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身「云上」,这是中国独立电影的一次社会学实验
「今天没运炸药吗?」
「今天肯定不运炸药,今天搞整顿。」
这是纪录片《矿民、马夫、尘肺病》的第一个镜头。单刀直入的真实贯穿始终,没有壮丽的河山,没有跌宕的剧情,它的「外观」是粗粝的。导演蒋能杰在这部 82 分钟的纪录片里,把镜头对准湘西南土地上的百姓,一拍就是将近 10 年。非法采矿炸山是影片的开头,也是这片土地上多数人生存的逻辑,这些矿民、马夫、百姓遵循着「活下去」的逻辑,最终把自己的苦难书写得明明白白。
不同于传统的影院公映或跑电影节的方式,蒋能杰曾在豆瓣上推广这部影片,只要有人标注「想看」,他就会把下载链接私信给对方(目前由于标记人数过多,他已停止这一行为,可自行搜索获取资源)。目前,超过 1.9 万名观众最终给这部纪录片打出豆瓣评分 8.5 的评价,曾位列电影一周口碑榜榜首。
选择把影片放上网盘,这是蒋能杰在内的很多独立电影导演的新选择。当这些选择成为一种普遍现象,电影行业的一场社会学实验也在悄然铺开,主题是如何抵达观众。
传统的电影工业体系中,创作者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是通过影院公映的方式,一是借助电影节,这两种不同的节奏背后都是一种创作者深谙的逻辑 —— 符合「规范」。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规范遭遇着冲击,也强化着自我,这以在视频网站上传长片要受到严格审查,甚至需要「龙标」为生动体现。
搬上网盘成为了当下给创作者们带来的一条新路径,而这种路径也是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创作者们的探索,最终以一种成规模的「网盘导演」概念出现在这个疫情之下的社交网络。
走上「网盘」之路,是在一步步探索中逐渐明晰的。蒋能杰导演告诉我,片子出来,他会给一些同行或媒体记者看,他们有的粉丝多,推了一下,有些说想看,自己就直接给了链接。慢慢地,他为豆瓣标记「想看」的网友们发了很多链接,成为这次「网盘导演」集体符号的先导者。
「我希望我的片子打破公众对一些东西的固有认知」,蒋能杰导演这样描述自己的创作初衷。真正促使他走进纪录片这个行业的原因,是十几年前有一个政策叫撤点并校,就是把村里面的学校拆掉,集中到镇上办学。这些留守儿童的境遇,让他产生了记录下来的想法,大学时代看了很多影片、自己也想去拍。
属于蒋能杰大学时代的环境,还是相对宽松的。「那时候没想过怎么播放、怎么抵达观众面前」,蒋能杰导演回忆,当时通过视频网站公开还没有这么严格,他想做独立纪录片,当时对路径的考虑是「大不了在网上公开,至少可以去投电影节」。
时间无言,滑向十年后的今天,这个蒋能杰们没能预想到的时代。大概从 2017 年开始,审查收紧,在视频网站放映也需要「龙标」,曾经北京宋庄有个中国纪录片交流周,七八年前就已经不在了。中国的独立纪录片,这些年的发展举步维艰。
独立纪录片的推广路径,在传统的两条路径之外,也不止于网盘。蒋能杰拍摄这类题材十多年时间,每部片子出来都会通过多种方式去推广,5 年前,他可以去线下推,高校、咖啡馆、书店、甚至电影院,都是可供选择的。
大概是从 2017 年,蒋能杰感受到了「艰难,收得越来越紧」。他回忆,2014 年的时候,他去放一个片子,表明是关注留守儿童的纪录片,对方都不会要求看片;但如今,「说要看片的,都算是在给机会,很多(地方)连看片的机会都没有」。
