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年初，中国和意大利相继受疫情重创。一东一西，两大文明古国，两个现代社会，在建交 50 周年之际，于逆境中迸发了令人感慨万千的情谊：国民之间的互帮互助，国家层面的友情援助，如星火之光，延绵不绝。无论中国还是意大利，无不拥有悠久的制衣历史。于今，意大利是现代时装工业的引擎与心脏；与昔，中国服饰文化奠定了一套难以撼动的东方审美体系。两个国度间的服装文化，在技术手段与经验流动的哺育下，一直共同成长。让人感动的是，危机降临时，物理距离并未阻断两国友情的传递。文明非但没有被打散，反而更加坚固。鉴于这一背景，《T》中文版特别邀请了多位与意大利结下深厚渊源的从业者 —— 他们之中，有曾就读于意大利时装院校的留学生，有和意大利工匠、面料供应商相熟的中国设计师或品牌员工 —— 用一封书信，与他们的意大利友人进行交流。他们会写下什么？又将收到怎样的回信？作家李静睿在小说《愿你的道路漫长》中写过这样一句话，「所有的宏大叙事都会崩溃解体，我们用以确认某时某刻生命的证据，也不过是这些碎屑而已」。这句话，对于身处不可阻挡的变化与动荡中，寻找生命之证明的我们而言，再适合不过了。「信」即「相信」—— 人真正拥有的，不过彼此真心的慰藉。借助书信这一方式，我们希望，所有鲜明或漫漶的真实感受，都能在日后的创作中化作力量。
公关传播公司 Attila & Co. 创始人，现居米兰
在这个习惯了发短信的时代，写信似乎成了件很奇怪的事。但如今，我也只好通过信件弥补好几个月没能和你见面聊的遗憾了。这场疫情已经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我习惯了四处旅行的生活，你应该也是一样。每个月去一次中国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我非常想念在上海度过的那些时光，想念在昏昏欲睡的深夜里开着车、耳边回荡着响亮而悠扬的《花样年华》，想念在妙不可言的名流山庄里品尝的上海菜。我也没有忘记，你和我一样爱猫。
从 Andreina Longhi 的米兰办公室窗外望出去的意大利秋景
你还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们认识，带我去那家棒呆了的古董店（我在那儿花了一大笔钱）。我记得你那个养了条怪狗的朋友，还有许许多多帮助我认识并欣赏中国文化、了解你喜好的人，大家都很有趣。我不记得和你初次见面时的具体细节了。大约是十年前吧？也可能更早些或更晚些。我只记得，那时，我俩的一个共同朋友提到，她有个邻居在做服装设计。她说的就是你。我们一起去你家做客。虽然起初充满了疑虑，但我一走进你家，就立马爱上了你和你的风格。房间里很暗，只有烛光摇曳，而你是那么地空灵美丽，那几件挂在白色支架上的设计作品也完美得令人惊叹。
我们的旅程就此开始。你成为了第一位在米兰开展工作的中国设计师，你对意大利的爱就像我对中国的爱一样深。你也成为了我的第一个中国朋友，我非常珍惜与你之间的友谊。我知道，等这段风波过去，等我能够再次回到中国的时候，你一定会张开双臂迎接我。Andreina Longhi
2020 年 9 月 22 日，写于米兰
独立设计师品牌 Uma Wang 设计师，现居上海
我知道，这应该算是种「工作任务」，但我真的很感动，似乎有一股回忆和怀念淹没了我。自从在上海相识以来，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宝贵的时光，它们永远都是我最美好的一部分记忆。我和你一样，习惯了四处旅行，所以现在，没有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我非常不适应。当我开着车，调大音量，听着 Lucio Battisti 的《Emozioni》时，我的那部分意大利灵魂总是忍不住哭泣，回想着我们一起开着车、听着歌的场景。
Uma 的爱猫 Gnocco 在 Uma Wang 上海工作室内
你深爱松鼠鱼和小笼包，我也着迷于土豆团子和意大利面。是你带着稚嫩的 Uma Wang 走向了世界，当我在第一场大秀前忧心忡忡的时候，牵着我的手给我信心。是你的拥抱和信任让我成为了如今的 Uma Wang。当然了，还有其他许多非常特别的时刻 …… 在上海，我们第一次约着去做按摩时，那位老太太问我们要不要做耳部按摩。耳部按摩？！我们困惑地交换了下眼神，那位老太太又继续说：「你们一定要试试，这可比 sex 舒服多了。」而我们只有体验过，才能做出比较呀。那次之后，我们不仅会带朋友们去，甚至还会邀请重要的客人们一起去做耳部按摩！我们总是说，上辈子，我肯定是个意大利人，而你肯定是个中国人。是你让我爱上了意大利文化，我也很荣幸能成为向你介绍中国文化的那个人。
