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漫谈之二：生拉硬拽的开篇-兼议书中的“补丁”
《神雕侠侣》的第一回，李莫愁出场，同时出场的还有在她身后十余丈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这位老者听到“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两句唱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随后这位老者在第一回中消失了。在第一次读《神雕侠侣》时，我忽略了这个老者，把他当成了武三通，实际上，这个青袍长须的老者是东邪黄药师，他那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是给他韶华早逝的夫人的（参见第一回《风月无情》）。
皓首红颜叹风月
随后，在第二回《故人之子》，东邪西毒等《射雕英雄传》中的重要人物悉数出场，本书的主人公杨过也登台亮相，显得十分热闹，但透出一股生拉硬拽的味道。为了情节的圆转，金庸加入了许多解释性的语句，我称之“补丁”，这些“补丁”是笔力不逮的表现，高明的写法应是引导读者主动认同情节的走向。下面，我就谈一谈对这前两回的一些看法。
先说说几大人物的齐聚嘉兴吧。
杨过在嘉兴的缘由，书中是这样写的：“穆念慈临死之时，说他父亲死在嘉兴铁枪庙里，要他将她遗体火化了，去葬在嘉兴铁枪庙外。杨过尊奉母亲遗命办理，从此流落嘉兴。”（参见第二回《故人之子》）。虽然只是寥寥数句，但考虑到杨过作为主人公一定要有一个出场环境，所以此说足矣。李莫愁和武三通一家是为嘉兴陆展元的情怨而来的，作为全书的引子，足足写了一回多，目的是在第二回引出本书的主人公杨过，他们的出场顺理成章。
而黄药师、欧阳锋和郭靖一家这世间三大高手的齐聚嘉兴就巧合得太具戏剧性了。前两回中，金庸同样用寥寥数语分别解释了其中的缘由。欧阳锋“十余年来走遍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谁？’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停留，只盼能找到自己，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待在嘉兴，便是由此。”（参见第二回《故人之子》）。郭靖一家则是记挂云游在外的黄药师，“出岛寻访，柯镇恶说什么也要一起去……首先便去嘉兴。”“到得嘉兴……柯镇恶向故旧打听，有人说数日曾见到一个青袍老人独自在烟雨楼头喝酒，说起形貌，似乎便是黄药师的模样。”也就顺便带出了黄药师（参见第一回《风月无情》）。于是，三大高手让金庸一说就都来了。当然，这一是为了快速推进剧情，二是为了照顾读者的情怀。姑且不谈这些巧合是否生拉硬拽，但这些解释性的文字就是典型的“补丁”，将这几个重要人物“补”到了嘉兴。
正邪群雄聚嘉兴
在第二回《故人之子》中，写出了杨过人生的三个重要关节：认欧阳锋为义父、与郭靖一家结下芥蒂、得欧阳锋传授蛤蟆功，这是全书故事发展的重要基础。但以人情常理度之，这三个关节却存在着不通之处。
首先，杨过对于欧阳锋和郭靖的态度上显示出了明显的矛盾性。按书中描述，杨过是一个气傲且油滑的人，对于旁人的欺辱，具有较强的耐受度。所以，当他身中冰魄神针的剧毒时，为求活命，面对“举止怪异，疯疯癫癫”的欧阳锋的逼迫，可以发假誓、假认其为义父。但面对郭靖的主动施救，杨过却置之不理，颇违其油滑本性。诚然，欧阳锋已施救在前，郭芙又惹恼杨过于后。但杨过的余毒并未清除，仍有生命危险，此时有郭靖无条件的施救何乐而不为？就算是杨过厌恶郭靖一家，以他油滑的性格，虚以委蛇先得便宜接受郭靖的施救是常理。同时，一个是疯老头欧阳锋逼他当儿子，一个是小女孩郭芙嫌他脏，对于杨过这样心高气傲的小叫花而言，恐怕前者更让他接受不了（小叫花被人嫌脏是常态），实际上，后来的一段话也证明了这一点，就是“他和郭芙初见面时略有嫌隙，但小孩性儿，过了几日，大家自也忘了。”（参见第三回《求师终南》）。然而，金庸却让杨过很快与欧阳锋亲如父子，与郭靖一家宛若仇敌，乃至不惜在铁枪庙中对柯镇恶痛下毒手，就为了郭芙的一句“你手这么脏，我不跟你玩。你摘的花儿也给你弄臭啦。”（参见第二回《故人之子》）。
