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2017 年出品的电影《佛罗里达乐园》(The Florida Project)中,导演 Sean Baker 追随六岁女孩 Moonee 的视角,讲述了她与单身母亲 Halley 的故事。母女俩住在佛罗里达基西米市(Kissimmee)的一间破旧汽车旅店中,附近就是迪士尼乐园。同一时空,两个世界: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米奇和伙伴们迎接四方来客,超级英雄轮番登场,在不同的区域满足孩子和成人的梦想;一个平淡乏味,失业母亲想法设法养活孩子,住在汽车旅馆的几个孩子则用自己的方式,在破旧旅店、停车场和废弃建筑之间,构筑想象王国。电影《佛罗里达乐园》剧照,住在汽车旅馆的女孩 Moonee 和伙伴。
1966 年,Walt Disney 在接受《读者文摘》(Reader's Digest)采访时表示,主题公园的最初灵感主要来源于他的两个女儿。作为父亲,他期望有这样一个地方,不仅能带着女儿享受周末时光,自己作为成年人,也能乐在其中。然而,这种乐趣在当时是深植于美国白人中上层阶级的一种对纯真童年的幻想。这种看似「纯真」的快乐童年,深植于美国社会根深蒂固的阶级、性别和种族隐喻。一大片被圈起来的土地,定位往往在郊区,工作日期间,孩子多由全职在家的母亲照料起居,父亲若是能在周末陪孩子出门玩耍,那便是负责的好父亲典范。在乐园中,孩子可以亲身体验卡通人物的生活,而这些卡通角色多来自北欧或以安格鲁-撒克逊为主体的欧洲童话传统。家长 —— 尤其是能负担这笔开销的父亲 —— 则能暂时远离资本主义主导下的无聊生活,或在抹除了美洲原住民、非洲本地历史的模拟探险之旅中,寻求一点感官刺激和异域想象。
如果说电影《佛罗里达乐园》还是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艺术加工,引发的是观众对主题公园背后社会问题的反思,那么现实中,迪士尼公司是否就如其所说,致力于保证童年的纯真快乐呢?2018 年圣诞节前夕,一个名叫 Ollie Jones 的孩子因先天性基因型疾病过世,年仅四岁。由于孩子酷爱迪士尼公司旗下的漫威超级英雄,尤其是蜘蛛侠,他悲痛欲绝的父亲 Floyd Jones 写信至漫威和迪士尼公司,请求他们允许他为早逝的儿子建造一个刻有蜘蛛侠形象的墓碑。Ollie Jones 的蜘蛛侠临时墓碑被从墓地移走。
面对 Floyd 的请求,迪士尼公司拒绝了。他们的理由是,童年需要远离死亡和与死亡相关的事物,从而确保迪士尼角色的「纯真」和「魔力」。孩子的父亲深表不解:难道迪士尼的卡通形象和漫威的超级英雄不会死亡吗?在 Floyd 被拒绝后,英国国会议员 Helen Whately 为 Floyd 一家致信迪士尼公司,网友也发起请愿运动,收集了超过 12 万签名,希望迪士尼能满足孩子家庭最后的心愿。但是,这一切并未改变迪士尼公司的立场。最后,公司提出要送一张手绘的胶卷给 Floyd 一家,以示对这位小粉丝的哀悼。
这则现实版主题乐园故事:以保护角色的「纯真」和「魔力」为名,真正体现的,是迪士尼对版权的吸血鬼式偏执。这从迪士尼对其最经典形象米奇的漫长版权垄断之路就可见一斑。
1928 年,迪士尼出品的第一部米奇的有声动画片诞生了。这只老鼠身穿水手服,在威利号汽船上吹着口哨掌着舵,但好景不长,真正的船长坏皮特出现了,米奇被踹下了台阶。这部动画片在纽约殖民大戏院首映后,轰动了整个纽约,还在 1932 年获得了才启动五年的奥斯卡特别奖。之后,随着迪士尼主题公园和相关产业的发展,米奇的形象也从银幕转向了不同平台,成为迪士尼的经典代言。在中国,米奇也被称为「米老鼠」,早已深入人心。1932 年,《良友》画报引荐米老鼠及相关动画产业,开启国内的米鼠之风。将近 80 年后,上海迪士尼乐园开园,以单体面积居全球迪士尼乐园之最为亮点之一,短期内成为了近几年周边地区最红火的度假地。