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姆巴佩爆粗了吗?」卡塔尔世界杯决赛,法国队对阵阿根廷队的那个深夜,许多法国人都在问。如果你回放最后阶段的录像,便会看到姆巴佩错过进球良机后的仰天怒吼 ——「Putain」,世界通用的法国国骂。「他刚刚说了那个词吗?」有法国队的支持者在 Twitter 上问道,评论区是一连串的「是的」,以及大哭的表情。 可是,靠慢动作回放和查单词来弄懂一个人究竟说了什么脏话,就像要求别人解释自己的笑话一样,会在第一时间绞杀嬉笑怒骂的全部乐趣。更重要的是,通过字典查到一个脏字包含何种意义,是无法真正理解它所表达的态度和情绪强度的。脏话,经常是不可翻译的。一句「F*ck your ancestors to the 18th generation」听上去只会充满喜剧色彩,它能像在汉语中一样作威作福吗?鲁迅 1925 年写过一篇杂文《论「他妈的」》,摆出一副反省的姿态说,「国骂」里就是国民性;但另一方面,谁会同意将脏话从电影、小说甚至字典里扫地出门呢? 电影《猜火车》剧照 听见运动员和军人说脏话,人们还更宽容些,因为它彰显了无法被纪律遮蔽的「自我」和「人性」,也彰显了集体认同:「国骂」建立在「人们普遍使用它」的前提上,让我们从一片喧哗中瞬间找到「自己人」。一项针对 1039 名多语言使用者的调查显示,用母语说脏话几乎总是比用第二语言说脏话更能起到发泄的效果。在某种意义上,脏话也是我们的舒适区。 我们可能处于历史上最「脏」的时代。虽然有过研究统计,一个讲英语的普通人,日常对话中有大约 0.7% 属于脏话,但流动的社会语言根本无法被量化:如果你恰好是一名说唱爱好者,或是刚从《猜火车》之类的电影、 B 站的「祖安」视频里走出,你会觉得一段不含脏字的歌词或对白缺了些什么;看完一场线下脱口秀,如果没听到什么真情实感的脏话,你会觉得「他不真诚」;打开 Netflix,一部分级提示里只包含「Adult language」的剧集简直纯洁到了老少咸宜的地步 —— 确实如此,如果说直到 20 世纪,脏话都只是青春期的脚注,是「变成一个大人」的标志,今天你很可能在小区里看到学龄前的小朋友一边追逐打闹,一边喊着「傻逼」,甚至「傻逼」已经是友谊的敲门砖了。
人们为什么要说脏话?几乎所有脏话史研究者都归罪于社会禁忌的存在。正是因为人类社会对于性、排泄和死亡有一种普遍性的禁忌 —— 觉得它们脏,它们意味着风险、混乱和邪恶,才导致不同文化常常共享一套相似的脏话词典;而不同社会所设置的不同禁忌,又使脏话也因地制宜起来。「噢,耶稣基督!」「血腥的地狱!」对无神论者来说纯属语义不明,而在阶级分明、宗法森严的社会,问候对方的祖先则成了弱者的武器。无怪乎鲁迅在《论「他妈的」》里将这句「国骂」追根溯源到门阀制下的晋代 ——「要攻击高门大族的坚固的旧堡垒,却去瞄准他的血统,在战略上,真可谓奇谲的了。」 说来讽刺,你把脏话当成禁忌,却也为它注入了更强的生命力和合法性。正是由于精英阶层对脏话的拒斥,底层或是主流文化的反对者找到了可以有效团结彼此的武器。倘若不是面对着冷酷漠然、养尊处优的富人阶级,韩剧中连珠带炮的「西巴」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无力。 Emma Byrne 专著《我们为什么会说脏话》封面 另一方面,女性的身份与身体器官长期被当作脏话的添加剂,而女性却似乎先天地被排斥在脏话的使用权之外,这也让「说脏话」成了一种属于现代的觉醒意识与自我赋权。关于脏话研究的几本流行读物《我们为什么会说脏话》(Swearing Is Good for You: The Amazing Science of Bad Language,2018)的作者 Emma Byrne、《脏话文化史》(Language Most Foul,2005)的作者 Ruth Wajnryb 以及《脏话简史》(Holy Sh*t: A Brief History of Swearing,2013)的作者 Melissa Mohr 都是女性,这并非巧合。「拿走脏话,我们就只剩下拳头和枪了。」Mohr 写道。Byrne 回忆了自己使用脏话的一次独特经历:「我 20 岁出头刚搬到法国的时候,有一天夜里被流氓堵截在回家路上,眼见一只手要伸进我裙子底下去。我张口要骂退他 —— 那阵子我压根还没研习过法语的脏话,结果出口竟然出奇得老练。」在说脏话这件事上,女性完全能和男性一样出口成章(还开发出了许多专门骂男人的脏话),这堪称当代性别平权的主要成就之一。
认知心理学家 Steven Arthur Pinker 也注意到,「fucking」这一英文世界最著名的脏字放在名词前面时,似乎并不能作为形容词看待,因为它无法用「which is fucking」的从句来替代。换句话说,相较于最初挑战的禁忌本身,脏话的当代含义更多取决于语境,取决于我们如何将一个多少有些丑陋的词汇编织进语言复杂的意义之网,赋予它真正的个性。如果说真正的语言大师可以对脏话运用自如,对脏话的滥用其实也证明了我们语言能力的匮乏:一会儿打出「NMSL」,一会儿又怒骂「我是你爹」确实既无创造力,又意图成谜。 作为一种反文化,脏话的力量始终在于它的草根性,在于它在权威面前「做自己」的不屈姿态,而不在于通过言语向他人施加的痛苦。在英语中,「swearing」(脏话)和「slur」(辱骂)的区分为我们提供了启示:辱骂表达的是对属于某一群体的轻蔑,包括性别、种族、地域,等等,并且常与仇恨言论(hate speech)相关联;它并非对权威的挑战,而是对权威的展示。脏话被屏蔽、净化,而辱骂四处横行,这种最坏的场景离我们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