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 年春天，时任 Prada 配饰线负责人的 Miuccia Prada 正在准备她的首个成衣系列，计划为 Prada 推出全新的女装线。Prada 创立于 1913 年，最初是 Miuccia Prada 的祖父 Mario Prada 和伯公 Martino Prada 共同经营的一家箱包配饰精品店 Fratelli Prada。在女装线问世前一年，也就是 1987 年，Miuccia 穿着男士外套和由 Ferrari 姐妹（她们经营着一个奢侈品童装品牌）定制的军装风绿色连衣裙，嫁给了 Prada 新任首席执行官 Tuscan Patrizio Bertelli。她嫁人前那些不同寻常的经历，如今已成为时尚界的传奇：她曾在米兰小剧院（Piccolo Teatro）接受哑剧表演训练，获得了政治学博士学位，是一位女权主义活动家，也是意大利共产党党员。她显然不是 20 世纪 80 年代典型的意大利时尚人士，与这个把美丽和性感奉为圭臬的圈子有些格格不入。然而，她创造的首个包含了 70 件单品的成衣系列却成为 Prada 向「时尚」公司转型的标志。就像她的婚礼服装一样，她的首个成衣系列为制服唱了一曲赞歌。模特看上去就像一群反常的女学生。她们穿着系带布洛克鞋或是厚厚的平底鞋，方形剪裁的褶皱裙装，以及男孩子气的巧克力棕和海军蓝贴身服饰。她们懒洋洋地把开衫披在肩头，双臂交叉走上秀场，流露出一股自信的神情。或许我们可以说，模特的造型和她们所处的时装秀环境之间形成了一种轻微的矛盾感。多位「真实」的女性出现在秀场，包括 Miuccia 的医生的女儿。整场时装秀展现出一种坚定的情绪基调。Miuccia Prada 和 Raf Simons，
2023 年 10 月 10 日摄于米兰 Prada 办公室。
2020 年，设计师 Raf Simons 加盟 Prada，和 Miuccia 共同担任品牌创意总监。最近他一直在思考 Prada 的首场时装秀。他告诉我：「Prada 早期的系列已经显露出清晰的品牌基因，第一场时装秀起便是如此。」1988 年，Simons 年方 20，正在比利时亨克（Genk）学习工业和家具设计。尽管他每周都会和一群时尚爱好者见面，探讨风格和设计，但 Prada 的首场时装秀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 直到 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当时，Miuccia 推出了一款黑色尼龙背包，这款背包与盛行的华丽皮具背道而驰，却吸引了人们的目光，成为大受欢迎的热门配饰。评论家当时把 Miuccia 首场时装秀的「改良版」古典主义风格称为「极简主义」—— 之所以选择这个词，部分是因为人们找不到更好的词来描述她所呈现的干净利落的视觉效果（没有咋咋呼呼，也没有做作的浪漫）。Prada 的单品有一种正式但又不同于传统的感觉，它们拒绝沉闷呆板，嗤之以鼻地玩弄得体、礼仪、精致和阶级等概念。Miuccia 笑着告诉我：「我记得 Rem Koolhaas 评价说，我不是极简主义者，我走的是巴洛克风。」1995 年，Simons 创立了自己的品牌。和 Prada 的尼龙背包一样，他的品牌也选择了一条反奢侈品的路线。他的男装品牌以连帽衫和紧身板型闻名，而且和 Prada 一样巧妙运用了制服元素，融入学生、上班族、士兵和亚文化群体的风格。直到 2022 年停止经营前，Simons 的同名品牌一直保持着这一偏好，且 Simons 明确表示，他更喜欢展示态度，而非服饰。他倾诉的对象是「圈外人」和想要成为「圈外人」的人，他们渴望拒绝主流，追求鲜明的个性。Simons 告诉了我他年轻时的一次经历：他穿了一件全新的设计师品牌毛衣去参加派对，发现班里另一个男孩也穿着同样的毛衣。这让他非常不悦，立马离开了现场。重新讲述这个故事似乎也会让他感到不快 —— 他一想起这件事就生气。后来，Simons 形成了自己标志性的穿衣习惯：毛衣加紧身裤，而且其中很多都是从 Prada 买的。他告诉我：「这是我几十年来极少数一直穿的品牌之一。」这点和其他大多数设计师不同，他们出于品味和广告原因，往往只穿自己设计的衣服。比如 Miuccia 本人就只穿自己的设计，通常是及肘中袖针织衫和及膝裙子，搭配某些有趣的鞋子，佩戴有些讥诮讽刺意味的华丽珠宝。Miuccia 决定任命 Simons 为自己的联合设计师后，Simons 从 Prada 的消费者转变为创造者。最初他被 Prada 独一无二的知性与随性所吸引，现在他要亲自来塑造这股独特力量了。Prada 基金会（Fondazione Prada）。