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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想过为什么每一代人都看不上下一代吗?因为这种「代际划分法」本身就漏洞百出

T China T 中文版 2021-02-04


突如其来的疫情对经济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很多人因此失业,或收入下滑。微博上有一条中国某南方城市的求职现场视频,招聘方拿着喇叭喊着:「工资待遇按 2200 的底薪来算,我们这里是两班倒,一个月转一次班,没有长白班。」听上去,这并不是一份「待遇尚可」的工作,但围绕这名招聘者的,是数十个年轻人。他们围成好几圈,戴着口罩,眼神木然。
 
有人转发评论,「这些算后浪吗?我以为后浪都得玩跳伞,冲浪啥的呢」。Bilibili(以下简称 B 站)的宣传片《后浪》成功出圈了,但并未打动我,广告片中的「后浪」根本代表不了当下的年轻人,微博上那个真实的求职现场佐证了这一点。
 
最近在与朋友交流中,他进一步提醒了我,类似「后浪」的群体性命名存在着很大的遮蔽性。尽管「后浪」略显文气,但如果说起「80后」「90后」「Z 世代」,相信我们都不会陌生 —— 群体性命名的背后,是根深蒂固的代际划分思维。
 

代,更也,从人弋声,徒耐切。在《说文解字》中它有更迭、更替之意。但「代际」这一说法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才从西方引入中国的,它是一个社会学概念,指涉的是思想和行为方式存在显著差异和冲突的不同世代。代际划分(按不同世代划分人群)首先在文艺圈得到了实践,早在 1990 年代,电影圈就出现了「第五代导演」的提法。

而作为出生于 1980 年代末期的中文系学生,在我读中学时,媒体和学界围绕着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红极一时的「80 后作家」,展开了沸沸扬扬的讨论。时下的少男少女如果阅读那些作品或许觉得稀松平常了,但在当时,「80 后作家」被视为一类异质性的存在,他们的自我、叛逆、多愁善感,给文学界带来了一定的冲击。
 

「80 后作家」的命名成型,从此文坛的「后」开始泛滥。不仅有「80 后作家」,还有「60 后作家」「70 后作家」。「后」也出现了一些变体,比如「中生代作家」「新生代作家」。慢慢地,「后」的命名也由文坛蔓延至社会,「作家」的后缀消失,人们开始习惯于以「70 后」「80 后」「90 后」称呼不同世代的人。有一度,「后」式命名成为一种学术摩登。
 
应该承认,代际划分并非全无依据。表面上看,它是以生物学的自然属性作为划分基础的,但最终还是立足于社会文化视野。支持代际划分的人认为,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社会阶段和现实环境,这是客观存在的差异。而人是社会性动物,必然受社会这个大染缸的浸染,最终体现在价值观念、思维方式、语言方式、生活方式乃至情感喜好等方面。同属于一个世代就会体现出某种共性,不同世代之间因为社会文化自身的内在嬗变,也会体现出差异。
 


美国人类学家 Margaret Mead 在她著名的《代沟》中曾以 1960 年代的全球文化背景作为依据,认为美国的反战运动、西德青年的抗议和示威、法国的「五月风暴」都表明了「整个世界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局面之中,年轻人和老年人 —— 青少年和所有比他们年长的人 —— 隔着一条深沟在互相望着」,不同代际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在中国也有类似的情形,对于 1960 年代生人来说,「文革」是他们的成长背景;对于出生于 1970 年代的人而言,粉碎「四人帮」、反思「文革」与改革开放构成了他们主要的成长记忆;而对于出生在 1980 年代的人来说,一个全新的消费主义和个人主义时代在慢慢展开。
 
作为一个群体性、社会性概念,代际划分有其合理性。但代际划分同样存在着一个刺眼缺陷 —— 它看到了不同世代之间的差异,却无暇顾及或者有意忽略了具体个体之间的差异。导演娄烨的说法给人带来启发:「这些都忽略了一个视角,那就是个人,就是在大的环境中时代中的个人的差异性。就是人和人的不同,即使在大环境趋同的情况下也是如此。所以『代』的概念实际上是对个体的消解。」
 


就如同在 B 站的《后浪》里,它定义的「后浪」是「你们拥有了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利:选择的权利」「你们正在把传统的变成现代的、把经典的变成流行的、把学术的变成大众的、把民族的变成世界的」…… 但从宣传片的剪影中,我们看不到小镇青年,看不到在流水线上艰难谋生的年轻人。这些鲜活的个体,不仅被「后浪」这个命名剔除,更被这个命名遮蔽。
 
