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 Prada 对谈的话里话外

8 个人围坐在一间克莱因蓝的房间。不，准确地说，是 8 扇矩形屏幕。

一场线上时装秀刚刚结束：Prada 2021 秋冬女装系列。你知道，去年 9 月起，这个意大利时装品牌有了两位创意总监，Miuccia Prada 和 Raf Simons。也真是不巧 —— 过去 7 个月，他们共同操持了三场秀，但受新冠疫情影响，都只能在线上发布。

不讲究文字的时尚杂志喜欢把这两位称作时尚界的「教母」和「教父」。这种庸俗称呼没什么意义，不过多少展现了人性的虚伪：我们总是一边强调没有人「有权」对自己指手画脚，一边又希望让某个权威来决定自己该穿什么。那么，Miuccia 和 Simons 凑到一起，当然该和大家说些什么，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时刻 —— 时装周相继延期或取消，订单下降，连面露矜持微笑觥筹交错的高光场合也没有了。于是 Prada 提供了一种解决办法：在每场秀后安排一场对话，把它们剪入一条长达 30 分钟的视频。

先不管提什么问题、怎么回答，重要的是有人提问，有人回答。这难道不就是对话的意义？

在克莱因蓝房间里发生的是第三场。嘉宾名单上的创意人士涵盖了各个领域：有电子音乐人 Richie Hawtin（他制作了秀场音乐）、设计师 Marc Jacobs、建筑师 Rem Koolhaas、跨性别演员 Hunter Schafer（也是一位平权活动家）、导演 Lee Daniel（他的电影《美国诉比莉 · 哈乐黛》刚上映）。问题大概就在那么几个范畴里：怎么合作、如何获取灵感、怎么看待彼此的创作。

一个相对新鲜的话题是，如何制造现场感？虽然时装秀大部分都被搬到了线上，受到认可的却不多。去年 9 月的 2021 春夏纽约时装周上，最受关注的两场秀都是小型实体活动，一场由设计师 Christian Siriano 在康涅狄格州的家中举办，另一场则是在纽约的一个屋顶花园。他们的参与人数都不超过 100 人。

「我们希望，实际的秀场空间在心理上和身体上，能与服装系列之间有很强的联系。」Simons 说。视频让看秀变成了一趟个人旅程。新系列短片中，不时有镜头聚焦模特后领的 Prada 三角标，接着拉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个四面环绕天鹅绒墙壁的房间里。Koolhaas 称赞这是种激进的手法：因为这不同于以往，人们总是从正面凝视时装作品。

另一个维度的尝试是音乐 —— 让 10 至 15 分钟的视频始终保持热烈的氛围。这个重任落在了 Hawtin 肩上。「我习惯现场表演，所以尽量快速地创作，不停把现场录音发给 Miuccia 和 Raf。人类感性的部分用这种方式实现，而如何与视觉配合的细节则转到电脑上处理。」他说。配合着低沉的 Techno 节奏，模特们在灯光忽明忽暗的房间里斜靠彼此，即兴摆动肢体，仿佛有什么正在暗中涌动。某种兴奋的，对活动、行动和新鲜能量的渴求。

而对 Miuccia 来说，「没有公众意味着，你可以更关注自己想说什么。」

这位政治学博士很少用语言表达她对当下社会的看法。她在另一次采访中曾提到自己对于简单化趋势的担心 —— 如果什么都简单化，那就什么都能说得出来。然而另一方面，「要想让一个产业有改变，真正地涉及多元化、性别、生态系统等各个方面，你就必须投入其中活跃起来。」

