最初的大理,那时他住在一家叫远方的客栈。许多在人民路摆摊的姑娘也住在那儿。她们做些手工,从缅甸进货,维持着休闲生活。后来城管驱逐,大理人纷纷声援摆摊者,说那正是大理气质之所在。没想到卖淘宝货的呼啦涌来,假冒伪劣也跟着来,还纷纷争抢摊位。原先的摆摊者便不愿继续待着,还有一些嫁人了,到更远方去了,就连最初的“远方”客栈也不复存在。


人们总在怀念过去,似乎所有美好都在逝去的往昔中。杰森说,“大理有过十年黄金时代,我到来时已经是败坏的年代。但也许每个大理人都有过一段乌托邦生活,后来就没有了,回不去了。而那些新来的人,新摆摊的年轻人,可能也在建立自己的乌托邦。”


(六)



大理洋人街的晚上,热闹而又孤独。摄/零二二


软陶人偶、迷你餐桌,一辆掉了履带的坦克音乐盒……年轻人小龙摊开一条破布,陆续摆出货物。他看起来害羞又落寞,扔了《唐宋诗词鉴赏辞典》在台阶上,犹豫着坐下。


以为小龙是来寻找生计的小贩,日子规矩普通有着小热爱。后来才知道他在W市服务着一群富人客户,天天给他们推荐新到的学生妹。一种高端色情中介:一夜过百万的明星,或是一次上万块的模特,最便宜的女孩也得一千来块。小龙不到25岁,但口吻里总有一种看透人性的平淡。“就是欲望”,小龙说,人们以为姑娘们是因为贫穷,可他却从未见过真正穷困的。她们渴望名包、最好的化妆品,一次数千的美容,甚至是……刺激。曾有客人告诉他,一位姑娘把自己带到家里,他惊讶地发现,车库里最便宜的豪车也要两百万。


日子过久了,小龙也兴味索然。陪客人按摩拼酒,夜夜笙歌带来的陶醉只维持了几个月,半醉半醒时,他总怀疑,是不是活在他人的梦里。


几个月前,他去旅行,半路收到父母让他回去结婚的信息——听说孩子间相互印象不错,双方父母就把婚期定了下来。小龙提不起兴趣,索性拔了电话卡,也算对过去做个了结。想起朋友说过大理摆摊没人管,生活成本又低,日子逍遥自在,就这样去大理,也许有想要的生活呢?


小龙已经压抑了太久。他念完初中就终止学业,缺乏朋友,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变着法子让自己快乐。打游戏、学手艺,有一度终于在阅读写作中找到了充实的感觉,那时他读周国平,《苏菲的世界》《忏悔录》……躲在昏暗的出租屋写小说。之后却感到极度空虚,他把手机丢掉,独自晃荡一年后,发现自己于这世界无足轻重,父母也早已接受了他的消失。于是他独自前往西藏,打算在某个偏远的湖泊里结束生命,终因陌生人的陪伴而中止自杀。想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但有一件十分肯定——绝不要像父母一样经年累月地驾驶货轮,呆望海面,那是无聊的终极体验。


游荡在人民路的比丘尼踱了过来,问我身边的台湾女生是不是会用塔罗牌算命。法师从黑龙江游历到大理,驻过不少佛学院,说自己生性不羁爱自由,人民路就是她的道场。“昨晚大师在酒吧唱了一曲大悲咒,我魂都出来啦!”破布裹着脑袋的嬉皮捏着烟调侃,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小龙默默坐着,笑容像配合气氛一样敷衍。游客问起软陶人偶的价格,他懒得讲价,放走了。摆卖的玩意从阿里巴巴批发来,大都属于同伴,小龙自己所有的只是几个荷包、两串赝品碎玉,他抓起人造革的鱼形吊坠,告诉我,那是另一个小贩躲避城管时落下的,他捡来卖。似乎他们之间有一种命运交错的缘分。