当我们并肩走在上海的老街上时，你的眼睛闪闪发光，凝视着跑来跑去的孩子、在街边做饭的老人和小小的老式店铺。我很庆幸，能遇到你这样好的一个人，真诚地爱着我们的文化，并且真诚地想与我分享如此简单却特别的时刻。我能体会你现在的感受。我认识的 Andreina 总是四处旅行，有时是为了休闲，更多时候都是为了工作。你总是激情澎湃，能量满满，为众多年轻设计师提供支持，帮助他们涂抹上强烈的个人色彩。稳固的关系需要打磨。但我确信，危机结束后，我们一定能在这里或意大利的某个地方见面，一起喝杯起泡酒，为我们即将共同书写的故事而开怀大笑。
独立设计师品牌 Pronounce 设计师之一，现居上海
周五的上海，天气实在是太美妙了。我的周末将继续在工作室工作，虽然忙碌但仍然很期待，因为 Pronounce 的 SS21 系列马上就要面世了，我超级激动！Jun
2020 年 9 月
摄影师，现居米兰
谢谢你的来信！我最近过得还不错，在长久的隔离期之后生活终于能恢复正常了！
你最近还好吗？迫不及待想看你的新系列！也希望能在伦敦再次见到你。
Szilveszter
时装品牌 Comme Moi 版型顾问，中国台湾人，现居上海
Cara Giulia,
Da tanto che non ci vediamo, come vanno le cose in Italia? Come stai?
Il ritmo di quest'anno è rallentato, dandoci più opportunità di mancarci e di contattarci, e di perdere ogni momento in cui ci siamo incontrati in quel momento, come sfogliare velocemente un libro, una storia e un'immagine balenata davanti a noi, sperando nel prossimo futuro Possiamo sederci uno di fronte all'altro e bere i sprits, rivisitando di nuovo questi meravigliosi e divertenti capitoli.
伟真为朋友制作的电子明信片
2014 年上海马兰戈尼设计学院教学总监，
现任米兰马兰戈尼学校的项目总监，现居米兰
我也真心希望如此！我在上海期间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回忆，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工作非常认真、人既和善又漂亮的女生。我非常想念你们大家！
时装设计师、造型师，现居米兰
你的，
Emanuele
时装品牌 Comme Moi 前员工
独立设计师品牌 Jing Yu 设计师之一，现居米兰
最近好吗？受《T》中文版的邀请，我开始动笔写这封信。好几天没给你发微信了，准备把话都放在这一起给你看。最近意大利的疫情又开始二次蔓延了。工作室里好几位小伙伴都是生活在 Bergamo 重灾区。也有朋友的家人因新冠肺炎而去世。我的情况还算好，希望你也都好。 生活在意大利，度假对这里的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有种例行公事的感觉。一次是在 12 月，一次是 8 月。去年 12 月因走秀的一些事宜没能去度假，还在抱怨工作把生活都挤没了。谁想到没几个月，意大利的疫情就爆发了。
一开始因为疫情的关系而停工，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份难得的机会，终于可以停下来感受当下（不难想象在齿轮的高速运转中是会丢失一些东西的。首先是敏感度，其次是热情）。而后发现要处理的事情更多了。当时我们刚刚忙完 2020 秋冬系列的订货会，从巴黎回到米兰没两天，米兰就封城了。随后，大概有几个月的时间供应商都没有上班。定面料、生产等一系列过程都被延后，导致最近一直加班，还取消了今年 8 月的度假。Again！ 哎。很羡慕你一直以来对服装的热情。于我而言，服装在我的工作中不再只是专注于美不美、酷不酷、够不够有新意。人与人的交流，团队的协作，在完成创意的过程中对于每个细节的追求，都在影响着最后成衣的效果、整个系列的故事性，以及品牌所要呈现的价值观念。真心希望我们的衣服可以拥有更长的寿命，而非拍一个照片就被封藏起来或丢掉的物品。这也是为什么 Jing Yu 要做很多手工的处理，而非用机器踩一脚「咕噜」过去缝在一起。少而精也算是对可持续的追求吧。在繁杂的，从抽象到具象的过程中，我对衣服本身的那种浪漫主义式的愉悦感的享受逐渐消失，好像家长对孩子的那种情感，一般都还蛮严肃的。让我羡慕的是你身上那种对服装、对美的恋爱感。我也想恋爱啊！
