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全宇宙》并未因包揽第 93 届奥斯卡的 7 项大奖而收获一边倒的好评。一些人指出它的俗套,认为「政治正确」「爱大于一切」「多元宇宙论」等元素,都是种陈词滥调。
也许我们可以回到 2022 年 7 月,花些时间审视导演二人组丹尼尔兄弟(the Daniels)曾提出的一种视角。Daniel Kwan 当时对新闻博客网站 Mashable 说:「我觉得我们在追求的是『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变体,也就是『元现代主义』。」(I think that's the version of Post-postmodernism that we're hunting for, that Metamodernism.)
「元现代主义」一词诞生于 1975 年,由纽约州立大学(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批判理论教授 Mas'ud Zavarzadeh 提出。二战后,全球各地持续涌现怀疑主义论调与失序现象,而 Zavarzadeh 认为,将「希望」与「怀疑」、「建构」与「毁灭」、「积极」与「消极」等对立概念相中和,可以防止我们走向毁灭的极端。不过,直到 21 世纪初,「元现代主义」才逐渐盛行。2010 年,荷兰学者 Timotheus Vermeulen 和 Robin v.d. Akker 在《元现代主义札记》中,针对气候变化、金融危机、政治动荡和数字革命等新出现的全球危机,将「元现代感性」概括为一种有见识的天真,一种实用主义的理想主义。当下这个所有人被信息漩涡不断吸卷的时代,或许也是一个更迫切地需要元现代主义来慰藉的时代,而丹尼尔兄弟的聪明之处,正在于发现了这一点,并以影像的形式呈现出来。
我们不妨回归电影文本本身。面对荒诞的现实,当代人倾向于以片中反派人物 Jobu Tupaki 式的虚无主义与颓废精神 —— 即通过否定一切意义、价值与道德 —— 以实施对自我的保护。而丹尼尔兄弟通过 Evelyn 这个形象,诠释了「元现代主义」世界观下的一种处世策略 —— 对于个体而言,我们需要在更全面地认识复杂世界的基础上,让「真诚」与「戏谑」共存,才能更从容地生活在世界的多重性与复杂性之中。《瞬息全宇宙》中正在「宇宙跳跃」的 Evelyn,
字母同角色的脸一样被扭曲。
在《瞬息全宇宙》中,美国社会内部存在的常见问题,如种族歧视、反同观念、肥胖焦虑、交税难题、中年离婚危机、青少年叛逆心理、枪支滥用等,虽然均有提及,但导演的意图并非深度描绘或探讨某一个独立的社会问题,而是把它们作为一个混沌的整体,将女主角 Evelyn 放置于元现代主义时代下极具压迫感的生活之中。
为了强调多重政治性对 Evelyn 的无孔不入,导演设计了「宇宙跳跃」的剧情设定,来模拟和重现个体身处于数字世界之中,需要同时处理多重信息源时的迷茫、无措,甚至是精神错乱 —— 正如电影的英文标题《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表达的那样:所有事情,从所有地方,在同一时间,向她铺面而来。
在电影的前半部分,Evelyn 被指派同时穿梭到多重宇宙中去击败敌人,她在感到疲惫、无能与分身乏术的同时,也窥探到了其它可能,毫不意外地开始垂涎人生潜在的「更优解」,比如没有嫁给一事无成的丈夫 Waymond,而是成为红毯上的女星。如剧情顺此发展,则无可避免地与近年来漫威和 DC 电影中的多元宇宙系列故事(如《蜘蛛侠:平行宇宙》)如出一辙。传统超级英雄电影中的多元宇宙故事,通常局限于两种叙事。一是像《蜘蛛侠》系列中,一个平凡人为了承担超级英雄的职责,在两种人生间反复犹豫与横跳,最终承担机会成本的无奈与痛苦;二是像《X 战警:逆转未来》或《复仇者联盟:终局之战》中,英雄抛弃当下理想的生活,通过回到过去,为更大的世界创造美好的未来。两者都是在渲染一种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悲壮情怀。虽然这些电影在视觉上的科幻感比《瞬息全宇宙》更强,宇宙的场景设定也更加宏伟,但它们通过「多元宇宙」反复讲述的本质上仍是同一个哲学问题:假设现实能重演,另一个选择会不会更好?