Simons 花费大量精力了解 Prada 的品牌历史，部分是出于职责 —— 除了少数极度自负之人，几乎所有设计师被任命为品牌高层后，都会花时间翻看品牌档案。另一部分原因则在于，他要筹备全新的《Pradasphere II》展览。（其前身《Pradasphere》曾于 2014 年 5 月在伦敦奢侈品百货商场 Harrods 展出，轰动一时。）这场大型展览将于今年 12 月 7 日在上海星美术馆开幕，它不仅是时装屋 Prada 对自身的历史回顾，也是一场充满活力的混合媒体装置展，结合了艺术、电影、建筑等 Miuccia 感兴趣的各个领域，以及品牌通过 Prada 基金会（Fondazione Prada）参与的各个领域。Simons 将独自挑选《Pradasphere II》上展出的单品。此次展览约有 400 件展品，他计划把重点放在 Prada 最早的系列上。「根据我日常和 Miuccia 的接触，我发现有许多 1988 年、1989 年和 1990 年的单品所体现的某种风格、某种玩弄现实之感，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依然极为重要。」Simons 告诉我，Prada 早期时装秀中的单品，包括超大号平底鞋和整洁的开襟明钮服装，以及时装秀整体给人的感觉都很吸引他：「Miuccia 一直在嘲弄资产阶级。最早的几场秀里，有些裙子故意做得『不得体』。她可能会使用资产阶级喜欢的面料，比如塔夫绸或缎子，但她会把这些衣服做得『不得体』，因为她喜欢奚落嘲笑、喜欢个性。她会说『我就喜欢这样设计我的裙子，它不符合那个世界应该有的样子，但我就喜欢这样设计它』。」
Prada 任命 Simons 为联合创意总监的决定一度引发了骚动。虽然时尚记者总爱说某某事件具有突破性，但他们很少真正感到震惊，而这次人事变动不一样。一方面，这样的人事安排在时尚界可谓史无前例。毕竟这个行业重视等级和自我，设计师经常被视作「上帝和国王」。正如作家 Dana Thomas 于 2015 年出版的关于 John Galliano 和 Alexander McQueen 一书的标题「国王与诸神」（Gods and Kings）所言，没有人不想拥有这样的荣耀。Vanessa Friedman 为《纽约时报》撰稿时点出了这一任命的重磅之处：「想象一下，Mark Zuckerberg 任命 Elon Musk 为联合首席执行官，或者 Steven Spielberg 宣布今后的所有电影都会和 George Clooney 共同执导。」这个消息更是引发了不少阴谋论，人们纷纷猜测 Simons 出任 Prada 联合创意总监后的工作将如何开展：Simons 和 Miuccia 会一起设计新系列吗？或者这是否意味着 Miuccia 将逐渐放手设计工作？Prada 的姊妹品牌 Miu Miu 会怎么样？Simons 上任后，答案逐渐揭晓。是的，Simons 和 Miuccia 一起设计新系列。不，Miuccia 没有放手设计工作。至于 Miu Miu，由 Miuccia 独自负责，并且 Miu Miu 发展得很不错 —— Prada 集团近期宣布，今年 Miu Miu 的销售额增长了 50%。接受采访的几周前，Simons 和 Miuccia 刚举办了 Prada 2024 春夏时装秀：模特穿着方形剪裁的衬衫和外套，搭配迷你裤和铅笔裙。模特走秀的过程中，不断有大量粉红色的黏液从混凝土天花板滴落到地面上。Prada 的业绩同样蒸蒸日上。Miuccia 在时尚界和艺术界被尊称为「Prada 夫人」，她就像一位女祭司长一样统治着这两个领域。她的时装秀受到其他设计师的密切关注，如果不清楚她在探索什么，不理解她纠结的细微差别或关注的东西，人们就无法判断一季的整体趋势。在 Miuccia 看来，1988 年的首秀和她的大多数时装秀一样，是事实与直觉融合的成果。她从哲学层面思考欲望：我们喜欢什么？为什么喜欢？我们想对自己说些什么？时尚又如何放大这些想法？她解释说，她的参考资料是「过往的服饰」，比如她自己衣橱里的服饰，甚至还有其他设计师的作品。她会巧妙地向它们致敬，汲取它们的经典之处并把它们改造出新意。她说：「对我来说，过往的服饰从人们的生活而来。」她把这种对于过往的回顾视作一种对当下、对我们的本质进行哲学思考的方式，一种通过分析决策行为、参考来源和现有资产来看待自我的方式。「这不是在怀旧。我们之所以成为如今的我们，是因为我们的所知。我们是从过去走到今天的。今天的我们是由我们对于自身过往的认知所塑造的。」她解释道，首场时装秀展现的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所以她才会邀请她医生的女儿来走秀。「对我来说，过往的服饰从人们的生活而来。」
Miuccia Prada 在接受采访时表示，
