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推论，不一定对：中国时尚或许无法回归正常了
时尚本该承担的角色，不仅仅是各阶层艺术和审美的折射镜，也应是推进大众社会和文化发展的动力引擎。从上世纪开始的性别文化运动，到近年来提倡的肤色平等、环境保护等议题，时尚和艺术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笔触。
2020 年的人类社会生活，遭受了重大疫情的冲击。真实、可触的世界和后网络时代构建的虚拟空间正在逐渐调换角色。当线下空间因疫情封锁，传统的时装展示维度与方式也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和考验。但另一方面，创意的无限探索在现实的严酷环境中无声破壳。中国作为新冠疫情首当其冲的经历者，也最早开始接受这种「进化」的试炼。无论是本土品牌还是国际大厂，都在短时间内尝试着例如直播、线上虚拟发布的体验。从游戏《集合啦！动物森友会》与 Net-A-Porter 的合作企划，到时装发布平台 Labelhood 于上海云上时装周期间联合国内品牌的集体直播，再到 Louis Vuitton 于小红书、Burberry 于天猫的商业化直播营销，以及独立设计师品牌 Staffonly 制作的微信小程序互动游戏，在中国，时尚产业似乎已成为最活跃的「现代化」一员，并有意打破人们对时尚的认知和品牌传播的传统界限，寻觅后疫情时代的传播和营销出口。
以色列历史学家 Yuval Harari 近年来不断提到的论点大多集中于科技、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等概念会如何改变人类社会、政经和文化的发展轨道。「人类总是擅长研发新的科技，却不懂得如何善用科技」，Harari 在《今日简史》一书中提到。科技为传统产业打开了无止尽的新边界，然而从发明到运用往往需要更长的时间。
在过去十年间，时尚界也屡和虚拟世界擦边。Nicolas Ghesquière 在 Louis Vuitton 2016 年春夏的广告大片上就选择了《最终幻想 13》的女主角「雷霆」（Lightning）作为模特，并在 2019 年为游戏《英雄联盟》设计了高级时装。而更早，Prada 在 2012 秋冬男装发布期间悄然上线了一款虚拟现实的 App，打造了一座虚拟的宫殿（Il Palazzo）。访问者可以进入宫殿进行虚拟游览，探索富丽堂皇的房间，欣赏插画师 Richard Haines 为 Prada 绘制的作品。Prada 远见在先，试图将这座宫殿项目打造成虚拟「荣宅」，用于举办媒体预览、新品发布。然而 2012 年的时尚圈显然还未能适应这个模式，宫殿也就随之「荒废」了。
在中国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初期的 2 月上旬，一个同样极具实验性和前瞻性的虚拟发布企划悄然开始酝酿。两个月后，4 月 15 日，Xcommons 诸色会和电商平台 ICY 联合了当代视觉艺术家柳迪及舒善艺创立的 IC-United（全称InterCreative United）团队，为时尚的虚拟未来提供了一个新的想象空间。本次名为「平行现实」的发布，平台联合独立设计师品牌 Xu Zhi、Andrea Jiapei Li、Roderic Wong，通过 CG 技术构建了一个超现实赛博空间，为每一位设计师分别制造了天马行空的「秀场」。在巨大蓝棚内拍摄真人模特，再一帧一节地用渲染和影像合成技术合成，完成了一次真实和虚拟的次元衔接。
当观众通过扫描二维码进入这个网页空间时，将首先抵达一个虚拟的入口「大厅」。先锋数字艺术家柳迪，为此次「平行现实」发布打造了一个名为「RAMA」的主空间。空间的原型为上海「上生新所」改造的旧海军俱乐部游泳池，并沿用了源于科幻小说家 Arthur C. Clarke《与拉玛相会》的概念。「RAMA」是一艘冲入太阳系的外星飞船，正如这个发布平台冲击着我们对时尚的传统认知。在虚拟秀的开头，柳迪以中国超模潘浩文为原型创作的虚拟人物「MEL」乘坐着一艘未来的贡多拉,从猩红暗夜的长河上缓缓驶来，登上干涸泳池中竖立起的一块岩石，如同虚拟未来的引导神，雕塑一般的人造躯体，预告着未来的降临。一种犹如宗教般的科幻仪式感，不免让人联想起《西部世界》剧集中的人造人「接待者」—— 和人类互通又相冲的角色。
