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号 | 犁铧走过
我从小知晓犁铧的弓形，熟悉犁铧的姿势，懂得犁铧的秉性。在手执钢枪的十几年里，不知怎么，心思总会不听招呼地跳回老家的屋檐，想念那把将田野翻成道道犁花后隐退屋檐下的犁铧，恍恍惚惚中混淆了手执的是钢枪还是犁铧？
犁铧开启了乡村生命之花，钢枪护卫了人世生灵平安，相似的本质透视着相同的宿脉。这十多年来，当我手执钢枪沉恋的时候，犁铧的点点滴滴就在眼前晃动，我的心里就会打开一扇大大的天窗，内心里所有的山川河岳都会明亮一片。
冬天的前脚刚跨出门坎，还没来得及走出门外，犁铧就迫不及待地走下屋檐，爬上山脊，步入阡陌，跨过田埂，插进地底，划破冰冻的季节，喊醒冬眠的田野。那些被大雪蹂躏过的板结土地，一经犁铧走过，即被翻转过来，底朝天儿，露出黑油油的肌肤，鲜活地散发着饱满的灵性之光，明明暗暗地昭示着春回大地，花开万朵。
犁把握在老农们枞树皮般的手里，犁面沿着耕牛匍匐前行的姿势，犁头稳稳地扎进泥土的心脏，所到之处，在地底雕刻出一行行、一路路光滑圆润的犁痕，翻滚出一朵朵、一团团、一串串黑亮油润的犁花。
那一道道犁铧过后或直或弯的犁痕、犁花，一行一行、一列一列的，排列整齐、布格匀称、色泽油亮，在山野里弥漫着满地清香，无需勾勒，无需上色，就构建了一幅幅或灰或黑的单色巨幅油画，大气磅礴地铺展了整个山村。乍看，这些犁铧翻开的道道犁痕、浪浪犁花，黝黝黑黑，沉沉暗暗，坷坷垃垃，并不怎么好看，远不及雨后彩虹的绚丽、桃红李白的缤纷、鸟语花香的诱人，但却是人间最离不开的花朵儿。它一经季节垂顾流转，会变得神奇魔幻起来，在这些浪上浪下、花开花落间，春天里花开万朵，天热时绿满心田，秋收时结满麦子、玉米、稻谷……千种万种人间梦想的果实来。山川田地间，除了犁铧，还有什么能在一派萧条、苍黄杂乱中盛开出如此意味深长的花来呢？
犁铧不曾惊天，确也动地。但它谦逊深沉，默不作声，只把身子深深地插进泥土，艰辛费劲地开出犁痕，铺开满野犁花，拉开春回大地的序幕后，就悄然隐退伫立在屋檐下，以特有的短暂姿势在乡村田野里定格，定格成一副美丽的工笔国画。当春暖一爬上田野，满地犁痕、道道犁花就会鲜活灵性起来，在耙齿的抚摸打磨下，一点一点地隐退棱角、颗粒、花瓣，似怀春少女慢慢褪下了百褶裙，露出细腻柔软、诱人芬芳的肌肤，等待一种叫做秧苗或麦青的画笔点缀青翠的颜色，让季节为它勾勒出浅绿、墨绿、黄绿和金黄的丹青，演奏着乡村一年四季农耕欣喜、富足、幸福的交响曲。
生命犁花朵朵开，开在田野的四季。犁铧延续了一季季、一年年、一辈辈山村的命运，它在艰难的荒坡上或沟壑里深入到泥土的心脏，深入到岁月的深处，磨擦着、翻新着。把大山染绿，把沟壑填平，写下满野的诗行，承载乡村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理想与期盼，滋养着一张张笑脸，哺育了一代又一代文明、生灵。
幼年时，父亲喜欢把我们招引在犁铧后面的犁痕里，他说，山里的娃娃是土命，生下来得多接土气，骨子里土气多了，害病就少，也能吃苦。每次耕牛入地，犁插泥底，父亲犁铧后面的犁痕、犁花就成了我们几姊妹的天然乐园。我们跟在父亲身后，把脚丫子插在光滑的犁痕上，埋在松软的犁花里向前奔跑，或干脆一屁股坐在犁花上，脚踩着犁痕，满手掌抓起黝黑油亮的犁花，捏成各式各样的动物和人模儿，尽情吸收着来自地底的土气，陶醉在岁月的童真里。待到父亲把一埂田垅雕琢成满地犁花，我们的小手、小脚、小脸、衣服全都染上了犁花的斑斓。那些站在枝头、立在地里、躲在草间的虫儿鸟儿鹊儿们见了，也惊喜地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遍地犁花的田垅，精灵地转动着眼珠子。然后一个俯冲、一个跳跃、一个转身，把身子隐在犁花深处，寻觅着犁花丛里的味蕾。直至今天，这种湿绵温润的记忆，一直丰盈饱满地根植在我的内心深处。
如今，当我静坐斗室，沉醉在犁铧、犁痕、犁花记忆中时，年近七旬的父亲依然手执犁铧，执着顽强地行走在田间地头。犁铧不仅雕琢了田间道道犁痕，满地犁花，也雕刻了父亲的宝贵年华，把父亲的脊背从笔直雕琢成犁铧的弓形。我接过父亲生命里的“犁铧”，毅然决然地走进军营，一手拿枪、一手握笔，弓着犁铧的姿势，摔打磨练，在军营这垄肥田沃土里行走。十八年来，不忘农村土命，不弃犁花丛里吸收的土气，旺盛地绽开了父亲心头上的道道“犁花”。
也许，今后的今后，岁月变迁，人世沧桑，远离故土，久别犁铧，人心的浮躁、城市的喧嚣，可能会掩埋我心中犁铧的深沉质朴，丢掉犁花丛中的土气。那么，我就把钢枪当犁铧吧，以犁铧的姿势，顺着田垄走，顺着犁痕走，顺着犁花走，不忘初心，不改土气，用汗水浇灌培植生命之花。也许，那些犁铧入地的姿态，悄然隐退的秉性，在田间最质朴、最费劲、最吃力绽开的犁痕、犁花基因，早已溶入我的血脉，成为我灵魂深处永恒的路标和旗帜，不会掩埋，更不会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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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监制：刘海山
编辑：王海军、赵洪虎、周达峰、王化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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