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因何而愤怒?
电视剧《美国夫人》(Mrs. America)4 月在美国开播,9 集的容量却牵引出一群锋芒毕露的女性主义者 —— Gloria Steinem、Betty Friedan、Shirley Chisholm、Bella Abzug、Jill Ruckelshaus 等 —— 她们有的是创办女性标杆刊物的先锋,有的是美国历史第一位竞选总统的非裔女性,有的是入主白宫的共和党议员,有的则被称作「现代妇女解放运动之母」。她们构成了 20 世纪 70 年代女性运动的自由群像。由 Cate Blanchett 主演的保守派活动人士 Phyllis Schlafly 被刻画成剧中的「反派主角」,她与《平等权利修正案》(Equal Rights Amendment,以下简称 ERA)进行了长达 10 年的对抗。
女性主义是为了谁?简单地回答「为女性」不能囊括运动过程中产生的所有问题。ERA 是美国宪法的一项修正案,这个旨在以法律形式赋予两性全面平等权利的法案一经提出就引起极大争议。它最初只有 52 个英文单词,共 3 条,最关键的一条是:「美利坚合众国及其各州不得拒绝或者削减基于法律的男女平等权利」。根据美国的相关法律,ERA 须经美国四分之三的州议会通过才能成为法律。自 1972 年国会通过修正案,在经历了 10 年(其中限期延至 1982 年)的博弈后,ERA 最终仍以 3 个州(需得到 38 个州批准该法律)之差未获通过,成为废案。
《美国夫人》提供了一个全景式的女性视角。在被热望、权力、经验所驱使的故事中,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那些关键人物对超越的渴望,更有这个过程中一连串永无止境的摇摆、博弈及变化。比起「纯粹」和「可靠」的权威,误解孕育解释,带给我们更多未加评论的文本。
两个世纪以来,世界经历了两次女性主义运动的高潮。第一波女性主义运动从反对选美运动开始。选美被视为女性屈从地位的一个组成部分。在《美国夫人》的首集开篇,为筹募资金身着美国星条旗泳装的 Schlafly,看似光芒四射,却始终迎合并承载着男性的目光。这也正是第一波女性主义运动的核心:女人的日常生活便是一场不间断的「选美」。剧集之初,华盛顿大学毕业,高学识,能侃侃而谈国土安全的 Schlafly 却只能以「主妇」「女秘书」「律师妻子」的角色出场,但她始终声称「我从未感受到歧视」。
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发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核心原则是个人的即政治的。女性主义者意识到,从个人层面产生的焦虑经验与所选研究领域密不可分。剧中人物 Friedan 是美国「全国女性组织」(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Women,以下简称 NOW)主席,NOW 成立于 1966 年,到 1980 年代末,已拥有 15 万成员。她所撰写的《女性的奥秘》(The Feminine Mystique)被认为是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的导火索,「解放所有家庭主妇」成为了经典的口号。她在书中指出:女性花了半个世纪为权利而战,在下半个世纪却又对自己是否真正需要这些权利产生了怀疑。
在《美国夫人》中,作为「忠贞鹰女」的 Schlafly 游说、鼓动,利用面包去「收买」投票者,强大的「共情」让其带领的「反 ERA」阵营成为一支团结的队伍。在伊利诺伊州的投票现场,步向投票现场的两方显示出巨大的形象差距。也是这场利用面包改写局势的现场,让女性主义者认为「家庭主妇」是父权制度的最后防线。
剧中真正的高潮之处,是 Friedan 与 Schlafly 在伊利诺伊州的辩论。Schlafly 将 ERA 塑造成令女性放弃特权与保护的破坏者,将失去婚姻的女性描绘成可怜的、孤独的、失去美貌与青春的被遗弃对象。「ERA 无法给你带来幸福的家庭生活,你不能靠立法让全世界必须对中年女性抱有同情。」而这也让 Friedan 失去了理智,愤怒地喊出「你是女性的叛徒,你是女巫」。即便 Schlafly 始终被质疑她所提及的女性参军、男女共厕等事实毫无根据,但其话术的精明之处恰恰在于她故意引发的愤怒与敌对。
自由派常备香烟,把性挂在嘴边,同时也被污名为「无法结婚的老处女」;家庭妇女被边缘化,却低估了她们的忠诚与信仰 —— 风格(做派)没有对与错,但作为欲望的能指,作为无数幻想的开始,或者说仅仅只是作为区分敌友的方式,风格早已成为政治符号的一种。
事实上,双方都在为彼此制造误解与对立。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利用强大的言说资源成为「偶像」,而煽动基层的保守派实践者则让 Schlafly 成为了「代表」。这也让女性主义陷入了一种困惑与限制 —— 我们只能拥有非黑即白的分野与界限吗?