「现在，时尚依然可能重弹关于美的老调。」
我与 Miuccia 和 Simons 的采访通过 Zoom 进行。Simons 在 Prada 的米兰办公室，背景充满了金属风和工业风。Miuccia 则在家，坐在书桌旁，身后挂着一幅 Alberto Burri 的大幅画作。她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笑起来很轻快 —— 她会发出温暖的、狡黠的轻笑声。交谈中她告诉我：「我很幽默，很有人性，也很有母性。我真的很喜欢人，但大家都不了解我的这一面。」我们谈话期间，Miuccia 习惯性地在表达观点时用笔做手势。她会在强调事物重要性时用笔轻轻敲击桌面。她说：「我认为，如果说我做了什么，那就是把生活和生活的复杂性引入了时尚界。有人说我带来了所谓的『坏品味』，但事实上，那就是生活。那时真实的生活存在于电影里，存在于艺术里，存在于我们周围，有好有坏。但那时的时尚所展现的美是平庸的，时尚对于女性之美的叙述是愚蠢而悬空的陈词滥调。我从来没有设计过斜裁的裙子，因为在我看来，斜裁的裙子是一种试图让女性变得性感的象征。现在，时尚依然可能重弹关于美的老调。」Simons 在屏幕前打量着 Miuccia：「你穿着那件蓝色衬衫，这很有意思不是吗？（1988 年时装秀上）最早出现的那些造型里有一个造型是白衬衫搭配裙子、腰带和厚底鞋，」他说这套造型如今大家依然在穿，「今天你会看到世界上有很多女性穿着 Prada，流露出那种随性的神情，她们会打扮成那样。」Simons 比 Miuccia 健谈。他说话热情，经常大笑，但在大声说事情的时候也经常皱眉。他出了名地敏感，社交媒体上经常流传他在时装秀结束时泪流满面的表情包 —— 他非常在乎能否把事情做好。他会为虚假感到不安，也会对时尚行业一些司空见惯的现象感到担忧。如今时尚行业已经一跃成为流行文化的主宰，由大企业集团管理，受到全球关注。无止境循环的媒体报道和活动让他感到害怕。他有一种容易受惊而又真诚的气质，就像那些一边前行一边解决问题的人一样。Miuccia 则更常做一些俏皮的补充和坚定简洁的说明，展露出一种无须证明任何东西的人才有的轻松自信。目前《Pradasphere II》的筹备工作进展顺利。Simons 花了好几周时间梳理档案，翻找鞋子、裙子、针织衫和连衣裙。他笑道：「Miuccia 非常聪明。她说，『Raf，你来负责服装的策展。从 1988 年到现在 —— 开始数吧！』我得把每场时装秀的造型减少到一套或者两套，有时候甚至要摒弃一整场时装秀 —— 不断地精简再精简。」说这些时，他看上去有点郁闷：「删掉你喜欢的东西真的很难。」他解释说，某种程度上他是作为一个「粉丝」来筹备这场展览的。Miuccia 回答道：「能用外部视角（看待自己做的事）非常重要。这可能也是我们能一起合作的原因之一。外部视角会提供一种支持。」她解释道，作为局外人，Simons 并不害怕质疑现状。「他更加挑剔，」她说完又笑着补充道，「而且他总是对的。」Miuccia 告诉我，她绝对信任 Simons。「我们一起工作很轻松，因为他是我为数不多真正尊重的人之一。事实上，我们的品味和好奇心相似程度高达 90%。」她语带鼓励地对 Simons 说：「你有策展人的眼光 —— 这份才华就深藏在你身上。」Simons 笑答：「等着瞧吧。要是这场展览评价不好，你至少还可以说，是他干的。」《Pradasphere II》展览将于 12 月 7 日在上海开展。联合创意总监 Miuccia Prada 和 Raf Simons 精心挑选了 400 余件实物和数字艺术品，展示典藏时装档案以及数十年来与艺术、建筑、文化和体育界的跨界合作的多元面貌。本次展览也是继 2014 年《Pradasphere》之后的再次亮相，它追随 Prada 的开创性轨迹，探索品牌查阅 Prada 的品牌档案深刻地影响了他。「这对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产生了重大影响。如果我没有花时间去查阅这些早期设计，我就不会想到这些。」Simons 说。他打算直接按时间顺序来展出这些时装。这些时装将会构成一条长长的时间线，勾勒出 Prada 的发展历程。他说，他不会为了解释这些时装而打乱这条时间线。（2014 年的《Pradasphere》展览按主题和灵感分门别类排布了展出的时装，例如把动物印花的时装归为一类。）Simons 想让这些时装自己来「说话」，并且希望所有这些时装按时间顺序逐一出现时，能在某种程度上解答困扰这一代每一位时尚记者的问题：Prada 独有的精髓是什么？是什么让 Prada 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优秀品牌？