如此设置当然是为了情节的后续发展，但也一定程度地损害了杨过的形象。第二回中讲述了郭靖收养杨过，也多处描写了其对杨过的好，如：“郭靖……见他脸色红润，呼吸调匀……，不禁大喜，叫道：‘蓉儿，他好啦！’……当下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挤汁给他服下。”如此仍没能赢得杨过的心，使读者（至少是我）产生了杨过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印象。
为了圆转这有失常理的情节设置，让读者认同杨过对欧阳锋和郭靖态度上的天壤之别，金庸打了如下的两个“补丁”。
一是这段话：“杨过自幼没有父亲……这几年来，杨过到处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与他素不相识，居然对他这等好法，眼见他对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极是感动，纵身一跃，抱住了他的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从两三岁起就盼望有个爱恋他、保护他的父亲……。此刻多年心愿忽而得偿，于这两声“爸爸”之中，满腔孺慕之意尽情发泄了出来，再也不想在心中讨还便宜了。两人初遇之时，杨过被逼认他为父，心中实是一百个不愿意，此时两人心灵交通，当真是亲若父子，但觉对方若有危难，自己就是为他死了也所甘愿。”（参见第二回《故人之子》）。其中的“这等好法”说得很是牵强，我是没看出有何等好法，不过就是欧阳锋的一句称赞和“眼中不禁湿润，抚摸杨过的头，微微叹息”，还真比不上郭靖对他的好法，以及郭靖见他伤好后“不禁大喜”的真情流露。
二是这两句话：“那少年最恼别人小看了他，给郭芙这两句话刺痛了心。”（郭芙的话见上文所引）和“杨过自被郭芙说他手脏，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参见第二回《故人之子》）。这个“补丁”打得更是潦草，对照第三回中“他和郭芙初见面时略有嫌隙，但小孩性儿，过了几日，大家自也忘了。”的这句话来看，简直有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其次，欧阳锋传授杨过蛤蟆功也是本书的一大关节，这既让杨过身兼了“西毒”的武功绝学，又埋下了杨过桃花岛打伤武修文而泄露与欧阳锋关系的伏笔（参见第三回《求师终南》）。但蛤蟆功是欧阳锋的秘不外传的绝学，而且修炼极难，稍有不慎，可致重伤身亡，所以，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欧阳克都没传授，可却如此轻易地传授给了初识不久、且武功无甚根基的杨过。
为此，金庸写下了如下一段“补丁”：欧阳锋听到杨过真情称呼自己“爸爸”，甘当自己的儿子，“此时他心情激动，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轻重，竟毫不顾忌地教了这新收的义子。”（参见第二回《故人之子》）。这个“补丁”是说得过去的，毕竟欧阳锋处于半疯状态，不能理性度之。但杨过没有因修炼蛤蟆功而受伤就有些神奇了，他可是“虽将入门口诀牢牢记住了，却又怎能领会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聪明伶俐，于不明白处自出心裁的强作解入。”（参见第二回《故人之子》）。好吧，这算是杨过的“主角光环”护体吧。
除了前两回的这些重要“补丁”，在后续章回中还不时可见一些大大小小的“补丁”,正如前两回一样，这些“补丁”一般都在情节生硬之处。下面再举三例。
例一，第七回中欧阳锋的第二次出场。
全书中欧阳锋共出场三次。第一次是前文所述的第二回，认杨过为义子；第二次是在第七回《重阳遗刻》中，杨过与小龙女被李莫愁逼出古墓，在终南山脚下一荒僻之处结草为庐，修炼九阴真金，功成之时，欧阳锋巧然而至，他的这一次出现，造成了小龙女的失身和杨过的重入江湖；第三次是在第十一回《风尘困顿》中，华山之巅，杨过巧遇洪七公，巧上加巧，欧阳锋又来了，于是，北丐西毒比试武功，最后欧阳锋恢复神智，与洪七公相抱大笑，一同身亡，“数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这是交代了欧阳锋和洪七公的归宿。