在大理,小龙住在两百多一个月的青年旅店,极简的饮食,随心所欲的摆摊,无人管束,无人评判,无人鄙夷,无人羡慕也无可羡慕,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第一次出摊时,小龙始终红着脸,可慢慢的,他像其他小贩一样,过上了低微而不卑贱的自在日子。城管的驱逐、门店老板的嫌憎,似乎没有招来任何怨恨,小龙们像群可爱又肮脏的流浪狗,黏在了大理。


两个小时过去,小龙没有卖掉任何一样物件。一个大胡子青年跑过来,问台湾姑娘是蓝营还是绿营,说着拿出了自己的钱包,上面写着“中华民国国民党大陆地区特派员”。比丘尼连连说,不要谈政治,谈政治的都是坏人。突然有人喊,城管来了。年轻的男男女女迅速收拾东西,四散而去。


再见时,他们已围坐在青年旅店三层的露台,在夜色下讲述彼此的故事,弹吉他,唱歌、嬉笑打骂,看到硕大的月亮升起,都激动得叫了起来。小龙坐在中间安静地为他们泡茶。飘泊青年在他乡偶遇,总很快亲密起来,又随时可以抽身,像是微醺。他珍惜这样的时刻,旅店里人来复去,每有人走,小龙都送一个卖不掉的荷包。


在青年旅店,小龙也成了大家的焦点。一千五和一万五的姑娘有何不同?小龙一边斟茶一边以业内人士的口吻解释着,话题转移,小龙也萎顿下来,走到玻璃露台的边沿,漫无目的看着街道。即使现在,他仍不时琢磨着各类死亡的方式。到大理不久,他就明白想要的并不存在,散淡、寡欲,但跟花天酒地的生活一样,什么也抓不住。那些产生了短暂兴趣的事情,小龙都藏着,不敢碰,做完了或是做砸了,又没了着落。


蹭着无线网络,过去的工作仍不时找上来,“有没有外国的?”客户在微信上问。小龙回复,自己外出,暂时不做生意了。他腼腆一笑,说,客人们也会讨论中国女人和外国女人私处的差别。嗯,这就是他的从前。他说,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回去,只是换一种刺激,也许是陪酒员,抚慰那些比他更空虚的富婆,“有时送一束玫瑰就能换到一辆豪车的回赠呢”。如若不能,就去朋友新开的大型会所当一名图书管理员。


大团的云遮住了月亮,热闹久了,小龙感到乏味,回到大通铺里去睡了。


几天后小龙才再次出摊,他戴着口罩刷着手机。等我折返回来,他又不见了踪影。他就像一片纸屑,飘荡在大理或者世界的某个角落。我再没见过小龙。


(七)


女贼,独立出版机构杂字创办人之一。在大理生活多年,她的感受是这儿的人际关系单纯而脆弱,和“血脉相连”的感觉很不一样。摄/零二二


在大理床单厂,一个新的文艺群落,杂字(独立出版机构)创办人女贼告诉我,每个初到大理的人,都有一种越狱的兴奋感,都疯狗般到处结识朋友。“可玩着亲热,能不能一起做事那是另外一回事,大部分人不愿意做事……开心时一哄而上,解散时再也没瓜葛,各自活成了自转星球。几个月后就有人开始哭哭啼啼,大理人为什么都这样,我真心付出却没有回应……”


年末的黄昏,我同小兵去和女贼讨论一个新书发布会。吃饭时提起元旦将至,一桌子人都吃了一惊。“一年来又什么没干成”,女贼感叹时间倥偬。“疯狗期”后,女贼意识到不能空耗在大理,便扎进了事业中。几杯酒下肚,小兵突然提起总结旧年。饭桌又是一惊。许久没有提起的话题。饭桌早就习惯了打趣嬉笑,气氛竟有一点尴尬。沉默了一会,一位女生说,她在画画中找到了人生通道。小兵若有所思,追着问各自的人生通道。


一场雪后,我去和小兵告别。他生病了,戴着墨镜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半小时前我还在朋友圈发了下雪图。人们就看到那么美好的图片,怎么会想到我病恹恹躺在这里?”不禁想起灵骢说,人们怀着极高期待去大理,难免会有失落,却也只各怀心事,咬牙说自己过得好,其实都害怕着被过去嘲笑。