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一半是，Prada 凝聚了各种美妙的矛盾冲突：它干净利落、冷淡时髦，但也很温暖，甚至有点傻气；它既复古又现代；它反资产阶级，但不知何故仍有一种俏皮的正式感；它优雅精致，同时散发着有趣的无政府主义气息；它异想天开，但又非常接地气，甚至很直率。Prada 是一个矛盾而挑衅的品牌，就像每一个聪明人一样。Prada 没有任何一个系列的灵感来自马蒂斯的剪纸、《蝴蝶夫人》（Madame Butterfly，1904）或其他任何主宰时尚史的奇幻灵感源泉。Miuccia 对宏伟或超凡脱俗的元素不感兴趣，她关注的是诚实和智慧。她既关注政治科学，也关注天性欲望，既有哲学理性的一面，也有俏皮感性的一面 —— 正是这种在晦涩和浅显之间来回切换的做法，让她的设计显得奇异而又难以模仿。从左至右滑动查看
Prada 2014 春夏女装系列时装秀的灵感
源自女性的力量和拼搏精神；
艺术家 Christophe Chemin 合作款；
Raf Simons 加入 Prada 后推出的
首个 2021 秋冬男装系列；
Prada 2022 春夏女装系列双城走秀。
我问 Simons，查阅过品牌档案后，他是否已经足够了解 Prada、能够定义 Prada 的品牌基因了。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办法解释。Prada 的品牌基因是无法解释的，这也正是它不可思议的原因。」我追问：为什么无法解释？「Prada 的品牌基因就是 Miuccia 思考事物的方式。我想我能理解它，我能抓住它，但我无法用言语说明它。事实上，它解释起来更困难 …… 你想和它建立联系，但不知道要怎么做。你可以去买衣服（但依然无法和它建立联系）。它就像是一个你想要走进但又走不进去的群体，因为它实际上并不关乎群体。」Simons 开始用手比画了起来，就好像在努力控制某种无形的东西，某种像小动物一样扭来扭去的东西。「这其中甚至有一些环境层面的东西，和一些物质层面的东西。」他说，如果你来米兰看一场 Prada 的时装秀，你就会被完全带入「Prada 的世界」。「我参加过很多其他品牌的时装秀，但我从来没有真正有过同样的感觉。」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希望答案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他放弃了：「Miuccia，你能回答这个问题吗？」她笑道：「不能。Prada 的品牌基因是我思考的结晶，是我看待事物的方式，是我做事的方式。」作为一名设计师，Miuccia 是她自己的「缪斯」——「缪斯」这个词有点被时尚界用烂了，按 Miuccia 的情况，更好的说法是，她是她自己难解的谜题。生活是一个谜题，甚至是一系列谜题，需要用活力、乐趣、风格和一些智慧来解决。而解决谜题的过程本身就应该被视为有价值的东西。事实上，正如 Simons 观察到的，Miuccia 接受 Zoom 采访时穿的外套和我们能在她的秀场找到的造型是一样的。这个巧合正触及了「Prada 是什么」这个问题的核心：Prada 是一幅不断发展变化的自画像。Simons 的参与反而证实了 Miuccia 的自信。她很乐意邀请他参与这样一个私人项目，因为她知道，如果你透过你尊敬的人的眼睛来看待自己，你总能得到令你耳目一新的发现。
Miuccia 决定让 Simons 来定夺《Pradasphere II》要展出的时尚主题，这也是一种自信的表现，符合这位长期以来被视作游离于时尚界之外的设计师的一贯作风。她向我坚称：「我们热爱时尚。我们热爱的不是时尚界本身，而是做衣服。」而她的这一立场已经成了 Prada 的一大卖点。喜爱 Prada 的粉丝常常被这样一个事实所吸引：Miuccia 对于艺术、电影和哲学的关注似乎远远超过对裙摆或装饰的关注。这也是这些服饰在知识分子圈和艺术圈大受欢迎的原因 —— 它们象征一个人既对时尚感兴趣，又超脱于时尚之上。Miuccia 跟我聊了聊 1988 年以前她的生活：「当时我生活在文化和政治的世界里。我和知识分子生活在一起。那是一段有关戏剧、文学和电影的时光。」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竭力调和工作与生活。她说：「我想把它们分开。我不想让艺术界的人知道我在时尚界的工作，我也不想时尚界的人知道我对艺术感兴趣，因为我不想利用别的东西来装点我的作品。我想靠自己把事情做好。」她甚至为在 Prada 基金会确立自己的地位而感到紧张。直到今年，她才正式称自己为会长。她说：「出于同样的原因，我总是这么做，但我从来不想这么做。我觉得很不舒服。一家奢侈品公司和艺术 …… 我想把它们统一成一个整体。」