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展身手 | 一个名叫邓希平的老人和她的单色釉
邓希平在饭桌前落了座。「邓老师好」,两位邻桌的年轻人特地过来打招呼,姿态和语言上,都透露出尊敬。她让同行的人先点菜,随后自己点了一道店里的招牌菜。鲜虾和鱼,煮在江西特有的辣汤里,邓希平吃得尽兴。
80 岁的邓希平,如今还在坚持制瓷。1965 年,她从武汉大学化学系毕业,服从组织安排进入原轻工业部景德镇陶瓷工业科学研究所(以下简称研究所),从零开始学习单色釉。在当时的研究所,一位师傅便是一种釉色的代表。邓希平跟着陈鸿高和聂物华两位大师学习,孔雀蓝釉和宋钧花釉成为她职业生涯的起点。
1972 年进入建国瓷厂后,她从实验组组员做到副厂长、总工程师。23 年来,邓希平的功夫都用在研究单色釉瓷上。1995 年,市场化改革使建国瓷厂部门间环环相扣的供应关系被冲散,每个部门都要想办法自力更生。
邓希平直接领导的单色釉科学研究所和新品开发部,由她一手创办。要应对市场的要求,原料车间可以售卖原料,烧炼车间可以通过帮其他单位烧炼瓷器收取费用,但科学研究所和新品开发部只具有研究能力,而不具备生产能力,如何独当一面?没有人想得到,也就没有人敢承包。
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科研人才队伍,邓希平不希望就这么散了,她承包下这两个部门。没有生产原料、器材,邓希平就凭自己的信誉跟其他单位借;科研人员不会做瓷,那就从头开始学。「3 年没有礼拜天,没有节假日,我们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扭亏为盈。」邓希平当时的市场策略是只制作需求最紧俏的大件瓷器,「马上要给员工发工资,产品必须要有销路」。
当时市场上的颜色釉瓷并不多。「三阳开泰」原本是国家用瓷,市场开放之后,便成为高档釉色釉瓷的代表,「当时『三阳开泰』这件产品,其他单位没有技术,做不出来,但市场需求很大。」邓希平看准了这一缺口,调动本单位的科研优势,做出产品,正式踏入了市场经济的浪潮。
邓希平与 Loewe 合作的黄釉瓷碗。
如今,除了景德镇昌江区的一座艺术馆,邓希平还在浮梁县拥有另一个艺术馆,在珠山区拥有一家专卖店。每个空间所承载的功能不同,经营和打理,主要还是靠邓希平自己。她现在也接受茶具的订单,只不过有了品牌基础,她烧制的茶具要价比普通茶具更高,「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普通人的审美水平提高了,口袋里的钱多了,有人愿意花几千块买一个茶杯。」
最近,她正在琢磨怎么让单色釉与当下的流行相结合。一直坚持匠人精神的奢侈品牌 Loewe 与邓希平合作,为了向中国传统单色釉釉色陶瓷手工艺致敬,想借助现代审美眼光下的单色釉瓷,围绕色彩灵感来源于传统单色釉的 Loewe 2023 早春系列,挖掘表达上的更多可能性。邓希平的过往经验中,并没有可参照的案例;按成本计算,这笔生意并不划算。「一个颜色就做 50 个,之后也不会投入量产,这对我来说其实是亏本的。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合作。我虽然年纪大,但思想不旧。」邓希平想知道,与奢侈品牌合作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邓西平与 Loewe 合作的茄皮紫金钟碗。
「更多海外消费者也许可以通过这次合作看到我们的作品。」邓希平的女儿吴春柳也是公司的成员之一,她同样看好合作带来的长远效益,「Loewe 这次推出的 2023 早春系列,色彩灵感来源于传统单色釉釉色,我们再从这些新品回到单色釉上来,这里面其实有一种衍生品的概念。我觉得这个概念很好,以后我们也可能会推出自己的衍生品。」
每月一次的单色釉瓷直播活动,邓希平都会出现在手机屏幕中央,向观众介绍正在售卖的单色釉。「离开一会儿都不行,观众马上会在评论区问:『邓老师去哪儿了?』」邓希平在饭桌上说起直播的经历。邻桌那两个年轻人,正是负责运营单色釉直播平台的公司成员。他们在景德镇与不同的工作室合作,将景德镇的当代瓷器通过直播呈现在消费者面前。
市场正直接与景德镇交手。景德镇陶瓷大学(以下简称陶大)设计艺术学院院长邹晓松提到,不少陶大的学生,在校期间就已经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政府也会给予一定的资金支持。邹晓松指导的一名硕士,在疫情期间直播带货,收益反倒比之前更高,工作室从 1 个拓展到 3 个。最顶峰的时候,直播间一刻钟的销售额就可达几十万。