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只米老鼠的「魔力」并不局限于此。如果对美国版权法稍作了解,大部分的版权法律师都会告诉你,美国版权法出台之初,版权有效期为 14 年;如今,版权有效期最长可超过一百年,而这些改变,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一只老鼠。最初,米奇老鼠的版权期为 56 年,为了尽可能长时间垄断版权,迪士尼公司开始了一系列花销巨大的政治游说。1976 年,美国国会由此通过一项法案,使得作者个人的作品在有生之年均受保护,而公司则能在此基础上多获得 50 年的版税保护。此时,迪士尼公司下米奇老鼠的版权期从原来的 56 年延长至 75 年,直至 2003 年。
既然如此,作为普通人,我们不妨发问:在 2021 年的今天,若是有人在街头涂鸦、自制 T 恤衫,或是在艺术作品中加入米奇的形象,还算侵犯版权吗?从法律上来说,答案是肯定的。
在米奇版权即将过期的五年前,也就是 1998 年,美国国会在迪士尼公司的游说下,再次修改了版权法,将 1978 年 1 月 1 日当天或之后创作的作品版税,延长至在创作者寿命基础上再加 70 年,而公司名义下的作品版税也再次延长,可以是初次发表年份的 95 年之后,也可以是创作完成后的 120 年,以最早过期期限为准。这也就意味着,两年后的 2023 年,米奇的版权才会过期。同样的版权垄断,也由此延伸到了迪士尼旗下其他卡通人物和超级英雄形象。
或许,大部分公司甚至许多消费者都会觉得,现代公司试图通过影响版权法,从而保障自己最大盈利,这无可厚非。姑且不论在知识开源、全球共享的当下,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版权垄断到底扼杀了多少充满创意的改编,也暂且不计这种版权垄断使迪士尼公司在全球扩展过程中,收获了多少巨额的版权红利。真正令人觉得讽刺的是,宣称为儿童创造「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的迪士尼,恰恰以保护「纯真」和「魔力」为借口,吸食着垄断下的各种盈利。
回到《佛罗里达乐园》,在最后一幕中,Moonee 即将被社工送去新家庭寄养。她逃出了汽车旅店,向隔壁旅馆中唯一的小伙伴求助。两个小女孩手拉手,经过由三根钢丝卷成的米奇状地标,跑过 Halley 曾经贩卖廉价香水的停车场,穿过迪士尼神奇王国的大门,奔向正中心的城堡,消失在人群中。
电影《佛罗里达乐园》结尾,奔向迪士尼乐园的两个女孩。
电影终止在了这一幕,虚拟和现实通过影像剪辑,无缝衔接在了一起。某种意义上,我们作为迪士尼乐园的潜在游客,或许已经很难分辨哪个世界更加真实。迪士尼构造的实体乐园和虚拟世界,成了哲学家 Jean Baudrillard 所说的「超现实」 或「过度真实」(hyperreal)最好的注脚。在 Baudrillard 看来,迪士尼乐园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已变得比现实世界更为真实。人们被封闭的符号系统裹挟而不自知,也无法体察这个系统外的世界。在当今世界,迪士尼主题公园所象征的超现实世界并非孤例。意义不断内卷的同时,裹挟的也是我们最珍视的童年时光。迪士尼创造了一种单一的梦想童年,排除的是 Moonee 这样社会底层的孩子,也拒绝让挚爱蜘蛛侠的孩子拥有一块刻有蜘蛛侠的墓碑。可是,我们难道不该问,孩子们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样的孩子才有资格在迪士尼构筑的超现实世界?没有入场券的童年,又该何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