她解释说，这也是「我们举办这场展览的部分原因。总有一个巨大的矛盾把这两个世界分割开来，当然对我来说，它们从不是相互分离的」。她说，她希望《Pradasphere II》能让大家了解 Prada 所关注和参与的领域之广。她指出：「说实话，我们和其他公司非常不一样。对我来说，文化的部分非常非常重要。时尚是更广大的世界的其中一部分。其他那些时尚以外的事物并不是我为了美化公司才去做的。我们是真的对那些事物感兴趣。我们之前与 Axiom Space 公司开启了登月方面的合作 —— 他们选择了我们，因为我们在技术研究和未来元素方面做了很多工作，这都是为了 Luna Rossa（Prada 将为 NASA 设计阿耳忒弥斯 3 号任务的月球宇航服）。我们不赞助艺术，我们创造文化。我们不赞助体育，我们做体育。建筑也是一样。我们感兴趣什么，我们就会自己动手去做什么。」镜子中的 Miuccia Prada 和与她对视的
Raf Simons，这幅图像也是一种对二人关系的比喻。
把重点放在「做」上凸显了 Prada 与时尚界当前流行「说」之间的矛盾。关注信息传播和公关关系一直是时尚界的核心做法，但近年来，时尚界的信息传递开始出现更明确的社会政治立场。品牌会利用社交媒体对种族主义、性别平等和全球冲突表态，会表示「谴责」或「支持」。我上次在 2019 年见到 Miuccia 时，她对这种缺乏详细认知或者不够真诚的摆姿态的行为表示了担忧。她认为，许多品牌这样做只是为了销售。她在自己的上一场时装秀结束时，对一群记者说：「我已经厌倦了谈论概念，我们来谈谈衣服吧。」Miuccia 常常对她口中的「营销」表示厌烦。在采访过程中，她把许多事情都斥责为营销：艺术界目前对女性艺术家的关注是营销，许多品牌对手工艺的兴趣也是营销。她告诉我，她没兴趣让 Prada 作为赞助商出现在各种展览上，因为那也是一种营销，那是在花钱买声誉。她讨厌现在大家匆忙就复杂问题发表简短顺耳的声明的作派。她表示：「他们要求每个人都发表评论 …… 我总是拒绝，我可以深入地谈论一些事情，让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不要只用一两个词来评价。你必须对每一件事情都发表意见，这真的很糟糕，尤其是在政治方面。」她告诉我，Prada 拒绝发表只言片语的声明：「我们谈论的任何东西，无论艺术、建筑还是服装，都有很深的复杂性。」她说，这会让交流沟通变得更难，因为复杂的想法需要思考、时间和反思。「做糟糕的新闻是更容易的，也会让所有人轻松很多。只要准备简单的陈述、简单的评论就好了。每个人都在把事情简单化。」不过，《Pradasphere II》的展览计划包含了讨论和解释。查阅品牌档案的过程中，Simons 逐渐确定了，Prada 还有许多历史有待讲述。「多年来，我一直对 Prada 有着浓厚的兴趣。我不得不说，有些事情我之前并不知道，还有些事情我从没见 Prada 宣传过。」他说，Prada 有很多好的想法没有得到充分推广，所以许多创新从未打出名声。例如，他最近才知道，Prada 著名的尼龙手袋可以追溯到 20 世纪 90 年代以前。「早在 20 世纪 70 年代，Miuccia 就已经在她祖父的店里做出尼龙手袋了。」他难以置信地告诉我，「我不想说你必须得教育受众，但我觉得大家不知道某些对 Prada 来说很重要的事情有点遗憾，而大家不知道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这样真正切实地去了解过这个品牌。」在《Pradasphere II》展览中，Miuccia 重点负责的是建筑、艺术、电影等相关的、能够体现品牌气质的装置。她和 Simons 会在这方面携手合作，一起挑选长期以来给他们带来灵感的艺术家。Damien Hirst 将会创作一件展示各种异国风情包袋的装置。他已经做好了两个柜子，它们看上去和他的药柜系列（Medicine Cabinets，1989）很相似。其中一个柜子将用于摆放 Prada 最早的包袋，它们都是采用珍惜面料制作的，其中包括曾在 1988 年首秀上登台亮相的一款包袋。另一个柜子将展示同样的包袋，只不过它们都镀了铬层。边上还会有一只包袋被放到甲醛里，就像 Hirst 著名的福尔马林泡绵羊和鲨鱼。隐喻比比皆是：时尚成瘾、时尚痴迷。
上起顺时针方向：
Mario Prada 于 1913 年
前后设计的手袋。这款晚宴包包身的
手工雕刻扣饰描绘了神话人物形象，
折射出人们对东方艺术美学与风格
的崇尚。手袋最初以云纹绸打造，
今年 9 月在 2024 春夏秀场以软羊革
和再生尼龙重新演绎；
Prada 2005 秋冬系列包袋；
Prada 2012春夏系列漆皮凉鞋；
1984 年，Miuccia Prada 首次将尼龙这种
看起来并不奢侈的材质用于制作奢侈品包袋，