过去邓希平并不信任直播。她认为单色釉的成色无法通过手机屏幕充分展示出来,而且直播间卖的东西通常比较便宜,与自己品牌的定位不符。禁不住直播公司的劝说,两年前她开始尝试这种新形式,发现在直播间中也能遇到懂行的客户,「观众有的时候会站在他们的角度提一些问题,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启发。」
在饭桌上打完招呼,其中一位年轻人顺便跟邓希平约下一次直播的时间,几句交谈,就定在了下周。年轻人走后,邓希平介绍道:「这是直播间的主持人。」
秘釉流霞盏。大小不同,颜色不一。
邓希平陶瓷艺术馆昌江馆的入口,贴着一幅邓希平与国务院总理李克强的合影。一层陈列着邓希平烧制的较为小件的各色单色釉瓷,供游客参观和购买。步入二层和三层,陈列柜中瓷器的釉色变化更加多样,器型也更加丰富,通常只有懂行的藏家才会上楼观赏。
二层的一张巨型白色圆桌上,红色、蓝色、绿色釉面的碗状瓷器大小不一,错落摆放,犹如星轨上的行星。凑近再看,碗底的花纹多呈放射状,张弛有度。当光线透过帘子进入室内,落在这些碗盏上时,便化作「一汪清水」,在其凹处积淀、流淌、激荡。邓希平最喜欢的那一盏,她称为「海底世界」。碗底的花纹如一只海底生物,正在若隐若现的水光下游动。
这些单色釉瓷名为「秘釉流霞盏」,并非自古就有的单色釉瓷种类。
秘釉瓷最早记录于唐代文学家陆龟蒙先生所作的诗歌《秘色越器》:「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遗杯。」因专为皇家烧造,釉料的配方并不对民间公开,所以得「秘釉」之名。唐代之后,秘釉的配方成为一个谜。
流霞盏是明代万历年间由吴昊十九创制的酒器,据说色如丹霞,明若玑珠,犹如晚霞飞渡。这项技艺在明代后失传。
邓希平不仅重现了这两种釉瓷,还将两种釉彩融合在一起,创作出「秘釉流霞盏」。这花费了她 23 年的功夫。
邓希平与她最为得意的秘釉流霞盏作品《海底世界》。
建国瓷厂改制前,担任副厂长、总工程师的邓希平并不需要自负盈亏。她要面对和处理的,是比市场更加复杂的问题。
除了御窑,单色釉瓷在民间的传承多靠家庭内部的经验传授,跟大多数传统手工业一样,男性是主导。于 1950 年正式成立的建国瓷业公司(建国瓷厂前身)里,掌握着烧制核心技艺的依然是出身于家庭式窑厂的老师傅。
单色釉瓷的色与形,除了人力,还与天气、温度、窑火密切相关。不确定的「天意」意味着人们需要一个确定的仪式,女性则被排除在仪式之外,被视作烧制失败的作用因素。邓希平进入建国瓷厂技术科下的实验组时,是实验组唯一的女性。
30 岁的年轻女性、技艺非祖传、景德镇外来人口,邓希平身上的这 3 个特征令她初到建国瓷厂时,很难拿到一个好的瓷坯做实验。拿到一两次坏坯,邓希平不敢作声。次数多了,她忍不住问负责瓷坯的组长:「为什么其他人拿到的都是好坯,唯独我拿到的就是坏的?坏坯烧出来的瓷器当然也会有问题,这不是浪费吗?」组长的回答倒是轻巧:「拿好坯给你,不也是浪费吗?」
没有办法。邓希平只能向组长保证,如果烧失败了,她会主动承担责任;如果烧成功了,功劳算在组长头上。组长这才勉勉强强给了她两个好坯。
「好小的两个坯,但我烧得好认真,生怕烧坏了。」邓希平知道,如果这次烧制失败,以后便再难出头。
建国瓷厂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景德镇最早诞生的一家国营企业。经过几年的发展,景德镇瓷厂、第十九瓷厂也被一并纳入其中。1958 年,建国瓷厂职工人数就已经达到了 3600 人,是当时全国唯一具备颜色釉生产条件的瓷厂,地位相当于古代的御窑。但由于邓希平加入建国瓷厂时,正值「十年动乱」期间,加上很多单色釉技艺在家族传承中逐渐失传,钧红釉是建国瓷厂当时唯一能生产的釉种。
拿到坏坯时,邓希平也没闲着,在坏坯上实验新型单色釉。研究出的新釉作用在好坯上,一开窑,组长高兴坏了。透亮的橘黄釉色,开启了建国瓷厂生产新型釉的路子,也让邓希平获得了随意选坯烧瓷的自由。「从这个事情之后,没有人再认为我是一个只会做文书或者传达工作的女生。」
邓希平的工作室内,成排的瓷坯正等待着上釉。
化学系毕业的邓希平进入单色釉瓷领域,缘起于 1954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第五年。国家百废待兴,向外国学习科学技术是中国当时的必修课。为了换取精密仪器制造技术,建国瓷厂须将单色釉瓷的烧制技术整理为一份严谨的科学技术资料,交给当时同为社会主义阵营的德国。
被吸纳进研究所的老师傅们,在实操方面一流,但对每种矿石的成分、来源并不了解。中国科学院上海硅酸盐研究所和中国轻工业陶瓷研究所便派遣了一批研究员来景德镇,帮助这些老师傅总结单色釉的技术资料。而刚毕业的大学生,则担任这些研究员的助手。邓希平便是其中一员。