戴锦华教授曾谈到她的一个困惑 —— 某问答社区有人提问,「今天还有穷人么?如果有的话为什么我没看见呢?」这个问题让她震动不已。她说:「今天的中国和世界一样,在经济高速增长,生活与全球同步同轨的时候,我们也同样快速地经历社会分化的过程。随着富人数量的增加,更大数量的穷人也在增加。我相信这个发问者是个中产阶级,他诚恳地发出『真的有穷人么』的疑问。」如果我们眼里只有面目模糊的群体,而看不到真实个体的差异,看不到弱者的窘迫和困境,久而久之,我们将丧失对弱者的同理心,对世界的认知亦是残破碎裂的。
 


代际划分常常忽略弱者,它又常常便宜了「恶者」。代际划分的合法性依据之一是进化论,它也衍生出「一代胜过一代」的盲目乐观情绪,并滋生了对长者的厌倦。但诚如鲁迅的自我反思:「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对于青年,我敬重不暇,往往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箭。然而后来我明白我倒是错了。这并非唯物史观的理论或革命文艺的作品蛊惑我的,我在广东,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我的思路因此轰毁,后来便时常用了怀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无条件的敬畏了。」
 
环顾时下微博上流行的举报风气,我发现那些未曾经历过「文革」的孩子们,却延续着「文革」遗风。但当他们躲在「后浪」的称谓下时,我们就会忽略隐藏在社会肌理深处、人性深处的恶。若缺乏及时的省思,恐酿成更大的恶果。这些在提醒着我们:需要留心那些群体性的命名,需要把更多目光注视在具体的个体身上。但现实生活中,代际划分已然成为不言自明的前提,以群体取代个人的命名随处可见。
 


这首先是一种智识上的懒惰。代际划分就如同贴标签,它是懒人认知世界最方便、最快捷的方式,直接将不同的人装进不同的格子,套上不同世代的社会背景。你是「80 后」,那么你是叛逆的一代、是独生子女一代;你是「90 后」,你就是「网生代」…… 千姿百态的人拥有同一个包装盒,千姿百态的人最终都成了同一种人。
 
其次,我们也不应忽略代际划分背后消费主义的推波助澜。这在「Z 世代」的命名中体现得尤为明显。「Z 世代」,泛指 1990 年代中叶至 2000 年后出生的年轻人。从绝对数量上看,我国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Z 世代」群体。我在无数关于「Z 世代」的报告中看到的一个共同点是,它们无不高声赞扬「Z 世代」庞大的消费能力,同时「Z 世代」这一命名本身的落脚点也在于消费主义。比如凯度和腾讯发布的《「Z 世代」消费力白皮书》显示,「Z 世代」每月可支配收入远远高于全国居民人均月可支配收入。研究机构 Barclays Research 预计在今年,「Z 世代」将成为全球最大的消费群体,将占消费市场的 40% 份额。阿里巴巴的《青年文娱消费大数据报告》也说明,「95 后」已成为文娱消费的第一主力 ……
 


如果你是「95 后」,那么你就被归入了「Z 世代」;而作为「Z 世代」,你们确证自我、认知自我的方式就是消费 …… 如果你不愿意消费、你没能力消费,那么你就会成为「Z 世代」的「他者」,你游移于群体之外。很多人为了获得这一群体的修饰而加入消费的队伍 —— 哪怕经济能力并不允许。「Z 世代」是充满暗示和定位的规约,是消费主义的「招安」—— 做一个崇拜个人主义和消费主义的个体,投入消费主义敞开的怀抱,在温柔乡里酣睡。B 站对「后浪」的定义,同样带有强烈的消费主义属性 —— 不是 B 站会员,怎么能当好「后浪」?
 
时至今日,再强调代际划分,显然会阻断个人对生活本身整体性和广阔性的拥抱。然而,依然有年轻一代在规规矩矩地恪守着代际本分,沦为消费主义的信徒。是时候打破那个整齐划一、周期循环的代际魔方了,除了时代可能给人留下的共通印记外,不同个体面对相同的境遇所产生的不同感受方式、反应方式和行为方式才更值得书写。换句话说,你从来就不必因为某个命名而画地为牢、自我束缚,你始终是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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