想表达的都回归服装。一切化繁为简，在经典的基础上做文章。男性与女性的界限是模糊的。简洁的紧身衣、大衣和夹克由于加入了提花织物图案和亮片而显得性感。

但「说想说的」仍然艰难，尤其是在政治议题上 —— 一个时尚品牌创意总监谈论起来总会显得进退两难。比如近年来那些关于「文化不敏感」的争议。2018 年 1 月，H&M 发布新一季型录，其中有一名黑人男孩穿着卫衣，胸前印着「丛林中最酷的猴子」（Coolest Monkey in the Jungle）的字样，被认为是种族歧视；2 月，Gucci 让白人模特佩戴头巾作为时尚配饰，被批评是对锡克教的不尊重，因为「头巾在锡克教中是信仰的象征，而不仅只是配饰」。年底，Prada 上市了一款黑脸红唇的猴子玩偶，同样遭到了质疑。

与其它创意领域合作是一种方式。今年初，Prada 与 Daniels 合作，为即将上映的电影《美国诉比莉 · 哈乐黛》（The United States vs. Billie Holiday）设计了 9 套服装。「与昔日的人物合作，让我的祖先们被人看见，对我是一种荣幸。」Daniels 对主持人说，「Miuccia Prada 是一位坚强的女性，Billie 也是一位坚强的女性。」

人们在收看这场对谈时，可能会暂时忘记镜头之外的那些事。2 月 24 日，巴黎时装周开幕，当天法国新增的新冠确诊病例只有 14 人。次日，也就是这场对谈直播当天，这个数字就超过了 200 人，5000 人以上的活动被禁止。Ralph Lauren 取消了原计划于 4 月在纽约举行的走秀；Burberry 延期了 4 月的上海大秀；Gucci 撤销了即将于 5 月发布的旧金山秀；而 Prada 则终止了同月的日本大秀。

疫情期间，Jacobs 取消了他的纽约大秀。这段时间你怎么创作，主持人问。「时尚有着忙碌不停的节奏，我们一直没休息过。但有时间休息了也抱怨，我很想念日历上排得满满的行程。」Jacobs 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越来越快，但没法停下来 —— 这是这个行业所有人面对的问题。Miuccia 和 Simons 也是。一家奢侈品集团仍要靠数字说话。Prada 去年的财报表现像是过山车。上半年，由于 2 月至 5 月间关闭了大量门店，销售额同比下降了 37.6%，净亏损 1.8 亿欧元。到了 12 月底，销售额又回复到 2019 年的水平，其中中国销售额同比增长了 52%。

Koolhaas 欣赏时尚的速度。「瞬间的灵光闪现便能呈现出近乎完美的成熟作品。」他说。但他另一方面又强调人类学家的研究思维：「搞清楚我们到底为谁设计，理解他们的喜好、习惯、生活、文化和审美」。

对于所有创意人士而言，这在当下的社会可能是种持续的矛盾。流行时尚专栏作家 Eugene Rabkin 曾引述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作《启蒙辩证法》论证这一点。在资本主义体系下，大众生活的意义被剥夺。意义不再来自于劳动和信仰本身，而被消费和娱乐所取代。所有文化活动都屈服于资本主义逻辑和大众口味 —— 对效率的持续追逐和市场规模的不断扩张。

主持人最后提出的问题是，如何理解「Prada 感」（Pradaness）。Schafer 说，「风暴一样的创意在下面酝酿着，而上面是优雅镇定的。」

「Prada 厌恶某件事物的样子总是很吸引我。」Koolhaas 接着说，「她的厌恶非常明显，不仅仅是简单拒绝，而是一定要搞清楚自己讨厌什么，把这种讨厌转化成解决问题的干劲。」

Miuccia 脸上没什么表情，仍然用左手拖着下巴。

人们常指望创意行业的那些顶尖人士能不断带来改变，却时常忘记，Miuccia 今年 72 岁，Simons 也五十有三了。在今年初一次和《纽约时报》的对谈中，Simons 说，他期待有人能在当下的体系之外创造一个新体系，但完成这件事的不会是他和 Miuccia。他们通过对话能做到的是提出议题、推动议题，而不是解决议题。

「我想这次谈话可以结束了，我们谈得不错。」主持人收尾说。嘉宾们举起手朝镜头挥了挥，看上去都松了口气。这口气，总还是会被提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