来到「接驳大厅」，α、β、γ 三个入口分别导向三位设计师的「秀场」。品牌 Xu Zhi 的空间 α 模拟了一条纽约城的街道，真人模特通过垂直升降的电梯，令观者在地铁、街道和建筑内切换，亦真亦幻。Roderic Wong 的空间 β 借用了生态球的概念，飘渺的山河在迷雾中缓缓变得清晰，人工自然的理念以一种科幻的方式被打造和呈现。而设计师品牌 Andrea Jiapei Li 的空间 γ 是一个形似戛纳 Palais Bulles 的复古未来主义风格建筑，并融入了设计师结合科技与时尚的品牌哲学。这三个看似天差地别的空间，实则象征了未来或将消亡的人类世界的几个重要组成部分：房间、城市和人工自然。
3D 渲染和 CG 呈像的技术，给设计师和品牌的创意、艺术表达提供了发挥空间。以往真实世界的场地、资金、人力和各种可变因素的限制被一一打破。当我们可以创造任何天马行空、为所欲为的「现实」，这势必也会促生一种全新形式的创意表达。艺术家柳迪和舒善艺于 2017 年成立的 IC-United 是一个多专业融合的创意团队，通过综合的方法来探寻艺术与设计的边界，为现代艺术与现代商业提供具有前瞻性的内容。这个团队巧妙地运用了技术，为艺人、媒体、品牌打造科幻又极具观赏和推敲价值的作品，在当下的节点尤其切题。在本次「虚拟现实」合作发布以后就已经收到了海内外的合作邀约。「不可否认的是技术的发展提升了创作的自由性，但某种程度上艺术也在推动技术的发展。纯虚拟的制作和纯现实的拍摄都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虚实结合起来，困难就会放大很多倍，我们也在继续解决很多问题和反思制作流程。」IC-United 的创始人之一柳迪说。
当线下空间和体验正在慢慢被虚拟科技所复制，甚至赶超，我们难免会抛出一个问题：虚拟时装是否可以最终完全替代传统的线下模式？对此柳迪谈到，「我们认为这种时装发布的模式可以延续一段时间，并得到更大的发展。尤其是在 5G 智能终端即将普及的未来一两年，内容消费端对更高品质的内容、互动性更强的内容会更饥渴。而国民审美素质的快速提高，也会影响创作领域的价值取向。」
令人惊讶，同时也惊喜地符合预期的是，「平行现实」在发布的 24 小时内，获得了超过 500 万次的访问量。其中中国大陆占 84%，亚洲、北美和欧洲地区的流量约占 15%。这个消息几乎给当下本土的时尚产业提供了一个充满前景的启迪 —— 让世界范围的访问者都获得一致的临场体验，用同样的方式，在有着严密层级关系的虚拟空间去探索和发现，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体验线索 —— 这也是让柳迪骄傲的理由之一。
的确，这种主动的观秀模式，让观众在「秀场」内平均停留的时间达到数十分钟之久。「360 度的空间被合成一段影片植入其中，同时分属于不同时空的空间被有机结合在了一起，这点很令人兴奋，平行现实里的平行宇宙让大家找到了共鸣，也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Xcommons 创始人张樱解释道。
在疫情之前，时尚品牌往往需要通过奢华的差旅待遇、邀请明星艺人出席、体贴周到的服务、气派的场地和毫不吝啬的礼品来博得业内人士的支持。过去，时尚和服装的体验性传播似乎比一个视频发布的分量重上许多；但在「后疫情世界」，可能几年之内，我们都需要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不仅仅在于传统办秀、跨国拍摄等产生的环境污染和碳排放，线下办秀时常被指「铺张浪费」的弊病在 2020 年愈发值得被重视。意大利版《Vogue》今年 1 月刊推出了「无拍摄」的概念，全书均由插画构成，返璞归真地实现着本来不难实现的「可持续」。如今，当我们无法在真实的世界举办热闹的活动，虚拟的传播必成趋势。而如何利用科技的手段，更完整地还原时装秀的体验、音乐、氛围、视角，并且使之引发全球范围内的共鸣，这才是下一轮时尚「虚拟革命」的关键。
「这场虚拟秀的特点是找到了适合时装内容的载体。并不是单纯做了合成影片，或者是应用了虚拟概念。更多是在思考，当观众点开页面以后的虚拟空间与影片的交叠使用。」张樱提到了最关键一环 —— 技术。技术是让「虚拟革命」成立的原因。
「时装人追求感动跟梦想。观众期待而来，设计师全员准备，通过服装、模特、妆容、造型、音乐、灯光等所有可能的元素，进行一次无交流的沟通。短短的呈现，愿意为之付出很长时间准备的仪式感，是很少有东西可以取代的。」传统的时装秀在近百年来不断吸引着我们，给社会提供源源不断的艺术享受，张樱认为这是无法被替代的。时装的艺术层面如果被剥离，只剩商业推广，就难免少了一条腿，无法站立。「即使现在大家对虚拟狂热，但线下的真实感还是无可替代。我们可以通过虚拟实现观众扩层，但内容的部分无论线上线下，诚意是最为重要的。」她补充道。