推出了品牌第一个尼龙材质双肩包，
改写了时尚行业的奢侈规则。
随后，尼龙逐渐成为 Prada 的代表性元素。
《Pradasphere II》展览还将展出 Andreas Gursky 1996 年拍摄的著名 Prada 货架照片。Miuccia 表示，当时这位知名德国艺术家的创作完全出乎 Prada 的意料。「他是自己做的，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在做这件事。」对于一个向来对时尚界越来越多的联名不屑一顾的设计师来说，这件事太对她的胃口了。她没有参与近来把艺术家的作品放到服装上的潮流，也不经常与其他品牌合作。她曾告诉英国版《Vogue》，联名合作「似乎总是为了卖更多东西，它们陈腐、平庸，与创意无关。我对这些从来都不感兴趣。」Miuccia 的这种态度也正是当初她联手 Simons 的消息令评论家大为惊讶的另一个原因。不过她坚信，他们两人的合作将会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合作，它是有意义的、持久的，不只是为了媒体曝光，更是为了实现「做」的理念。「不是说，而是做，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同，」她说，「在亲自去做的过程中，你会与现实建立非常紧密的联系。」
「现实」是 Prada 不可或缺的关键词，但现实并不像现如今大多数人所认为的那样容易融入时尚展览之中。2011 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先后举办了「Alexander McQueen：野性之美」（Alexander McQueen: Savage Beauty）展览，并大获成功。它成为近年来时尚展览的热门程度和华丽程度同时大幅上升的部分原因，时尚展览成了布景惊人、场面华丽的大制作。这样的展览凸显了时尚有如电影般梦幻的本质。它们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时尚倾向于向世界证明自身存在合理性的方式：时尚是一种装饰点缀，是一种可以改变或传播的东西，而不是一种直击你心灵、解答「我是谁」疑问的东西。但 Miuccia 认为，时尚是一种理解自我的方式，而不是超越自我的方式。Simons 告诉我：「我讨厌把时尚捧到令人崇敬的高度。Miuccia 也是。我们不想把时尚捧上神坛。」对于他们两人而言，《Pradasphere II》不应该是梦幻的。他们把这场展览看作一场思想的展示，而不是单纯地传递信息。「走进这类展览时，我经常会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被迫进入了一个童话般的场景。」Simons 说。Miuccia 对此表示赞同：「我讨厌童话。如果你有梦想，那就努力去实现它。」她也认为，把时尚视作童话的观点是把时尚幼稚化了。Simons 表示：「对我来说，（展览）真正重要的是展示品牌的基因和意义，不要被所谓巨大的声量和顶尖的工艺技巧体现的精致繁复所蒙骗。现在许多品牌都在编造有关工艺和工匠的故事，（比如）85 个人花 3 万个小时制作一件刺绣。这不是 Prada 想要传播的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 Prada 不在工艺上倾注心血，或者没有能力对工艺精益求精。」「我对一味地花费时间毫无兴趣，」Miuccia 插话道，她用笔做了个强调的手势，「我更感兴趣的是寻找装饰的新方法，这是一项研究，而不仅仅是一些美丽漂亮的东西。」她口中的「美丽漂亮」（beautiful）是个讽刺，她出名地讨厌这个词。Prada Linea Rossa 2023 秋冬系列广告大片2014 年举办的《Pradasphere》展览更有戏剧性也更加奢华。那场展览被设想成一座「自然历史博物馆」，展厅里摆放着一排 19 世纪风格的橱柜，陈列着引发人们好奇心的展品，还可以看到颇有年代感的家具、华丽的地毯和装饰。Miuccia 说，这一次，美国设计师 Michael Rock 把《Pradasphere II》设想为「创意工厂」。Rock 此前曾与 Prada 合作过许多项目的平面和布景设计，包括《Pradasphere》。Rock 告诉我：「重要的是作品本身，而不是作品周围的布景。」《Pradasphere II》展览的审美风格十分鲜明 —— Miuccia 一直很喜欢工业风，所以她对尼龙感兴趣。Rock 表示，此次展厅的设计灵感来源于 Prada 在意大利的两处建筑。其中一处建筑是存储空间，摆放着品牌档案和过往推出的系列。Rock 评价道：「所有东西都在那里，堆放在高高的仓库货架上，非常有条理。」