欧阳锋的这三次出场，在小说的情节安排上显示出了赤裸裸的功利性，就是为了完成“认杨过为义子”、“造成小龙女失身和杨过重入江湖”以及“交代欧阳锋和洪七公的归宿”三大任务，同时，分三个阶段传授杨过武功。欧阳锋这三次出现毫无铺垫，任务完成又即刻消失，简直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为了解释欧阳锋的第二次出现（第一次的见前文），金庸用了两大段文字写道：欧阳锋在铁枪庙养好伤的数月后，为寻找杨过来到桃花岛，因忌惮郭靖等人的武功而躲在岛上极荒僻的山洞中，昼伏夜出，谨慎寻找，“如此一年有余”，“直到一日晚上听到武修文兄弟谈话，才知道郭靖送杨过到全真教学艺之事。欧阳锋大喜，当即偷船离岛，赶到重阳宫来。……踏遍了终南山数百里之地。”（参见第七回《重阳遗刻》）。按前后文推算，欧阳锋在终南山找了杨过四年多。这段文字同样是“补丁”，至于欧阳锋为什么不再“只盼能找到自己”以及如何在桃花岛一年之久而不被黄蓉发现就需要读者脑补了。而对于欧阳锋的第三次出现，金庸连解释性的“补丁”也没打了。
北丐西毒一笑暝
例二，第十一回中杨过与郭靖在大胜关英雄宴中的相见。
杨过自被郭靖送至终南山拜师全真门下后，一直都没有再看望、探问杨过，直至第十一回《风尘困顿》中大胜关英雄宴时，杨过主动登门才得以相见，此时已时隔六年整。以郭靖对杨过的关心和爱护，很难想象他能在六年里对杨过不闻不问，更难想象他竟不借英雄宴之机邀杨过相见；另一方面，全真教受关系密切的郭靖之托而培养杨过，在杨过出走之后，同样很难想象全真教会不将此事以恰当的方式告知郭靖。小说如此安排有违人之常情。金庸以一段“补丁”文字对此进行了解释：“郭靖……欢然道：‘……我只怕荒了你功课，没邀你来。……’杨过反出重阳宫，全真教上下均引为本教之耻，谁也不向外吐露一句，是以郭靖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参见第十一回《风尘困顿》）。唉，几天的出行能荒废功课几何？对于多年未见的心爱子侄的思念之情“功课”能阻挡得住？郭靖对于全真教算“外人”吗？全真六子想把杨过之事隐瞒到何时？如此拖延不告，一旦杨过身遭不测全真六子又当如何向郭靖交代？这个“补丁”十分的不通。
少侠建功英雄宴
例三，第三十六回中郭靖不知神雕侠是谁。
第三十六回《献礼祝寿》中有这样一段：当杨过派史家兄弟送来两千个蒙古兵将的左耳作为郭襄的生日贺礼时，郭靖竟然不知神雕侠是谁，他说道：“神雕侠现在何处？小可当亲自拜见，为襄阳全程百姓致谢。”神雕侠杨过这十几年来名满江湖，连他的女儿郭芙都知道神雕侠杨过，在第三十三回《风陵夜话》中，将郭芙知道神雕侠是杨过的事实讲得一清二楚，其中郭芙有言：“那个什么神雕侠姓杨名过，小时候在咱们桃花岛住过的。”杨过如此名头郭靖如何不知？为补此漏洞，金庸随后写下了如下文字：“这十多年来，郭靖专心练兵守城，极少理会江湖游侠之事，而杨过隐姓埋名，所交多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因此郭靖竟不知神雕侠便是杨过。”（参见第三十六回《献礼祝寿》）。这段文字也是“补丁”，这个“补丁”补得并不完美，即使是郭靖“极少理会江湖游侠之事”，但他绝不可能对杨过漠不关心，一定会多方打探杨过的消息，以郭靖的人脉，他怎会不知神雕侠杨过的事迹？另外，郭靖也并不是对“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知之甚少，在第三十五回《三枚金针》中，就有这样的描写：“郭靖不语，低头想着圣因师太、转轮王、韩无垢等人的生平行事。”所以金庸的这一“郭靖不知神雕侠”的情节设置也不甚合理。
献礼祝寿只为她
（“她”是郭襄吗？恐怕不见得！）
如此种种，不再一一赘述。
包括武侠小说在内的通俗小说为了快速推动情节发展，以打“补丁”的形式强行转折是常事，只是以金庸的水平与功力来看，《神雕侠侣》中的“补丁”、特别是涉及到大关节的“补丁”有些太多了。换句话说，我以为，《神雕侠侣》是金庸长篇作品中故事流畅性差的一部。有一种文章毛病叫“以文害意”，《神雕侠侣》似乎正相反，为了写出杨过的“狷介至情”，频繁地刻意制造矛盾冲突和巧合，有些“以意害文”了。
*：压题图是我的大陆三联书店1994年初版一印《神雕侠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