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人话」比想象中难,但为此排斥抽象性论述,未免得不偿失
「你在家里不是隔离,是在『战斗』啊!你觉得很闷吗?『闷』两个礼拜,病毒也要被你『闷死』了。」2 月 6 日,在接受疫情相关的采访时,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这样对媒体说道。简单的「闷死」二字,生动地解释了隔离期需要持续长达 14 天的原因;将隔离与「战斗」划上等号,则淡化了防疫消极、被动的困境,在疫情初期,为焦虑与恐慌的人们带来了些许勇气。
张文宏的表述在不同中文社交媒体上都收获了众多拥趸。网友将他的采访片段剪辑整理成「金句」,热议的同时,促进了防疫常识的传播,纾解了疫情下的心理压力。这便是「说人话」的优势,我甚至不需要对它进行过多解释 —— 直白的表述首先不会让人退缩,如果张文宏使用的是专业性极高的医学术语,那么这则采访便极有可能被淹没在社交媒体庞大的资讯中,激不起一朵浪花。
其次,「说人话」能最大程度地达成无障碍交流;另外,直白的表述也很容易「复制」与「粘贴」,其自身的趣味性能够勾起人「复制」的欲望,而白话的叙述方式又使「粘贴」变得简单 —— 这不仅仅是指社交媒体上的行为(例如转发到朋友圈或群组中),还包括口头上的人际传播,因为不需要花费精力便可以理解,提升了复述的可能性,从而更好地刺激信息的传播。
「新媒体下新一代年轻人喜欢听有人情味儿的真话、实话,还沉静(浸)在『自娱自乐』之中。」作为医生同行,北京大学肿瘤医院消化道肿瘤内科专业、主任医师张晓东(微博 @东大夫)如此评价,「张文宏医生开启了专家说人话的模式,今后会成为主流。」许多网友都站在了这一观点的同一阵营。他们认为,无论是医生、专家还是媒体,都应向张文宏学习,舍弃那些令人头疼的专业词汇与抽象性论述,不要「装腔作势」,好好「说人话」。
与白话相比,抽象性论述的确令人恐惧。你是否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一段话中,每个单字你都认识,但组合起来,便完全不知道它在说什么,无论读上几遍都毫无意义,脑海中只会浮现一团乱麻。然而,浅显易懂是否是一切表达方式的绝对准则?其实,「说人话」的门槛比想象中要高得多。
哲学常被认为是高深晦涩的代名词。以福柯的这句话为例 ——「正是在死亡中,一个人才能逃离各种单调乏味的生活,不再承受他们把一切人拉平的影响,从而与他自己融为一体」—— 我们该如何用白话转译?
只有在死亡将近之时,我们才能够挣脱外界的镣铐,最终明白短暂生命下的人生特性 —— 是这样吗?论述似乎变得浅显了一些,却仍不够直白 —— 它没有一目了然的含义,没有确切的指向性,也没有令人反复研读的欲望。抽象性论述与白话不同,白话的意义在于其表达内容的明确性,处于沟通的人们很容易交换彼此的信息,获得一定的结果。而抽象性论述的重点是思考与探索,这些看似随意组合、拼接而成的文字未必用于交流,也不一定存在既定的结果。抽象性与思辨性讨论的背后往往是思考者对于常规与习俗的挑战,是对自身认知的扩展和挣脱束缚的渴望。文字于此不再用于对外输出,更多的是一种自我交流和对话。
如果说抽象性论述更适用于对内的自我思考,那么专业词汇则是提高对外交流效率的利器。它对语言进行了简短化的处理,是一种对文字的压缩,能够提高沟通的效率,省去了费时的解释与说明,在学习科学中被称为「组块化」。对于人体来说,工作记忆的容量是有限的,根据 Nelson Cowan 于 2001 年的研究,位于大脑前额皮质的工作记忆仅能容纳 4 个组块,而专业词汇的高度凝练性能让同样体量的组块中所涵盖的信息量更高,从而提高学习和沟通效率。
然而这种「省力」有着更高的局限性。法国社会学家 Pierre Bourdieu 曾在《区隔:品味判断的社会批判》一书中讲到阶层可以通过趣味、品位、文化消费等文化资本的区隔进行划分,而语言的区隔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俚语词汇的深层『目的』首先是维护一种贵族式的区隔。」相反,专业词汇也从另一端扩大着这种区隔,它将可沟通对象的范围局限在各自的专业领域当中,如同特工间的暗号交流,只有事先了解暗号的含义,知道解码的方法,才能够确保交流过程的顺畅。
除此之外。专业词汇对于表达精确度的要求也是其提高沟通效率的关键,而这正是「说人话」所缺失的。相比于专业词汇,白话略显模糊与笼统,虽然直白的表述能够让受众清楚地了解叙述者的意思,但因为要简化论述内容,讲者在编码的过程中可能会选择性丢失部分信息,而信息的不完整性可能便会造成差异性解读,也就是产生误解。
张文宏在 4 月 15 日参加防疫讲座时表示:「每天早上要准备充足的牛奶,充足的鸡蛋,吃了再去上学,早上不许吃粥。」这句看似平淡的家常话却遭到部分网友的批评,被认为是对传统饮食习惯的不尊重,甚至是「崇洋媚外」。但如果以科学道理进行阐释,张文宏的主张其实是增加饮食中蛋白质的摄取,因为人体中的蛋白质是产生病毒抗体的重要物质。
由此我们便能看到将由专业词汇组成的观点转译为白话的困难度。简化内容的过程会造成部分信息的遗漏,这便会打乱其内部的逻辑结构,加大了接收信息一方成功解码的难度,因为若要产出与编码者相同的结论,便需要跳跃式的思考方式。这就好比甲在河边建了一座桥,帮助乙到达对岸,但因为桥中间缺少了几块木板,乙在过桥时要么成功跳过这块空白,要么掉进河中。成功到岸则解码成功,掉进河中便产生误解。
但为什么甲会漏掉那几块木板呢?这与「知识的诅咒」(Curse of Knowledge)有关。实际上,人在与他人交流的过程中,存在一种认知偏差,会下意识地假设对方已拥有所需的背景知识。也就是说,甲认为乙本身已经拥有了专业词汇的「木板」,所以他无需再浪费时间为乙准备。这便是造成「说人话」如此困难的原因之一 —— 编码的一方觉得自己已经运用了十分直白的表述,已经在「说人话」了,而接收信息的一方对于知识的理解却完全不对等。
由专业词汇所构成的论述,蕴含了学者们早已建构的复杂的心智模型和淡化步骤后的记忆背景。而对于这种知识储备和理解的不匹配所产生的「知识的诅咒」,也无法通过简单的换位思考就能解开,不然天下的父母在陪孩子写作业时,也不会大动肝火了。
用之前「甲乙过河」的例子来解释。从搭桥的地点、材料、方法 …… 甲已经建立了一套系统的过河流程,但他却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得到这一流程的,因此在教乙过河的时候,便会自动将乙带入到自己现在的角色中,却不知道乙还没有形成过河的基本步骤。
英国剧作家 Ben Jonson 曾说:「语言最能展示一个人。一张口,我就能看透你。」张文宏平易近人、信息量十足的表达方式自然令人敬佩,可与此同时,抽象性论述与专业词汇也不乏其存在的必要性。它们各自在相应的场域中发挥着优势,有时也无法避免地要出现在大众媒体中,与其偏颇地推崇「掉书袋」或是「说人话」,不如首先做到在说话时将对方视为一个人,而不是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