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号 | 探家 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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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兵三十九年，探家的次数随着军旅岁月的增加而与年俱增，探家的心情总体感觉是越来越好。

但我不会忘记以往探家的那些日子，每次探家都会引起心灵长久的酸楚，这酸楚虽然已过去多年，但至今想起来，心依旧酸酸的。

酸楚无论是心酸还是寒酸，都与当年的津贴低、物质极度匮乏有关。现在探家的人很少提着大包小包的了，口袋里装着信用卡和现金，想买的礼物在乡镇的商店里同样能够买到，有的干脆将礼物变成了发红包，又方便又大气，还很上档次。可我当兵头一年的津贴费一个月才六元钱，上半年我从这每月六元的津贴中积攒下二十五元钱，七月份父母到部队来看我，二十五元全花光还又借了五元钱。当兵第二年津贴增加了一元钱，每月七元，第三年又增加一元，达到每月八元，等我第一次探家的时候已存了150元。

当兵三年后，我就有了假期，于是就开始盘算这150元怎么花。除了探家的路费往返要40元必须扣除，剩余的能买什么东西带回家呢？父母的衣服是要买的，伯伯、叔叔、婶婶的礼物是要买的，未婚妻的礼物也是必不可少的，还有把我养大的姨妈、姨父也要重点考虑，还有弟弟、妹妹、街坊邻居，大小礼物也是要有的。见大人要让香烟，见小孩要有一把糖，谁到家里来要让人家喝口茶。因为我不是上街赶集回去的，也不是出门旅游回去的，我是从部队回去探家的，当了三年兵穿着一身众人仰慕的军装回到家乡，如果两手空空我就会羞于见家乡父老。

这么多的应酬都要出自这一百元钱里，真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觉。好在那时候全国上下一样穷，递上一支五毛钱一包的香烟那就是顶好的，给小孩一颗糖，心里能甜半天。况且我探家带的东西都是从大城市买的，老家的村子里根本见不到，不用说都是好东西。可亲人们不知道我买这些东西并非易事，当年一切都凭票供应，一个战士是不发票的，只能找领导求人情。有了票并不一定就能买到货，管货的人说现在没货，那就只能等，至于等到什么时候，完全看你和售货员的个人关系到了什么程度。

前年有一位战友到北京出差，我们多年没见好不亲热。他可是我们部队当年最红的人，红不是他工作干得好，而是他在团部小卖部站柜台，所有的紧俏物资全在他手里控制着。因为大家都求着他，有事没事都要客客气气。当时，我在政治处当报道员，住得和小卖部前后屋，他不把别人放眼里，却对我非常关照。开始我不知是什么原因，混熟了他才告诉我，他自己没上多少学，平生最佩服的是有学问的人，我虽然和他一样都是穿两个兜的战士，他说他看过我写的诗，看了半天没看明白，就是打心眼儿里佩服我。我每次探家，所需要的烟、酒、糖、茶、切糕、麦乳精、鸡蛋卷儿什么的，从来没让我操过心。有时老乡探家买不到东西，我还帮助他们解过燃眉之急。

喝酒时回忆起当年的友情，他摇摇头说那都是时代造成的，国家穷人就穷。贫穷年代管点物资是吃香，但那只是一时的吃香，真正的吃香是有知识有文化。

探家要买东西，到商店却从不敢多买，抠抠索索的买齐了，钱也就没有剩余的了。

看起来雄纠纠气昂昂扛着包裹探家回来了，一路上口袋就装着三五元钱，连一顿饭也不敢买着吃，扛的包裹里虽装有不少糕点之类吃的东西，从来舍不得吃一口，因为我要吃了，带回去的就少了，就有哪个亲人尝不上。说来也怪，探家的路途都要跋涉二十几个小时，火车汽车的转来转去，赶不上车时还要在半道住一晚，一路不吃东西也并不觉得饿，可是只要一进家门，看到母亲做的烙馍、烩菜、糊涂面条，所有的饥饿感就会瞬间涌上心头，狼吞虎咽地大吃一顿。看得母亲直心疼，问我在部队是不是吃不饱饭，我说不是在部队吃不饱，是部队的饭没有娘做的好吃。听我这样说，娘就开心地笑了。

探家见了早也盼晚也盼、盼星星盼月亮盼我探家回来的亲人们，也只能让他们尝尝糕点糖果爆米花之类的吃食，连爹娘我都没有给他们掏过钱。不是没那份孝心，是口袋里压根就没有啊。每次探家街坊邻居都会到家中看望我，去了客人母亲就给人家拿吃的，可我从来不见母亲吃，后来母亲告诉我，人家是来看你的，不能让人家白来，娘吃不吃不重要，看到你回家了娘就比啥都高兴。娘说这话的时候我就觉得对不住娘，只恨自己是个没能耐的儿子。

有一次探家归队时，未婚妻提出要送我到郑州，这本来是我巴不得的事，可我不敢应承，因为口袋没钱，我又不能开口向父母要钱，这样会增加他们的负担。从老家到郑州车票需要三块八毛钱，她要去了就要俩人吃饭，一顿饭至少也要花去五元钱，我身上真没这么多钱。未婚妻似乎看出了我的拮据，说别害怕了，路费不让你给我掏，我自己都准备好了。

我很尴尬地笑笑算是答应她的请求。

为了降低路上的花销，离家时特意让娘给我烙了几个烙馍带上，娘还多煮了几个鸡蛋。可不巧的是，那天上午到郑州车站没有买到当天去合肥的火车票，这就意味着要在郑州住一晚上，省会的住宿费高，一晚上一人只少要五元钱，俩人就是十元，我们俩身上的钱加起来也不够。我想让未婚妻先回去，她死活不肯，说没钱就不睡觉，我们正好在大街上走走，看看大城市的夜晚是什么样儿。

我催她先回去是怕她跟着晚上遭罪，她不回去是想多一些时间和我在一起。她一执意我就不再坚持，到了晚上我们找个糊辣汤店一人要了一碗糊辣汤，把带的烙馍泡进去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就开始了长夜的大街之游。

时值隆冬，天气寒冷，我带的一件军大衣我俩轮换着穿，走累了我们找了一个百货大楼的拐角处坐下，说我们很多年没说过的悄悄话。一件大衣盖在我们两个人身上，身体靠得紧紧的，虽有浓浓的寒意，我们却都不去在意。记得她还靠在我的胸脯上睡了一会儿，睡没睡着我不知道，紧张得我是老半天没敢动一下身子。

在我的注视下，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继而又隐隐露出了钧瓷红，街上有了零星人影的走动，我长舒了一口气，天终于亮了。

一个囊中羞涩的士兵和一个第一次进城的村姑，用最独特的方式在省会郑州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寒冬之夜。这一夜，我们体会了彼此的温度，加深了彼此的情感，倾听了彼此的心声。

第二天，未婚妻把我送到车站，当我走进车站检票口，回头看到未婚妻还在那儿深情注视我的一刹那，我就坚信以后的人生之路上，无论是坎坷还是坦途，无论是高贵还是卑微，我们都将是最靠得住的伴侣。

当兵的人，想探家，可每探一次家，都要过很长时间的紧日子。因为攒的钱用光了，借的钱必须要还，一个月的津贴费却不见上涨。即使这样有了假期还是想探家，不是不热爱部队，而是心的那一头有日渐苍老的爹娘，有无法割舍的乡亲，有生我养我的那片热土地，那是一片在战士心中永远都是最神圣、最亲近、最高贵也最放不下的土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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