邓希平到现在依然保留着「记错题」的习惯。一件瓷器出窑后,不尽如人意,邓希平便把它带回工作室研究,哪里有问题,哪里要改进,她一一记录在本子上。
读书有用,还是没用,论断的权力在时代手上。1968 年,建国瓷厂的单色釉科学研究所因「动乱」解散,研究员和大学生统统被下放到农村。邓希平自认为运气不错。她的身份是项目干部,跟知青相比,至少还有工资。
1972 年,邓希平被上调到建国瓷厂。
在一举烧制成功新型釉后,邓希平因另一件事在建国瓷厂彻底站稳了脚跟。钧红釉是建国瓷厂在颜色釉方面最为拿手的釉种,但有一批钧红釉瓷在出窑时,瓷胎几乎全部破裂。负责烧制这批钧红釉瓷的是一位经验老道的师傅,之前少有失手。
追溯起来,原来是因为手工瓷胎换做了批量生产的注浇胎,产量虽然提高了,但钧红釉的膨胀系数与注浇胎膨胀系数之间的比例发生了改变。(膨胀系数是表征物体受热时其长度、面积、体积增大程度的物理量;钧瓷烧成后的冷却过程中,胎与釉均会收缩,最初胎与釉收缩程度相差不大,但随着温度降低,由于膨胀系数不同,胎和釉的收缩程度相差得越来越大,釉收缩多,胎收缩少。当冷却到一定温度时,就会造成釉层开裂。)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产量的提高便是进步,重新用回手工胎几乎不可能。如何保证现有的浇注胎不破?任务落到了邓希平所在的实验组。
被寄予厚望的是除邓希平之外的两位老师傅。胎不能动,那就只能在釉上下功夫。钧红釉本身就带有开片;如果将开片抹平,钧红釉又失去了重要的特征。几个月过去,两位师傅毫无头绪,邓希平也在暗自思考解决办法。
气球给了邓希平启发,「用手把气球挤爆很困难,但是用针一戳,气球就爆了,原因就是用针戳气球,气球的受力面小。」抹平开片,不如让开片变得更加密集,将瓷胎的受力分散开来。用试片实验后,邓希平将这个发现汇报给了组长。
邓希平用 5 个完整的,最容易破的坯进行实验。一个星期后开窑,5 个都没有破。扩大生产后,批量的产品也没一个破的。
在总结大会上,技术厂长当着厂里所有人的面说:「读了书还是有用的。」
「当时听到这个话,我真的是哭了出来。」邓希平松了一口气,不光为自己,也为所有读书的人。
走进位于邓希平陶瓷艺术馆昌江馆旁的邓希平工作室,靠近生产厂房的地面上,整整齐齐码着一片郎红釉瓷瓶。它们都是残次品,每个瓶子的缺陷各不相同。
关于单色釉的「单」,邓希平解释道:「『单』并不是指颜色上的单一,而是指唯一性。世界上没有两个相同的人,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也没有相同的单色釉。」在邓希平看来,这正是单色釉的魅力所在。
系列纪录片《讲究》关于单色釉的一集,记录了邓希平烧制秘釉流霞盏的过程。片中展示的是她一年中的第 30 次开窑。邓希平从冷却的窑中取出一个直径约 40 厘米的秘釉流霞盏,形状稍有变形,烧制失败。「大件的产品,成品率太低,可能做一两百个,成功的只有一到两个。」邓希平对这样的失败习以为常。
单色釉原料来自原矿石,是所有釉色类型中最难把握的一种。扎实的化学知识,帮助邓希平用最短的时间,最小的成本,合成想要的釉料。但对于每一种矿石原料,邓希平还是习惯用直觉判断,必要的时候甚至会用舌头品尝。
经过窑火的淬炼,原本不可见的釉料才会显形。而这也意味着,在最终开窑之前,没有人知道是否有环节出错。天气、空气的温度和湿度、烧制时长、火候 —— 这些影响颜色釉最终成品的因素被业内统称为「气氛」,即使现在更为可控的气窑代替了大多数柴窑,「气氛」的影响也无法被完全避免。
分析、总结,为下一次的尝试做足准备。第二次的烧制,定在春雨过后。但临烧制前,天气转阴,烧制计划不得不再次被搁置。好不容易等到天晴,将调整过的秘釉流霞盏再次放入窑中,突如其来的大雨,再次令结果不尽如人意。
「人意」与「天意」在单色釉瓷上,以一种不可被概括和总结的形式相互交融。邓希平对此释然道,「人是不能改变自然的。你可以通过科学了解自然的变化,然后再去适应自然的变化,做出你想要的东西。」
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邓希平让服务员送来打包盒。一个盒子装没吃完的剩菜,另一个盒子装吃剩的猪骨头 —— 这是为家中的小狗准备的美食。
母亲 80 岁了还在工作,女儿吴春柳表示理解:「她已经不再是为了工作而工作了,只是在享受工作的状态。」邓希平决定,只要还能做得动,就一直做下去,「做了几十年的单色釉,就不需要提高和进步了,不是这么回事。人要有追求,有追求就不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