然而,丹尼尔兄弟并不像《复仇者联盟》中能在几十亿个未来中找到一个方法来打败灭霸的奇异博士一样,相信在万千平行宇宙中存在一个所谓的「最优解」。Kwan 直言:「我不在乎多元宇宙电影。」搭档 Daniel Scheinert 则提出了一个后现代设定:「如果我们拍一部多元宇宙电影,在探索了无限个宇宙之后得出结论,那就是,一切都不重要(nothing matters),会怎么样?」 在 Alpha 宇宙中,Evelyn 的形象从女明星切换到动漫人物,就像我们在手机屏幕上被不停弹跳的信息所裹挟。「我们试图让多元宇宙成为互联网的代表。」(We were trying to use the multiverse as a proxy for the internet)Kwan 在接受 Deadline 采访时解释道。
我们甚至可以把每一个多元宇宙,想象成科幻小说家特德姜今年 2 月在评论 ChatGPT 时提到的「互联网的压缩 JPEG」(a Blurry JPEG of the Web)。我们在 GPT 中浏览不同 JPEG 中的压缩信息,就像 Evelyn 横跳于无数宇宙之间,却不得细探和停留。《瞬息全宇宙》中没有直接提到互联网或是 AI,但其影响一直如幽灵般萦绕在每个角色头上,营造出后现代的无序、混乱与虚无。面对这种现状,丹尼尔兄弟选用了两种极具戏谑风格的意象,体现了剧中人物所展现出的两种截然相反的策略 —— 万能贝果(everything bagel)与塑料假眼(googly eyes)。宇宙的虚空,是一个环形的贝果。
导演在片中借 Jobu 之口,解释「贝果」这个极具日常性的网红食物,如何与「存在的荒诞」这个最为严肃的哲学问题形成了一个巧妙的类比:Jobu:我所有的希望和梦想,我的旧成绩单,每一个品种的狗,Craigslist 上的每一个收藏,芝麻、罂粟籽、盐,它全塌陷在自己身上。因为你瞧,当你真的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一个贝果上,它就显现出 …… 这样一个真相。与「Joy」(英文原意为「幸福」)构成对立面的无意义名字「Jobu」,走向了尼采式的虚无主义与自我毁灭。表面上 Jobu 在谋杀多元宇宙中的所有人,实则是在否定一切存在的意义、价值与道德。而 Jobu 身上的颓废精神,与现代犬儒主义的风潮下所盛行的「人间不值得」的消极论调不谋而合。在「贝果」这个黑色闭环的中央,即是存在的空无。比起让公公以父权暴力的方式将自己的外孙女一枪以毙之,来解决贝果危机,丹尼尔兄弟选择让 Evelyn 在额头正中贴上塑料假眼,拥抱并消解贝果所代表的空无。如果从剧情表层去理解塑料假眼这个意象,当 Evelyn 将第三只眼睛贴在额头上便获得超能力并拯救了所有宇宙,塑料假眼可能被简化为一个从天而降的魔法道具。
但是,塑料假眼并不是导演突发奇想的安排。我们不应孤立看待它,而是应该把它与贝果一同来理解。贝果与塑料假眼在视觉上,构成了中国道家的「阴阳」图案 —— 外黑里白的贝果代表是的「阴」或消极主义,需要由外白里黑的塑料假眼所代表的「阳」或积极主义加以互补,从而达成平衡。并不是带上塑料假眼的动作本身让 Evelyn 取得了超能力。相反,是 Evelyn 与女儿变成石头之后的超验对话,让 Evelyn 得以站在更高的整体去纵观全局。在理解女儿的虚无思想之后,她把塑料假眼贴在了自己的额头正中,模仿《搜神记》中的二郎神,或者印度教中的佛像的第三只「智慧之眼」。在打开这只通向悟性的眼之后,Evelyn 学会与世俗世界的万物和解,包括自己的女儿。英国艺术家 Andy Holden的《太空眼目》。