CG、3D 建模技术其实早已在电影、游戏等行业被大规模运用。然而在时装的世界，线下实体的空间，音乐，气味，灯光，服饰的动态瞬间，充满仪式感的流程以及戏剧化的艺术呈现，都是时装秀的精髓所在。或许因为这些传统延续至今却久久得不到「新概念」的补给并迭代升级，禁锢才随之产生，导致了时装发布这个环节，迟迟未能迈出虚拟化的这一步：「这次『平行现实』的本质上没有跨界的动作，只是我们方法论的应用触及面更广了，这次刚好触及到时尚领域。」柳迪说道。
陈序之个人品牌 2020 秋冬系列的场景设定是还原度极高的纽约城烂漫夜景。一镜到底的视角令观众跟随着叙事线索在模特和场景之间不断切换，充满悬念和剧情感，令人欲罢不能，也呼应了 Xu Zhi 品牌一贯传达的细腻的情感和电影感叙事手法。「这个（2020 年）秋冬系列是一曲献给纽约的情诗，致敬那些在这座城市里为艺术而生、为爱而活的闪光灵魂。所以我希望能够在秀中还原我创作当下的场景，并且通过镜头切换、慢动作、一镜到底等手法，让观者能完整感受整场秀的氛围。」设计师陈序之提到。
陈序之原计划 3 月在上海举办 2020 秋冬的线下时装大秀，突如其来的疫情改变了轨迹，需要他和团队立刻去适应和改变工作的思维方式。CG 技术的介入让设计师看到另一个自由、广阔的实现方式，也令许多线下无法完成或使用的空间、元素变得唾手可得，可以把故事说得更圆满，给观者更加深刻的体验。「团队和合作伙伴都散落在世界各地。大家处于不同的空间，相互之间存在着时差；每个人都专注于自身眼前的工作，但又因一起创作而彼此紧密相连，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也让人非常感动。」陈序之说。
Xu Zhi 本次也同时发布了系列概念影片《Prelude 序》。其灵感源于科幻剧集《超感猎杀》（Sense 8）。影片以超现实的手法讲述了五位陌生人之间微妙的联结。「影片想要描绘的也是这种人与人之间疏离又紧密的关系，而在目前的社会语境下，这种微妙的体验愈加明显了。」设计师表示。
实际上，现阶段的科技水平早已超越了我们的想象和对虚拟世界的认知。博物馆和艺术品一直是虚拟现实（VR）科技的大 IP。位于西班牙超现实主义艺术家 Salvatore Dalí 故乡菲格拉斯的美术馆，早在 2016 年就和迪士尼合作，打造了沉浸式的 VR 体验。戴上眼镜，观者犹如置身博物馆内，甚至可以走进 Dalí 梦境一般的画中，体验让人叹为观止。甚至单拿 Play Station 4 平台上的任何一个角色扮演游戏来看，成像和空间技术也远超目前时尚产业所涉及的。也许时装和零售行业很快也要向游戏行业「看齐」了。
这就是人类社交和线下生活结束的开端吗？未来我们都会在家里靠 VR 设备参加活动，和朋友聊天了吗？也许还没那么快，虚拟世界再美妙，也无法完全满足我们本能对触摸和感受的需求。「虚拟发布无法让大家近距离观察或者触摸我们的设计，设计师也不能在现场与观众和媒体进行面对面的交流，秀场受邀者之间很难有实体的互动，」陈序之这样评价道，「服装本身固然重要，但品牌思想的传达需要依赖很多其他元素，需要调动人的所有感官。在发生危机的特殊时刻，相信大家对人际关系的体会将更为深刻，对向内和向外探寻的渴求也会愈发强烈。」
艺术行业中的一些门类，思路与动作时常守旧，它们对科技总是保持存疑的态度。然而科技和创意，只有在相辅相成的状态下才能够发挥最大潜能。科技给予艺术发挥的空间，而艺术则能持续推进科技的发展。Andrea Jiapei Li 的设计师李佳佩提到：「这次以科技赋能，以多方位、多媒介的线上形式发布 2020 秋冬系列，跟品牌复古未来的设计美学确实是非常相符的。也使得我们（能够）突破物理空间的限制，充分发挥想象力，勾画出一个体现品牌风格和精神的虚拟世界。」
未来即此刻，有危也有机。
中国的时尚产业已经向未来提出了对于「后疫情时代」语境的解读。过去的「正常生活」我们或许已经无法回归。在剧烈的转型期，也许中国能够凭借其分散在各平台的庞大用户群体，多元的线上线下联动商业体系，以及不惧改变和探索的创意群体，在时装发布和展示的虚拟化大潮中夺得先机，和世界分享经验，继而促生更多的共鸣与合作。正如柳迪在采访中提到：「我们希望文化领域能够更纯粹，多一些创造性的内容。虽然我们目前没有想过继续向国外扩张，但对内容来说，创作本身没有国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