小兵确实比从前更好了。他把旅店交给店长打理,隐退到古城,终于过得悠闲,偶尔聚会、爬山、徒步和骑行。他还买了房,正计划着装修。过得挺满意,却总觉得缺点什么。


有时太阳落山,小兵心中便泛起微微的惆怅,虚无和焦虑真是永恒的存在。几个月前的夜晚,他发现自己又梦到高考以及少年考场劲敌、后来走上官途的张同学。小兵醒来,自嘲了一番,写下了诗句:


许久没做的高考噩梦凌晨又至/初中数学老师带着一贯的得意现身/ 宣布要在元旦再做一套试题/ 可怜我又忘记了它们的区别/ 就像后来的命运我们不知如何选择/我们一生都在延续高考/没有完成的选择题/ 但不知答案……


终于在最后一个教室/我见到有四五个同学/他们面目模糊低声吟读/像在交头接耳一个仅我不知的秘密/一天抽烟太多/让我在睡意中都闻到烟草腐朽的味道/巡着它/我一生的敌人张同学在那里吞云吐雾/ 我一把抢过烟头 喝!小小年纪抽什么烟/醒来后很久才想起/他一直眨巴着小眼睛/ 在黑暗里/看着我


(八)


又去深夜食堂。整整一晚,隔壁桌的三个年轻人都在清谈,从浪漫主义思潮聊至政府腐败又拐到了鲁迅。楼下在举行一场短暂的庆生,食堂响起《生日快乐》,年轻人欢笑着——“永远20岁!”


杰森依然忙上忙下,手脚麻利。这样的生活,许多年前那位上进青年又如何能想到?杰森不曾有过叛逆的少年,那时还总是坐在父亲的膝盖上,给他们讲着学校里的趣事。多年来,父母始终不理解,儿子为什么背叛了他们心满意足的人生轨道:做一名高级职员,结婚生子。一年前回家时,父母依然教训他,又让他结婚、找份像样的工作,不要活成一个loser,最终不欢而散,半年前和他们通了电话,仍是无话可说。杰森只能去接受、理解并坚持自己。


过去是永远不会回去了,以后还又如何呢?杰森说,过去总归有一个系统,一个盼头牵引着你。可一旦脱了轨,寻找也就变得越来越艰难。


一个凌晨,在他快要收工的时候,一位常来的姑娘问他:“杰森,你觉得意义是什么……”看样子喝了不少酒,没等杰森回答又自言自语:“意义是他们造出来的。我每天凌晨收工后,从人民路上面走到下面,看到每一个人,我都觉得心酸,每一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


某些深夜,杰森也会被虚无感深深笼罩,那些时候似乎连眼下快乐的源泉都要否认。杰森想,这就是永不停歇的意义感的折磨。以为生活在别处,可别处也只是一种开始。


又到了改变的时候。杰森也许会去一趟摩托旅行,也许在途中慢慢寻找新的答案。又或者尝试去调整自己的内心,让感受重新丰富。


夜深了,隔壁桌的话题转到了自杀。另一桌已经换了几波客人,有人正对着食物拍照,“啊,我的相机800万像素,却拍不出这酒酿圆子百万分之一的美好。”另一名客人走入厨房,和杰森攀谈起来,你知道吗?下面新开了一家深夜火锅……


杰森送我走出门口,笑盈盈地说再见,“下次相遇,没准在别的什么地方了。”


(九)


大理有八百万个理由吸引人去生活,逃离雾霾、寻找自我、养病疗伤、教育子女……包括发财。摄/零二二


灵骢准备离开了。


并不是因为大理的变化。经历过许多欲望,大理的欲望也便无足轻重。他养成了屏蔽的习惯,搬到更远的村落去躲避人潮,偶尔发一张洱海污染的照片,也会很快删掉。


只是,过去那个自我还是不时出来拉扯一下。尽管作为一名摄影师,他已经足够幸运,那年当他决定留在大理,拿出过去收藏的镜头开始拍照时,他很快获得认可。不久便有优质客户将照片贴到博客,为他招揽了不少客户,灵骢此后再没愁过客源,拍摄价格从两百元一路涨到了四五千。