在蒋能杰看来,公益题材的纪录片,只有去放映、传播,才有影响力,让人们了解真实的社会,让大家去看到另一面。而这些题材,关注者边缘群体,也让创作者们游走在边缘地带,他们没有遵循成熟的电影工业秩序,在坚持着创作自由的同时,也饱受自由的反噬 —— 无法成为主流,只能一直游离。
这种游离也反过来造成了影片的先天不足,钱是最直接的呈现方式。蒋能杰没有钱,他的纪录片真实,但被质疑镜头粗糙。一个创作者当然知道,如何在技术层面做到最好,但他没钱,而这在某种程度上也限制着表达自由。如果说创作自由的主体根植于真实的题材,那表达自由的羽翼则依赖于更广泛的推广路径,让它传播更为广远。
长久以来,蒋能杰平衡创作与表达自由的方式,来自于他「两条腿走路」。他的工作分为两部分,一是拍摄商业视频,比如婚礼、年会,赚到一些钱;另外一部分则是创作自由的一部分 —— 拍他想拍的纪录片,记录真实的世界,「光靠纪录片活命,早饿死了」。
导演蝉鸣知了对于这句话,进行了一种荒诞而真实的诠释。在蒋能杰之后,他把影片《擦一擦你那满腹经纶的道貌岸然》放上「网盘」,这部影片最初在豆瓣上只有 300 人标记想看,通过网盘上映的方式,目前豆瓣显示 4400 多人看过该片,另有 3900 多人标记想看。这部影片曾入选第 13 届 FIRST 青年影展和南方影展,但最终的抵达观众的方式也是「网盘上映」,没能与大众在更传统的路径上相遇。
「电影大半年来遇到的不开心的人事,一半来于影展,一半来于审查」,蝉鸣知了在豆瓣电影的作者自述中这样写道,因为这部电影,他投入了 30 万左右,资金来自于刷信用卡,目前每个月最低还款 8000 元,利滚利,本金不变,靠着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维持一种相对的体面。
这部电影的豆瓣评分停留在 5.9,两级分化严重,蝉鸣知了一度会被恶评困扰,但他慢慢想清楚了,「观众有买账和不买帐的,有的会喜欢,有的不喜欢,作者型的导演至少需要两部作品来确定他的风格,只有一部作品就会被诟病。」
蝉鸣知了正在筹拍自己的下一步电影,他说自己多年来写了很多剧本,即使每年拍一部也可以拍到死,而目前制约下一部影片很大的障碍来自于资金,他没有钱了。朋友们戏称他为「了导」,蝉鸣知了的了,谐音是「潦倒」,蝉鸣知了不在意,他对自己的定位明确,两个字「导演」,他不喜欢「网盘导演」、「第几代导演」的说法,「我就是一个拍自己电影的导演,现在是第一部,以后还会有。」
他在作者自述中写了这样一段话,来阐释目前的处境:「繁花落尽,会有后来人。总有人会在黑暗中手持烛火。很喜欢网上的一句话,若路上没有灯,就点燃自己的头颅。是啊,在光明和正义都还未来到前,站街的人需要先点燃自己的头颅。」
和蒋能杰的出圈,蝉鸣知了作品两极分化的广泛讨论不同,「95 后」电影导演邵然把影片《郁川浮游》传上网盘后,没能取得和蒋能杰一样的「出圈」效应,目前只有 450 多人标记想看,因观看人数过少暂无豆瓣评分。但在一些媒体和行业内,邵然已经凭借这部作品,走到了大众视野之内。
电影时长 99 分钟 59 秒,关于千岛湖,关于尘肺病,「影片氛围压抑至极,声画质量粗糙有余,介意的朋友请勿点开」,这段对影片的介绍来自于是邵然自己。
邵然是千岛湖人,以前家便住在湖底,跟随移民队伍搬到了出生、长大的地方。他的三姑姑十几岁随姑父移民到了丽水与福建交界的地方,即使过了五十多年,她还说着一口淳安方言,奶奶去世以后,她总嚷嚷以后老了走不动了要回来,落叶归根。