当「普通女性」成为事件本身,女性主义者提出的诉求被普遍认为是「女人引发的问题」也就不足为奇了。强有力的女性批评在女性逐渐接受到高等教育后得到了释放,这也让女性主义运动成为了自由派精英主义者的聚集地,她们拥有了更多的言说权,加工并建立了自己的媒体立场。
美国自由女权主义杂志《Ms.》的创始人之一,即剧中另一位重要人物 Gloria Steinem。值得注意的是,「Ms.」这个不反映婚姻状况的女性称谓在当时正处于推广的过程中,大部分的女性仍会像 Schlafly 一样,以 Mrs.(夫人)称呼自己。这位记者、社会活动家和女性运动先锋者,将杂志社变成了一座女性运动的大本营,众人在讨论、争锋与激辩中表达自我,同时以文字传达自由的力量。1969 年,她发表的《After Black Power, Women's Liberation》表达了早期对堕胎权利的支持。剧中,一位路过的女性拿着杂志,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这些共情不只是因为文字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发声的勇气。
所有主张与理论如果只是头脑中的一个概念,那么一切在我们所感受的、正在发生的、出人意料的困境都会失去意义。剧中也重现了 Steinem 远赴英国堕胎的片段,当初那位医生对她说:「你必须向我保证两件事。首先,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名字。其次,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在今年柏林电影节上获得银熊奖的影片《从不,很少,有时,总是》(Never, Rarely, Sometimes, Always)同样讲述了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农村意外怀孕的少女,启程前往纽约的秘密堕胎之旅。在这场两天一夜缺少色彩的成人礼中,女性的身体一方面需要承受性暴力带来的后果,另一方面也诠释无法逃脱的凝视与诱惑。
1973 年看似幸运的罗诉韦德案的判决,让美国女性赢得了自由堕胎权,但日后却面对了更为激烈的暴力与伦理冲击。最为丑陋的是,这种对抗成为了政治权利的筹码,在党派竞选中,Pro Life 和 Pro Choice 是不同利益集团的选票筹码,高度政治化下的权利争夺甚嚣尘上。当初里根和布什在担任州长时坚定支持堕胎法令,但在当选总统后不约而同站在了反对的阵营。讽刺的是,比起拥有共识,冲突反而可以被理解为更为主动的参与和分化,参与既是民主的基础,也可能是民主的噩梦。
无论是 ERA 还是罗诉韦德案,修改宪法都绕不开美国最高法院。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二位女性大法官,毕生致力于推动性别平权的女大法官 Ruth Bader Ginsburg,在剧中虽然只是一个转角处的身影,并在被鼓动上台时说了一句「我不喜欢出风头」,但事实上,这位如今已经 87 岁的老太太,因坚持异见而被形容为「臭名昭著」(Notorious)。她的一生同样传奇,在 2007 年的一起堕胎案中,Ginsburg 公开宣读了自己的异见。Ginsburg 言辞激烈地反对保守派大法官,并认为堕胎权属于女性。与此同时,她也同样拒绝男性的刻板印象,为「家庭主夫」Wiesenfeld 赢得自己的权利,她让公众明白:男权与女权并非对立碾压的存在,而是相互促进,交互缠绕,同为人权问题的一体两面。
第二次女权主义运动带来的另外一个结果,就是性别研究。团结一致当然是虚假的与短命的,但这些流派之间的差异和分歧恰恰构筑起另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线,无论身处何方,我们都会因为女性身份不自觉地参与到这场斗争之中。
面对《美国夫人》的播出,Steinem 本人坦陈该剧有误导观众的倾向。「她们确实存在。但重要的是要记住,尽管这些人对其他女人来说,可能是个问题,但她们没有能力成为『大问题』。女人也许是敌人,但我们没有能力成为最坏的敌人。」无论是剧中还是现实,Schlafly 都代表着反女性主义的一股力量,但真正推动与塑造这股力量的,恰恰是在剧中「消失」的男性。
2016 年,公开支持特朗普参选的 Phyllis Schlafly
事实上,Schlafly 身体力行地诠释了「女性主义」—— 在父权社会中突围,强势地建立女性话语权,同时带领手下的家庭妇女成为「职业女性」—— 制定预算、起草新闻稿、四处游说。剧中的虚构人物,Schlafly 的好朋友 Alice 的转变十分生动:这位当初 Schlafly 最忠实的支持者,逐渐理解了女性运动提倡的多元意志,即便在最后她只是走出家庭,成为一名普通的电话接线员,但却因为自我选择而获得力量。
在《美国夫人》最后一集中,Schlafly 在那个认为是 ERA「死亡之夜」的宴会上,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认为反 ERA 的胜利让美国重回正轨,她们夺回了美国。然而,在里根所代表的共和党大获全胜之后,Schlafly 并没有如愿获得认可,这种依赖父权所寄予的特权不堪一击。另一边,在国会工作的女性以集体辞职的方式表达不满 —— 有时候,放弃那些被施舍的「权利」,才是获得真正权力的开始。
随着西方国家进入后工业化社会的进程,被认为是第三波女性运动浪潮的「后现代女性主义」流派出现。后现代女性主义认为,所有其他女性主义理论都是以偏概全的,不应该只有唯一论调的女性主义理论。因为女性群体中存在不同的阶级、种族、民族、能力、性倾向、年龄,并没有哪一类女性可以代表所有的女人。即便批评者认为,后现代女性主义理论把话语视为一切权力的所在,忽视了真实的身体和真实的性,但这种多元的差异已经足够迷人。它提供了不止一条思考与感知的路径。
时至今日,#MeToo 运动,韩国包括韩国以外社会对「N 号房」的声讨,鲍毓明事件 …… 源源不断的女性运动仍在继续。ERA 沦为废案的事实没有阻止女性保持愤怒、继续前行的脚步。2020 年 1 月,弗吉尼亚州成为第 38 个批准 ERA 的州 —— 即便这离曾经的限期已经过去 38 年,但又离我们如此之近。如剧中 Steinem 所言,「不管这场革命要持续多久,我们没有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