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记忆能复活吗?能,但可能需要一些触发条件
4 月中旬时,路边的金枝国槐一树新叶,比鲜花更亮眼。园圃中浅紫色的马蔺绽放,黄刺玫缀满长枝,架上紫藤垂花如瀑。新绿、娇黄、浅紫的色调渲染出明丽的春光。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惦记起池塘里的青蛙,很想听听它们鼓噪欢腾的蛙鸣。然而这个春天行动受限,说走就走的踏春成了奢望。所幸离家不远处有一个无须预约的郊野公园,而且公车直达。
风声猎猎的多云天,春水荡漾,湿润的气息扑鼻而来。这里实际上是一个私人鱼塘,有二三游客垂钓。绕塘半周,走到我和家人有年夏末捉蚂蚱的地方,春草还未把岸边的黄土染绿。静待几分钟,果然蛙声响起,不似预料中喧天震响;中场休息片刻,突然又开始多声部的合唱。它们就在我脚前不远处的苇丛中,只是看不到踪影 —— 苇叶密密直直,已高过人膝。我蹲下去看有没有蝌蚪,却注意到脚下有一片微小的植株,浅红色的嫩茎,叶片淡绿。就在这一瞬间,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某个冬日的瓦尔登湖畔,我也是这样低着头,细细察看一片苔藓,苔藓青绿,细长的蒴柄顶着圆形的嫩红色孢蒴,在阳光下艳如宝石。
在公园池畔触发如此鲜明真切的回忆,带着温度、光泽和水色,是我始料未及的。此前我也来过这里两三次,池塘及其四周的环境,与瓦尔登湖并无半分相似。记忆的触发机制实在令人着迷。
我的瓦尔登湖之行,是近十年前的事了,虽然也曾粗略地书写过,但风景的细节从未像这次一样福至心灵地浮现。回到家,我从书架上找出《瓦尔登湖》,在一个被迫宅家,只关心粮食和蔬菜的时期,正需要重温这部作品,再一次借梭罗的智慧获得启发。梭罗深谙「自给自足」之道,那是他为了个人心灵的成长而实验的生活方式:「我到林中去,因为我想要审慎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 …… 将生活逼到每一个角落,将它的条件压到最低程度」。
2011 年 12 月,我在美国内华达大学里诺分校为期一年的访学将告结束。圣诞将至,我把一本封面上印有自己姓名的《瓦尔登湖》放入行李箱,飞往波士顿。好友住在哈佛大学所在的剑桥镇,与我约定假期聚首,一起去看瓦尔登湖。再往前一个冬天,我刚刚完成《瓦尔登湖》的注释导读版,足足几个月都在湖畔林中神游。日子在一字一句地精读和注释中流逝,有时候我觉得现实正在消隐,整个世界只有碧水清波的瓦尔登湖,它的四时美景已经深驻我心。当我终于读到最后一句 ——「更多的黎明将要到来。太阳只不过是一颗晨星」(There is more day to dawn. The sun is but a morning star)—— 抬起头看窗外的天光,感觉难以置信,就像被告知无穷无尽的宇宙也有终点。
我刻意不在网上搜索瓦尔登湖的彩色照片,只对着一帧黑白照片神往不已,那是梭罗林中小屋的原址,只剩下一个石头堆。大诗人惠特曼 1882 年寻访梭罗的小屋,在湖畔待了一个多小时,也往上添了一块石头。惠特曼和梭罗是同时代人,两人曾在纽约见过一面,可惜梭罗无法忍受大城市的生活,新英格兰的乡土才是他的挚爱,他们后来不再有交集。这个积石成堆的细节让我想起在西藏旅行时常常看到的玛尼堆 —— 玛尼石上都刻着六字真言,藏传佛教的信徒们在朝圣之路上每经过一个玛尼堆,就往上面添一块石头。瓦尔登湖也成了我心中的圣地。
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晴明冬日,我们出发时已是午后三点,朋友说半小时就能开到康科德镇(梭罗的家乡)。车拐上 126 号州际公路,两旁的林木更加浓密,叶子落尽的阔叶树枝桠交错,针叶树高大苍翠。看到路旁一块标有「瓦尔登湖州立保护区」的牌子时,我们知道就是这里了。此地 1922 年已被马萨诸塞州辟为州立公园,爱默生家族的后人将继承自祖辈的这片林地捐给州政府,指定用途为「保护爱默生和梭罗的瓦尔登湖及其湖滨和毗邻的林地,让公众享受大自然」。瓦尔登湖因梭罗闻名,不过它所在的这片 14 英亩(约 5.7 公顷)林地却是爱默生于 1844 年买下的,得到他的许可,梭罗修建木屋,为自己打造了「诗人的居所」。