所以，现在，重要的是，恢复我的感觉！我必须更多地去看，去思考，更多地感觉。国内疫情控制得很让人心安。身边很多朋友都准备彻底回国了。我还蛮震惊的，但也很理解。我的邻居 Antonio 每天都要打电话给他的朋友 Massimo，诉说他很害怕。更何况身处异乡的人。我们对于不可知之物的畏惧，被「纪律」攻克了大半（很明显我这边「纪律」不太好），其余的送给了想象。拥有想象力的人使其成为创作题材、商业卖点。受苦的人还是在受苦，他们的想象被苦难击退。要做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样的事，什么是正常的下一季？如何打算去哪里订货？品牌接下来准备怎么走？这些问题接踵而来。
独立时装撰稿人，现居宁波
很高兴以这种非常古典的沟通方式进行我们的交流。有时候我觉得现代科技实在是太发达了。那些科技软件会让我们在交流时失去了斟酌文字时满腹的深情和真挚。所以，当我收到你的来信时，我能从字里行间感受你的真情，实在令人感到喜悦。相较国外，在中国，大家已经尽可能地走上了日常的轨道。我也和过去一样，写稿、拍视频、出差，然后辗转在各个城市。之前我在看新闻的时候，从科学家的口中得知，我们暂时还无法消灭这些病毒，很大概率是要和它们有一段长期的共存，除非有疫苗迅速出现。所以我偶尔会恍惚，人类真的会和带来灭顶之灾的敌人从此共存吗？
Jessica 为朋友书写信件的书桌
因为工作的缘故，疫情期间我采访了许多位时装设计师，也听了不少关于疫情时期时尚界该如何自救的线上对谈。其中，我非常喜欢的时装评论人 Alexander Fury 在解读疫情给时尚界带来影响时，提出了一个让我颇感安慰的观点。他说：「这次的疫情就好像是过去人类面对战争一般。等战争过去，一切会复苏。而且越是动乱的时期，越容易出现英雄和机遇。所以，希望大家乐观对待。」上一次，在我采访 Jonathan Anderson 时，他告诉我：「我们当下要做的就是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并且尽可能地坚持下去，相信未来将会恢复日常。这种信念是很重要的。」我觉得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失去信念。我非常喜欢「乐观」这个词语，也觉得它是人类特有的情绪表达，这种情绪让我们从无数次的灾难中死里逃生，获得身心的重生。因此，当我们面对席卷全球的疫情时，我也相信人类可以逆风翻盘。希望这样的乐观情绪能够传达给你。你谈到了如今将时装设计师作为工作后，感受到了它并非只是与创意有关，也与日常人际交流有关。恭喜你，你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时尚产业中最为核心的是人，甚至是过去你并没有关注过的人。有一次，我在准备采访艺人的等待阶段，发现有一位改衣的师傅正在边上默默工作。在与他交流后，我深刻地意识到，正是无数个像改衣师傅这样的「小人物」在无形中推动着这个产业进步，因此我对他们心怀感激。
「真心希望我们的衣服可以拥有更长的寿命，而非拍一个照片就被封藏起来或丢掉的物品。」你谈到衣服时的态度是我非常喜欢，也是一直自己在坚持的 —— 要珍惜每一件衣服的存在。年轻时候的我，也一度幻想过要穿着流行的衣服，打扮得像是明星一样漂亮 —— 嘿，谁在年轻时没有幻想过自己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呢？为此，我也购买了许多并不适合我，可能一开始就抱着虚荣心才入手的衣服。当我过了三十岁后，每次在购买衣服前，我都会非常认真地问自己三个问题：我为什么要买它？它适合我吗？我最多会愿意穿它几次？好像有些理智得不可思议，但这就是我选择衣服的态度，我希望自己的每一件衣服都是我的好朋友，它要让我觉得我可以放心地将自己交给它。这种信任感，我觉得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有太大区别。大量的工作和压力的确会让自己失去感知周边的力量。我想这是每个设计师都要面对的困境。但是好在这种状态并不会很持久，并且是可恢复的。我曾经在一边上班一边写稿的那段日子也有过感知力麻痹的时期，所以后来选择去上芭蕾课，通过对自己身体的控制的训练来恢复感知。你也别着急，请慢慢来。
我一直很喜欢「人类」。因为人类会共情，更会在绝境中凭借自己和团结的力量克服种种难题。逆境重生的力量，我想唯有人类才拥有。 我非常喜欢凌晨四点到五点半之间的这段时间，因为你能亲眼看着黎明慢慢苏醒，仿佛将蒙在眼前的黑布慢慢揭开，在呼吸之间，悄无声息地从黑夜走进白日。我想我们现在都处于这个暧昧的时段中。希望你在米兰一切都好，以及为我们相识五周年干杯，希望我们的友谊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