另一处建筑则是托斯卡纳一处模型仓库，摆放着各种 Prada 新空间开放前制作的等比例模型，包括餐厅、商场、秀场、更衣室等。Rock 说，「这是一个非常不同寻常的地方，这里挨个摆放着一个个完整空间的碎片。你可以从一个世界走到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空间仓库』。」《Pradasphere II》展览「融合」了所有这些空间，创造了一个混合物品和思想的综合场所，观众可以自行编制串联这些物品和思想。Rock 表示：「你一方面可以看到对各个系列的详细分析，另一方面可以走进这些蕴藏着 Prada 世界的沉浸式空间。」他指出，《Pradasphere II》和我们近来看到的许多以视听装置虚张声势的时装展览大不相同。「它并没有告诉人们，他们该如何去思考、看待这些东西。」
加入 Prada 之前，Simons 经营了 27 年自己的同名品牌，有时他会想到接班的问题。「我知道，如果我不想做了，那我把它关掉就好了。但这并不是说我就不会去想，如果我不自己来做这个品牌，谁可以接手。」2023 春夏系列后，Simons 真的关闭了自己的同名品牌。许多人认为，此举是为了把精力更多地投入他的新工作。颇有些讽刺的是，之前这些年里，Simons 曾自嘲说，他唯一想象过品牌可以移交的对象就是 Miuccia。他笑着揶揄道，现在如果他真的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把品牌交给一个女人、一个 30 岁以上的人，他一定会赢得满堂喝彩。（我们采访时，时尚行业，尤其是开云集团，正面临严厉的批评，因为顶尖时尚品牌大多任用白人男性创意总监。人们问，女性在哪里？年纪大的女性就更少了。）Simons 说，如果他做出这样一个决定，那也不是出于愤世嫉俗，而是「因为我认为她是最合适的人选」。Miuccia 有一种正直诚实的气质，这种气质是其他设计师很少有的，Simons 解释道。「你很难找到一个人热爱文化但不喜欢 Prada。」他说，「人们会喜欢或讨厌许多其他大型时尚品牌。但 Prada，很少有人不喜欢。大家对 Prada 有一种尊重，大家知道 Prada 创造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她举起手中的笔：「我认为人们之所以信任我们，是因为我们在智识上是坦诚的。这是所有人最重要的品质之一，Raf 也有这种品质，这种智识上的坦诚。」在 Simons 看来，这种坦诚源于强烈的个性，源于 Miuccia 一直以来独立思考的欲望，源于一季又一季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把个人痴迷或关注的东西转化为面向大众的商业系列。回想一下吧 —— 这个女人不知怎么地就把墙纸或高尔夫变成了人们迫切想要购买的服装。Simons 说，这种大胆的做法很少见：「这个世界是非常开放的，（时尚的）受众群体很大，而且越来越大。我并不想表达得很消极，但我们知道，大众是更传统的。过去是，将来也会是。传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但通常来说，传统一定程度上和个体的创造性思维是背道而驰的。」他把这个观点和 Miuccia 所痴迷的「现实」联系了起来。「现实的概念永远离不开个性的概念，离不开个人的思维想法、他们想成为的样子。」在当今的时尚界，人们很容易放弃自己的个性。刚起步的年轻品牌会面临像其他品牌一样行事的压力，顶尖品牌则渴望保持自身地位和掌控力。因此，无论年轻品牌还是顶尖品牌都可能会被困住，无法继续发展。购买这些服饰的人同样也面临着压力，他们要融入越来越注重视觉的同龄人中。「我一直在问我自己，时尚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Simons 说，「我认为现在人云亦云的群体行为（group behaviour）比我以前看到的要多得多 …… 我指的不仅仅是受众的群体行为。品牌本身、它们的运作方式、它们经营业务的方式，以及它们与受众沟通的方式，变成一种群体行为。一旦你深陷其中，可能就很难跳脱出来了。」人们害怕用新方法做事，例如突然之间邀请另一个人和你一起决定你的品牌的创意方向。新方法没有标准，也没有久经考验的计划可以参考。但是，没有任何进步是不需要冒风险的。可能就很难跳脱出来了。」Raf Simons 说。Simons 告诉我，在他的职业生涯里，他把 Miuccia 看作仙女教母般的存在，因为她总是在帮助他找到新的方式来做自己，在他被困于原地时，为他指引一条出路，帮助他前进。Simons 说：「人们给我打上了很多标签：前卫、朋克、新浪潮、哥特、来自比利时安特卫普（Antwerp）的设计师、男性、瘦等等。