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1792 年出版的著作《女权辩护》(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中,Mary Wollstonecraft 力争男女应当受到平等教育,「因为只有争取平等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合理观点。」Wollstonecraft 在 18 世纪的英格兰可谓「奇人」一个:作为女性公知,她力求为女性在社会中争得一席之地。两个世纪后的今天,男女在社会的方方面面开始相互竞争,然而在公共空间层面,结果并不尽如人意。据估计,在英国,只有约 3% 的公共雕像是非皇室女性,这个占比在美国为 7%。而直到去年夏天,纽约市的雕像中只有 5 座是历史中的女性人物,分别是 Joan of Arc、以色列前女总理 Golda Meir、现代主义女作家 Gertrude Stein、美国前第一夫人 Eleanor Roosevelt 和废奴主义者 Harriet Tubman。如果有一天人类消失,外星人从另一个银河系造访地球,认为人类历史只是由马背上的男人所书写的,那也情有可原。
因此,这座募资十年、于去年秋天在伦敦北部一个公园内正式落成的 Wollstonecraft 雕像十分令人期待。很显然,这座雕像并非 Wollstonecraft 本人,而是为她而创作,委托委员会写道,「雕像挑战了传统雕塑形式,代表了每一个提升思想、具化精神的女性,而非描绘个人。」这尊雕像由镀银青铜制成,基座为抽象波浪状,融合了多种纹理,基座上则立着一尊女性裸体像。雕像揭幕后,随之而来的是大众的强烈抗议:合金材质加上那张苍白瘦小的脸看起来就像一个倒霉的半机器人,让人联想起终结者 T-1000,或是劳斯莱斯引擎盖上的小金人。另一些人也从美学角度提出了异议:为何要呈现一位女权主义者的裸体形象,还特意勾勒出了曲线——甚至细致到加上了私部毛发。(一天晚上,有人怕它冷,还在旁边放了一件毛衣。)毫无疑问,批评异议终将渐渐平息,大众也会转移焦点。但我仍在思考:为什么 Wollstonecraft 的雕像不能像她本人那样鼓舞人心,名扬千古?我很难不把这座雕像视为好心的受害者,它无意中又成了另一个女性被诠释为抽象概念的例子,例如自由女神像或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玛丽安,抑或是其他雕像中那些无名的天使和女神。事实上,我们身边并不缺少女性雕像,只是诸多雕像都缺乏人格而已。
艺术家 February James 为《T》杂志所作的这幅水彩画是 2018 年立于芝加哥的诗人 Gwendolyn Brooks 雕像。「在我成长期间没见过多少能让我产生共鸣的雕塑,但那些有着非凡成就与背景的女性雕塑除外。」她说。
虽然,在代表性犯罪阶层中,Wollstonecraft 的雕像只能被定性为错失良机。随之而来的是 2017 年华尔街一家公司出资制作的雕像「无畏女孩」,那个扎着马尾的女孩代表了呼吁女性赋权的人。还有 Luciano Garbati 创作的高达 2.13 米的「美杜莎和珀尔修斯之首」,就伫立在纽约中央街对面的最高法院外 —— 当然也是一位裸体女性,是女权运动中又一不明所以的举措。在雕像渐渐被人忽视的年代,为何我们还要在这种代表方式上努力消除性别鸿沟?在十八、十九世纪的肖像雕塑鼎盛期,我们心目中的英雄通常都是总统、知识分子、探险家、军人或者行业领军者,但这样的时代早已过去。即便是在那个风头正盛的年代,这类雕塑也因过分关注自身利益而令人尴尬不已。拜伦勋爵在 1821 年写道,肖像雕塑(尤其是半身塑像)「为的是追求名望而非怀念逝人」。
在文化层面,我们也将目光从肖像雕塑转向了其他艺术形式。但在公众的想象世界中,这种代表方式依然至关重要。展望个体未来当然是一种想象,这种展望以我们受到的教育和对可能性的感知为基础,但也有来自家庭和文化的支持。「女性从幼年时代开始就被教导:美貌是女人的权杖,心灵的塑造要围绕身体进行。心灵只能在它的镀金鸟笼里徜徉漫步,并且只能努力去装点它的牢笼。」Wollstonecraft 在为女童争取教育机会时如是说。但即便是在今天,过去那些伟大的女性既因为个人成就而被歌颂,也因个人生活备受争议(包括她们脆弱无能的一面和她们的伴侣)。事实上,伦敦里士满的泰晤士河畔就有一座全新的 Virginia Woolf 等高雕像,离她曾居住和工作过的地方不远。以前每次散完步,她都会在长椅上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而这也是她在 1927 年的散文《街头漫步》(Street Haunting)中提到的活动方式。这尊雕像更加直接,衣着完整,充满了现实主义气息,但唯独一点让人诧异:Woolf 的雕像面带微笑。(十来步外看去,可能会错认成 Mary Poppins。)无论如何,Woolf 的造型还是让人比较满意的。去年夏天,首个现实女性人物群体雕像入驻纽约中央公园:妇女参政主义先驱 Sojourner Truth、Susan B. Anthony 和 Elizabeth Cady Stanton 围坐在桌旁,园内还有鹅妈妈、爱丽丝梦游仙境、23 位备受尊崇的男性人物和小狗波图的雕像。
这些全新群体雕像的出现时机也正是全球对历史主权展开广泛思考与讨论的时候。去年夏天是一个转折点:在英格兰布里斯托,17 世纪奴隶商人 Edward Colston 的雕像被丢进大海,取而代之的是 Marc Quinn 为「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抗议者 Jen Reid 所作的拳头高高举起的雕像。同月,诗人 Caroline Randall Williams 发表了一篇振奋人心的文章,题为《你想要一座纪念碑?我的身体就是一座纪念碑》,文章开头写道:「我有着深色的皮肤。」11 月,Simone Leigh 标志性的「砖房」搭建在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校园内(另一座在纽约的高线公园),一座 4.88 米高的青铜黑人女性头像雕塑矗立于大型的包围式基座 —— 这是当年极富深刻涵义的作品,有色人种女性开始在政治舞台上崭露头角。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仍在继续,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内战时南方联邦首都)有一座重达 12 吨的 Robert E. Lee 雕像,这里也是和平年代人们的集会场所,正如艺术家 Catherine Opie 表示,他现在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被「激活了」。艺术家们在 Robert E. Lee 的雕像上投影出 Breonna Taylor 和 George Floyd 的照片,活动人士们在雕像基座上写下警察暴力事件中其他受害者的名字。去年夏天,我去看望一个住在芝加哥南部布朗兹维尔的朋友,在散步的途中经过了 Margot McMahon 为诗人 Gwendolyn Brooks 所作的雕像。这尊雕像立于 2018 年,是该市第一尊黑人女性户外肖像雕塑。我 4 岁的女儿想要细细端详那张戴着眼镜的面庞,却先打量起了台阶,上面刻有 Brooks 的诗文,来自 1949 年的普利策获奖作品《安妮 · 艾伦》(Annie Allen)。「Gwendolyn Brooks 是谁?」她满脸好奇。「一位伟大的诗人,」我们说,「一位举足轻重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