塑料假眼作为常见的日常玩具,
也被运用在其他当代艺术家的作品之中。
丹尼尔兄弟并非是唯一一个在自己的艺术作品中用到塑料假眼的创作者。早在 2011 年,被评论家称为元现代主义艺术先驱者之一的英国艺术家 Andy Holden 在作品《太空眼目》(Eyes in Space)中,将塑料眼贴在了 1972 年阿波罗 17 号登陆月球后拍到的地球照片上,促使观众从外太空回望自己,将自己从地球的日常琐碎生活或政治事物中解脱出来。英国艺术家 Andy Holden 的《金字塔碎片》。
Holden 将音响放置于石头的内部,并让其进行对话。
而影片中两块石头在悬崖上对话的场景,似乎也与 Holden 的另一个装置艺术《金字塔碎片》(Pyramid Piece)不谋而合:艺术家将音响藏在石头的内部,当观众走在展厅之中,会听到有的石头在发问,有的在回答,它们共同塑造出一种存在的虚幻感。丹尼尔兄弟对于戏谑的运用并不新鲜。毕竟自上世纪 70 年代后,在美制作的一系列功夫电影就一直以其幽默的视觉效果,在西方世界收获了广泛的成功与认可。然而,Kwan 表示:「如果我们只是拍一个有趣的动作电影,不会觉得开心;如果只是(在电影中)写个哲学论文,也不会开心。」Kwan 和 Scheinert 所追求的,正是两者的融合 —— 在拓宽了过往华裔功夫电影所触及的思想内涵的同时,也鼓励不苟言笑的哲学电影在创作手法上更加大胆。被贴上塑料假眼的石头,
似乎也在戏谑地望向宇宙。
在丹尼尔兄弟这里,「真诚的戏谑」的表现之一,在于当其他创作者仍在美国政治正确的边缘小心试探,他们已经对政治正确的光谱做出创造性的回应。他们并不害怕在影片中重现现实中的刻板印象,而是以一种自嘲的心态将刻板印象塑造到极致。与此同时,每个主要人物都展现出双面性 —— 本只会说粤语的公公忽然如教父般举起枪、柔弱的丈夫是一个功夫大师、过度紧张的华裔母亲可以是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被丑化的白人女性也有被爱软化后的温情。对比《瞬息全宇宙》,在 2022 年上映的《青春变形计》,同是以亚裔在美境况为大背景,却在处理种族问题或青春期叛逆等社会现象时显得更为墨守陈规。《瞬息全宇宙》的戏谑性帮助其打破了西方电影世界在为恪守政治正确原则时的严肃与小心翼翼,与此同时,也补足了华语电影世界在遇到敏感社会问题时,一种趋于惯性的、回避性的处理方式。在另一个平行时空中,
Evelyn 与白人女性相爱。
而在戏外,这群华裔演员在现实中表演的乐天态度,亦打破了美国主流社会在少数群体身上所绑定的苦难叙事。今年 2 月的影视演员工会奖(SAG Awards)的颁奖现场上,在《瞬息全宇宙》中饰演公公的吴汉章(James Hong)玩了一个影片中的「梗」。他刚一上台,便用一段粤语让台下的美国观众一头雾水,而后紧接着一连串标准英语,又似乎在向众人声明:我会英文,只是选择不说。引得现场哄堂大笑。比起用消极主义的戏谑来逃避或者弱化问题本身,丹尼尔兄弟以一种积极的戏谑姿态,直面社会意义与存在意义上的各种矛盾,尝试真诚地与之和解,也试图解答一个在近两个世纪甚至更漫长的人类历史中,曾困扰不计其数的诗人、哲人与普通人的问题 —— 如果世间一切都不重要,我该怎么活?无论你如何作答,有人会选择在额头上贴第三个塑料假眼,俯瞰这堪比万花筒的尘世生活。而这也是这个「元现代主义」的时代中,越来越多人都在实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