下午四点钟的林地清净无人,幸好是冬天,据说夏天的湖畔人头攒动。平生最推崇梭罗的散文作家 Elwyn Brooks White 上世纪 30 年代曾经来访,时值 6 月,他看到镇上的男孩们在湖中嬉戏。瓦尔登湖紧临公路,冬日里听不到鸣禽美妙的歌声,更没有蛙声如鼓,只有车来车往汇成的低沉噪音。事实上,即使在梭罗的时代,瓦尔登湖也绝非远离尘嚣的宁静田园。在《声音》那一章,梭罗写到距瓦尔登湖南缘仅五百多米的铁路上,蒸汽机车的汽笛「一年四季穿透我的树林」。1844 年 6 月,康科德镇迎来了第一列在此停靠的蒸汽机车,尖利的汽笛声划破了小镇的宁静。又过了一年,他在美国国庆日这天搬进了林中木屋,开始简朴生活的实验。梭罗正在亲身经历工业文明重塑传统美国社会的开端,他震动于这「铁马火驹」的威力,怀着「和观看日出同样的感情」看早班火车经过,同时又敏锐地预见到人类面临着被商业裹挟、被技术异化的危险。
停车场在湖畔公路的另一侧,我们下车后,先看到的是对面林地上的木屋,尖顶方屋体,上有烟囱,两侧各一扇大窗,一端是门,像是小孩子稚拙画笔下造型简单的小房子。这是按原样复建的 —— 梭罗亲手建成的那栋木屋,在爱默生眼中只是个简陋的窝棚,但在梭罗的笔下却像奥林匹斯神殿一般神圣,沐浴着林中纯洁的曙光。
我一步迈进大门敞开的木屋里。梭罗当年也从不闩门,他确信自己简朴的家居不会让窃贼惦记。左手墙边依次摆放小圆餐桌、椅子,窗边是课桌大小的书桌,按原样漆成绿色,还有另外两把椅子。与门相对的另一端是壁炉和炉灶,右手墙边是由沙发床改造的床铺。一共三张椅子,《访客》那一章写道:「我的屋子里有三张椅子,孤独时用一张,交朋友用两张,社交用三张」。梭罗号称康科德的隐士,但其实他的小屋不乏访客,康科德镇离瓦尔登湖只有三公里,好友们随时可以探访。在林中采浆果的孩子、散步的铁路工人、渔人和猎人,也会好奇地留步闲谈。但更多时候,大自然才是梭罗最温柔可亲的陪伴,无论是林中悠游,还是在屋内阅读写作,他极少感到寂寞。在《孤独》这一章,他就写到自己最愉快的一些时光 —— 是春秋两季暴雨不止,上下午都只能待在屋中的时候,咆哮的风声和滂沱的雨声给他慰藉,「很多思想在长夜里扎根生长」。鸟兽虫鱼这些活泼的生灵,更是他无限灵感的来源。哪一个读者在静心读毕《瓦尔登湖》后,会不记得红蚂蚁和黑蚂蚁的决一死战,或是湖中潜鸟的狂放大笑呢?梭罗并不需要社交和娱乐活动来消磨时间,正如他的传记作者 Laura Dassow Walls 所言:「他极其旺盛的好奇心意味着自己后院最微小的细节也能呼应浩瀚的时空:田间劳作的农人让他想到古罗马诗人 Virgil 的《农事诗》,他借助北极探险家的知识分析瓦尔登的冬天」。
梭罗的理念是完全沉浸在
自然中,让自己与植物、四季
星空和各色生物组成的
世界水乳交融。
梭罗的铜像伫立在木屋外不远处,他站在一棵橡树旁,斜挎着一个包,注视着自己的左手,似乎那是树木的年轮,他需要细细读取其中的历史。他上身微微前倾,给人一种随时准备动身的感觉。已经开始西斜的太阳将修长的树影投到木屋外墙上,满地干枯的橡树叶也被镀上金橙色,偶有几棵细细的桦树,洁白的树皮格外醒目。我们小心穿过马路,找到入口,终于得见幽林环绕的湖水真容。我十分惊讶,瓦尔登湖竟然这么小,转念又嘲笑自己的愚钝。Walden Pond(瓦尔登湖的英文名称),「pond」明明就是池塘的意思,即便梭罗在书中也有三十多处用「lake」来指代它。梭罗还费尽心力地做过勘察,有数字为证:「这是一个明亮的深绿色的湖,半英里长,圆周约一又四分之三英里,面积约六十一英亩半」。一又四分之三英里,两千八百米左右,可我对数字一向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