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号｜那年 那车 那知冷知热的归途
自从北京到长沙的高铁开通后，家乡一下子突然近了好多。坐在封闭、安静、平稳的空调车厢里，吃着小吃，看看微信，小小地睡上一觉，基本就快到站了。车上的旅客，有的捧着ipad看电影，有的抱着手机刷微信，有的戴着耳机听音乐，一个个神情严肃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人和人之间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交集。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军校学员，他那么年轻，那么帅气，顿时勾起了二十年前的记忆。
二十年前，我在军校读书，从学校南京到家乡长沙没有直达车，必须先乘车拐到上海，坐到株洲，再转乘前往长沙的列车。慢悠悠的绿皮车，23小时的漫长旅途，硬座是军校学员的标配。
第一次放假回家，是学校给订的票，前往同一个方向的同学被安排在同一节车厢里。由于是第一次回家，我们不约而同地把新军装穿上，整整齐齐地上了列车，占据了大半个车厢。一开始，为了保持良好形象，大家把东西放得规规矩矩，军容严整，表情严肃。可是“装”了不到几个小时，“本色”就露出来了：风纪扣也松开了，袖子起撸起来了，一路开着玩笑，哼着最流行的歌曲，朝着家的方向飞奔。夜里，车厢里越来越冷，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突然起哄了，一个历史系的同学从挎包里摸出两瓶“小二” 大声说：“你们新闻系的，谁来跟我吹一瓶？” “小二”是我们给二两半装、56度红星二锅头的呢称。在训练基地，巴掌大小的绿色玻璃瓶，配上一袋花生米，能让我们在寂寞疲惫的夜晚偷偷摸摸地快乐好久。这一声招呼，车厢里顿时炸开了锅。我在小班当班长，平时好事轮不上，这会儿不仅被推到了前线，还被羞辱了一番：“我们班最不能喝的就是班长，就让他来干掉你！”反正要喝，不如喝出点气势，我把袖子一撸，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只手叉腰，摆出一副八路军司号员的架式，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其实，在军校喝酒一直是“地下工作”，因此并没有多少量，喝下去的时候那种辣，简直像是在一次又一次自刎。“加油！加油！……”所有的同学都站起来欢呼，坐在车厢另一头的小商贩、农民工、大学生们也纷纷站起来看热闹，有的还跟着鼓起掌来，整个车厢都沸腾了，仿佛要提前把春节过了的节奏。18岁，在那个最好表现最好胜的年龄，在整个车厢的热烈怂恿下，我一口灌下了整瓶“小二”，然后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再也没有爬起来。第一个23小时的旅程，过得很快。
一年后，又是一个寒假，赶上春运，没有买到票，我和一名同乡一起惴惴不安地拿着站票上了火车。一年前拼酒的热烈场面又浮现在眼前，而这一次，我们要面对的却是23小时没有座位的残酷现实。我们早早地上了车，找两个空位赶紧坐下，多坐一秒是一秒。只要遇到有人需要帮助，我们立即伸出援手，笑脸相迎，混个脸熟，我们知道，即将到来的23个小时，将是对我们严峻的挑战，我们必须靠体力、毅力和魅力去生存。当有人走到我们面前，把车票举起来，仔细看看票，又疑惑地看看我们时，我们就知道，座位的主人来了，于是赶紧站起来，帮他们把东西放上行李架，然后再换一个空座位坐下……就这样，我们前前后后换了4次座位。这时，有一对情侣走了过来，他们的座位在我们对面，我俩赶紧站起来，帮他们把死沉死沉的行李举上行李架。他们感激不已，跟我们面对面聊了起来，聊着聊着，车居然开了。看着过道和厕所门口那么多站着的人，我俩纳闷了：我们的座位怎么会没人来呢？看到我们满脸疑惑，对面的小伙笑了：“你们就坐着吧，那两个座位也是我们的。”原来，这一对情侣并不是学生，他们通过熟人买了两张半价学生票，又担心检票的时候通不过，于是为了保险起见，为了不在女友面前丢面子，他干脆把对面的座位也用半价买了下来。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听到这个消息，我们俩激动的得差点儿掉下眼泪。同行的老乡如今已是处长多年，聊起此事，依旧感慨犹新。这23个小时的旅程，过得很幸运。