我身上有太多标签了。而他们（Simons 向 Miuccia Prada 做了个手势）突然就让我去担任 Jil Sander 的女装创意总监。」2005 年，当时以同名男装闻名的 Simons 被任命为 Jil Sander 的创意总监。Jil Sander 是一个以利落著称的德式简约品牌，Prada 集团于 1999 年收购了该品牌。「这些人 —— 她和 Bertelli，他们看待我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同，」他笑着又补充道，「然后我又被大家贴上了极简设计师的标签，我就想，完蛋，我得离开这里（Jil Sander），去 Dior。」Simons 说，Miuccia 的这一任命给了他一次新生。我告诉 Simons，由于他对青年文化很感兴趣，大家通常把他视作痴迷新事物的那种设计师。他告诉我，我搞错了。Miuccia 才是那个把握时代脉搏的人，她总是保持警觉，乐于接受变化。他说，年轻是一种心态。这种心态与始终想要质疑事物的渴望有关，与总能发现事物改进潜力的眼光有关。「她对任何新领域都抱有开放态度，即使那些新东西可能不是她想要的样子。她希望对新事物做出反应，做出回应。」Simons 说，「只有试着去理解当下的时刻，你才能跟上当下的时刻，否则你就会变老。你不能说，二三十年前一切都更好，我就要去那时候待着，我不在乎现实世界。」与 Simons 交谈的过程中，我想起 Rock 说过，这次为《Pradasphere II》展览做设计和上一次完全不同。Rock 说，有些品牌爱用重复的策略 ——「这是我们的品牌基因，我们会一遍又一遍地去说。」而 Prada 一直在不断地发展变化。「她会说，这是品牌的基因，现在我要尽一切努力去破坏它。」Rock 说，「她的做法和当代建立品牌形象的现状是相悖的。」在 Rock 看来，这次展览是对上一次展览的否定，而这种做法是有意义的：「我觉得，Prada 精神（Pradaness）就是一种怀疑精神，他们甚至会怀疑他们自己的故事。这很有 Prada 女士的风格 —— 即使某件事非常成功，她也总是抱着怀疑态度。她总是在破坏，总是在质疑，总是在重新思考一些事情，而不仅仅是重复成功过的东西，把成功过的东西越做越多、越做越大。」他说，Prada 女士非常勇敢，「她总是在质疑这个世界」。Miuccia 承认，她痴迷于「让生活更美好」的理念。她的认知是，一个人在生活中应该努力去做一个有用的人。她指出：「我不信教，但我相信，在生命这段极短的时间里，你必须努力去做一些好事。这可能就是我们需要对生活、现实和政治保持浓厚兴趣的原因 —— 否则你为什么活着？如果你对某件事感兴趣，你就会希望能够把它变得更好。」或许，这种理想主义的根源来自她早年的政治生涯。青年人政治观念的基础往往是理想主义，是改变制度，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这依赖于一种踊跃想象的活力，他们要把现有的东西擦除，然后重新开始。显然，Miuccia 把这种思维运用到了时尚和设计上。她说，服饰应该让你的个人生活更加美好。设计就是一次又一次重新审视这种潜力，不断地评估各种可能性，每一次都希望能得出更好的答案。采访快结束时，她告诉我：「原则上，我想保持乐观。我不知道内心深处我是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但我想保持乐观。」她认为 Simons 和她自己的职责更偏向于道德层面。尝试至关重要，这是做出改变的唯一办法。一个人如果不再寻求进步，就会完蛋。她说：「谁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呢？但活着的时候，你必须努力把事情变得更好，尽你所能。」她用双手比出一个天平样子：「重要的是，纵观你一生中做的好事和坏事，好事至少要多一点。」在这个时代，身为「创意总监」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尽管说真话不易，但并不放弃「真」；意味着不变质的理想主义；意味着冒险、挑衅、质疑，并提出应对方案；意味着辨析什么可变现，什么不可、也不该变现；意味着独一性；意味着普适性；意味着解决问题，又提出问题；意味着权利与义务的双相平衡；意味着改变；意味着智慧；意味着清醒；意味着在人云亦云的时代，拒绝人云亦云。
《T》中文版 2023 年 12 月特别策划「创作者说」，9 位创意总监共同回答我们的提问：在这个时代，身为「创意总监」意味着什么？
今天起至 12 月 15 日，欢迎持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