因为这些家乡的记忆,在《郁川浮游》里这位年轻导演放了很多自己的想法,试图去联系这些历史变迁。想讨论的,不过是人与人的关系,人的记忆,人对故乡那些苦难的记忆是永远不可能忘记掉的,即使背井离乡。「故乡山川日新月异,而被困在山水里的人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这是邵然创作的初衷,但就电影的技术层面而言,这位年轻导演也有着自己的不确定。邵然告诉我,他直到高中毕业才有机会走进电影院。至电影拍摄前,看过的片子可能不到一百部,通过这一年来的恶补,也不过三百余的阅片量。
让他敢去拍片的,是几年前看到关于马凯导演的《中邪》报道,意识到「原来没钱没经验没技术也可以拍电影」。
2018 年的暑假是邵然大学时代最后一个长假期,往后就得去实习工作,于是这个夏天便成了把故事拍出来的最后机会。剧组 9 个人,其中最专业的是摄影师,他两个月前刚刚买了台相机,学校许多社团活动拍照都叫他。
就这样,邵然的第一部作品问世。发上网盘,是他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报过电影节,没有人脉只能通过中介。受到蒋能杰导演的鼓舞,邵然选择把电影放上网盘,「电影放在那里一直是自己的心病,所以一定要放出来,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
网盘电影导演不是正规军的说法,也随着网盘电影的「出圈」而被广泛讨论,邵然身上最能体现这种双面积压。邵然坦言,看片少确实会带来一些自我怀疑,尤其是怀疑自己的专业性。但是他的电影都是来自生活里的故事,对他们很熟悉,这就减少了很多顾虑。
去年下半年邵然去北影蹭课,抱着朝圣的态度去却很失望,「他们当然很专业,但是感觉脱离了生活,和底层大众相隔很远」。
这种关注点的偏离也让网盘导演们与电影工业体系下的另外一些人,有着越来越多的分歧。所谓「网盘导演」,作品更多是关注现实、关注边缘地带,而这种关注点也让其作品先天不符合无风险、受欢迎的「院线片」、「爆米花电影」标准,让创作者本身游离于边缘地带。
邵然认为,科班出身可以说是正规军,或者说在这个行业,从技术开始做起,做了很多年,那也可以算是正规军吧 …… 这些离自己都挺遥远的,「总之我不是」。
《郁川浮游》过后,有一些投资人给这位年轻的「95 后」导演伸出橄榄枝,但还没有谈到太细节的地方,他的下部片子还在前期准备中,邵然想走创投的路,「下一部电影当然要走正规流程,走创投,然后去找投资,有一个像样一点的班底来制作」。
蝉鸣知了和拍片时间更久的蒋能杰导演,则没有这么乐观的情绪。蒋能杰已经坚定地走独立纪录片道路走了 10 年,未来还会走下去,有人会欣赏他拍的作品,「最多没有超过 2 万块钱的」,但这已经让他足够感动。创作自由是他坚守的底线,在蒋能杰看来,中国独立纪录片不是市场行为,不具备商品属性。
导演娄烨在最近的一次访谈中,表达了对「戴着镣铐跳舞」的看法,他直言:「我是反对这个说法的,这是一个什么词?我不觉得这是一个犬儒之词,这是一个自嘲,因为你不敢戴镣铐,然后你又不敢尽情地跳舞,于是乎你发明了一个词是戴着镣铐跳舞,你认为这样既高于戴着镣铐的人,又高于跳舞的人。这是一个虚幻的概念,这是你自己骗自己。这个词本身就带有表演性,戴着镣铐跳舞,你是要显示什么呢?跳舞给谁看呢?对我来说,戴着镣铐跳舞,就是你失去了跳舞的快乐,也失去了面对镣铐的沉重和尊严。我觉得这是你自己骗自己。很难接受这个说法。」
这可能是有关当下中国独立导演们生存现状的最为真实的阐释。他们关注着边缘地带,也因此让自己游离于边缘地带。但在一次又一次浪潮来袭的时候,借着短暂的窗口期,他们会一次次尽量抵达观众,正如这次的「网盘上映」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