大四的暑假，我穿着便装一个人坐车回家，还是没有座位。上车后，我依然本着建设小环境的心态，热情地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不过，那个买双份学生票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车里挤得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好不容易找了一块空地，我赶紧铺上报纸，一屁股坐下，这才发现身上的T恤已经湿透了。由于坐在过道上，来往的人多，我不得不反复做着起立、坐下、起立的动作。好在军校练得多，身体还算敏捷，基本不碍事。我就这样坐了一夜，有时候刚刚迷迷糊糊快睡着了，立刻有人挪动，又得马上打起精神站起来。到了第二天，已经是人困马乏，加上车厢内高温酷暑，大汗淋漓，汗味、口臭、脚臭、厕所和方便面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只想早点结束这段旅程。远方的家乡，成了唯一的精神支柱。就在这时，有人推了我一下，是我身边座位上的一个小伙：“我上厕所，你来我这儿坐会儿吧。”我感激地点了点头，抓紧坐了上去。上厕所，最多十分钟，我得抓紧每一秒。坐在座位上，我终于看到了窗外的山川、河流，还有田间地头的绿色。风从窗外猛烈地灌进来，吹在粘糊糊的身体上，顿时感到茅塞顿开、无比清爽……当我再睁开眼时，我发现窗外的色调已经变暖，顿时意识到，自己睡着了，而且睡了很久。一看表，果然睡了两个多小时了。为什么没有人叫醒我？抬头一看，那个小伙子正坐在我对面，原本坐在我对面的姑娘坐在他身上。那姑娘穿着短裤，坐得高了些，显得白皙的腿更加修长。“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站起来，“你怎么不叫我？”小伙子笑了：“看你睡着了，不忍心。再说了，她平时也没机会坐我身上，这下终于找到理由了。”姑娘在他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羞涩地笑了，然后冲着我说：“你再坐会吧，没关系。”这23个小时的旅程，我看到了温美的人心。
都说距离产生美，人是如此，故乡又何尝不是？
坐着慢悠悠的绿皮车回家乡，一站一站地停，一站一站地等，经历漫长的黑夜，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一点点升起，看着一根根电线杆、一座座山丘，一片片农田从眼前划过，还有悠闲的牧童和水牛……经停的每一个车站，都会有操着不同口音的老乡跑到窗前，急切地兜售各种当地的特产，常常会忍不住伸出手去，买一根玉米，买一兜柑子，和着车厢里厕所和方便面的混合香味，一面有滋有味地吃着，一面看着手表，静静地等待着家乡一点一点地来临。
敞开的窗户，火热的、寒冷的、干燥的、潮湿的、炽烈的、温润的空气迎面扑来，你能嗅到大雨过后草和泥土的芬芳，听到山涧鸟和河流的鸣响。或许，正是这漫长的旅行，让家乡更加让人期待，正是这漫长的等待，让家乡的味道更加让人神往。
由于旅途漫长，孤独的行者不得不去找陌生人交流，由于困难重重，只身在外的人不得不向陌生人寻求帮助。就在这一来一往中，你得以看到千姿百态的面孔和人生，就在这一来一往中，有的人成了朋友，有的人成了恋人。充足的时间，不仅还原了生活的质感，而且丰富了人生的色彩，拓展了人生的宽度。
然而，如今回家的路，却常常是从安检、登机牌到行李传送带的记忆，一餐盒饭、一个小盹的距离，那种走过万水千山、田间地头，看过日出日落、人间冷暖的归途，渐渐变成了机场与机场、高铁站台与站台之间简单的符号。在短暂的时光里，一部手机，一副耳机，足以把自己与他人隔离，毫不孤独地完成这孤独的旅行。陌生人，将永远陌生。
当远在天边的家乡开始变得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时候，我们对家乡的期待和神往，却变得庸懒而稀疏，回家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少。但我知道，在家乡那一头，父母期待我们的眼神一如当年，只是两鬓间又多了几丝白发，眼角上又多了几丝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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