可他仍不愿将摄影称之为职业。长达两年,他都在为身份认同纠结。我真的要做摄影师了?我以后能成为很优秀的摄影师吗?摄影并非自己所长,而擅长的企业管理,真的要废弃吗?“有一点不甘心,就像你花了十几二十年学了门编竹子的手艺,后来你待的那个地方没有竹子。”


强烈的职业规划惯性拽着他。纠结无果,便让自己不再去想,渐渐将困惑搁置。不过灵骢还是保持着自律,健身、写作和思考,以防止可他仍不愿将摄影称之为职业。长达两强烈的职业规划惯性拽着他。纠结无果,悠闲把自己拖垮,变得胖、迟钝、记忆力下降、精神涣散、失控、不愿意接受挑战,慢慢便失去了信心……他害怕变成那样。


灵骢还是接受了邀请,去管理一家公司。“专门在大理住了一段来说服我”,盛情难却,当然,也想“试试看自己还行不行”。说起搭建公司架构那一套,灵骢语速变快,兴致勃勃—自我价值实现真是强劲的需求啊。


他眼里闪着光,期待着即将来临的双栖生活,就像大脑有两个系统在切换。他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唯一确定的是,不会放弃摄影,那是他和世界连接的一部分。


灵骢起身告别,在西点店的二楼,我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在大理,离开是平常的事,就像每天都有无数人在寻找,在憧憬,在迷茫。到来或是离去,大理人有千百种故事,每一种都不足为奇。在这轻盈的地方,生活久了,也便习惯了聚散无常。


有一天,张瑜告诉我,她也要离开了。


张瑜是谁?她是机关领导的女儿,20年前昆明城的叛逆少女,是泸沽湖边的走婚族,12年前大理茶叶店的老板,是我在2014年最后一个下午遇到的摆摊人。


那天,我在古城四处寻找大理“废物”。我口干舌燥,摆摊的毛毛给我倒了一碗老鹰茶。“说好的(大理)共产主义呢?共产主义呢?”毛毛反复念叨着。受不了高涨的房租,他关了酒吧,取了鼻钉,剪了脏辫。为什么剪了啊?“我最酷我最酷我最酷!”毛毛嘴角轻轻一撇,又给我倒了一碗茶。


张瑜挨着他摆摊。她留着长长的头发,一边批判,一边怀念,说起12年前空荡荡的人民路,最早的几家店铺里就有她,那些年游荡在街头的嬉皮士,环保、反电视、愤世嫉俗,每天都带给她一个新鲜的世界。他们都早已远去,而她最终也抵不过涨价潮,关掉了茶铺。她要到香港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成功。


2014年最后一天,我站在古城黄昏的街头。那天车水马龙,喇叭不断鸣叫,一群机车呼呼抽响。迷乱中有种错觉,似乎这是大理最后一瞬了。我返回去说再见,他们正急忙收摊。毛毛递给我一支烟,眼神有些仓皇。张瑜说她莫名心慌,便把小狗装进背篓,转身离去。


第二天,我看到她在微信上说:“Young Party 结束了”。


(张瑜为化名)

责任编辑:顾杰

  排版:韩柯

本文原载于2015年3月刊《时尚先生》,经作者授权发布。地平线“星空下的征途”系列沙龙第三场——《“黑道”中人》将在7月23日下午举行,了解活动详情,请点击文末“阅读原文”。

地平线会员简介


林珊珊

生于1985,广东揭阳人,著名特稿记者,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曾供职于《南方人物周刊》、《时尚先生》杂志,代表作有《少年杀母事件》、《九号院的年轻人》、《线人》等。曾获南方周末传媒致敬年度特稿奖,网易华语新媒体传播大奖年度非虚构写作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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