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江声,你一寸寸老去
近三年来,我们的生活及赖以安顿的世界,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瘟疫、战争、封闭、隔离……“昨日的世界”已成过去,人类社会似乎又走到了新一轮变化的关口,不知前方会面临何等局面。幸好,还有许倬云先生这样的长者,不断给予我们指引和安慰。
在接受许知远的采访时,他说:“往里走,安顿自己。”他以一生的行动,向我们示范了一个人如何在艰难困苦中自处,如何与命定的种种不幸抗争或相融,修己以安人。
从七岁开始,他随时任抗日战争第五战区荆沙关监督的父亲伯翔公许凤藻,辗转于湖北、河南、四川各地的乡野山间。先天不良于行,他坐在磨盘上观察农民如何耕作,铁匠怎样打铁,远山的雾霭起起落落。出川的年轻人奔赴战场永不再回来,稚嫩的面庞七十年后犹在梦中浮现。他也随父亲读《大公报》上张季鸾的评论,《观察》里费孝通的文章,还有《宋名臣奏议》和《日知录》,听父亲分析太平洋战场的战况、战报,长江及其支流的航道、水文。1953年,父亲去世前叮嘱道:“你们要努力,为未来的中国留下种子。”
许倬云著,冯俊文执笔:《往里走,安顿自己》
北京日报出版社 | 读客文化,2022年9月
所以,许先生从来都不只是书斋里的学者。在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期间,他走上街头参与民权运动;1962年,他放弃了美国的五份教职,回到台湾大学和“中央研究院”;因为台湾政治气候的变化,1970年他到匹兹堡大学工作直至退休。
在此期间,他还为《中国时报》和《联合报》写了四十年的评论文章,与蒋经国、严家淦等国民党高层多有交往,致力于推动台湾社会开放,被媒体誉为“台湾改革开放的幕后推手”。《西周史》本来是他献给傅斯年先生的一本学术专著,在1993年“三联版”的序言中,他说:“我对伟大的人物已不再有敬意与幻想。”
此后近三十年间,他开始践行“为常民写作”的夙愿,《万古江河》《说中国》《中国文化的精神》等大众史学著作风行海内外。他给大学生演讲,给企业家演讲,为两岸三地的青年交流筹办“浩然营”,为南京大学筹建“高研院”……近年来,更是借助互联网平台链接到无穷远方的更多读者。最令我感动的,是日前他讲述严家淦当年和他的一番谈话:“不要求事功,不要求成就——只有求心之所安。事功靠不住的,及身而止。我们只能说那时候尽力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们做到了。”
这本《往里走,安顿自己》,就是上述许先生“人生面向”及经验的总结,有关疫情、人生、正在剧烈变化的世界,以及在伴随终身的艰难困苦中,如何“修己以安人”。
近几个月,许先生时常担心来不及写完正在进行的书稿,这是《万古江河》之后他晚年最为重要的作品。前阵子,我们终于完成这一工作,而先生依然精神健旺。在喜悦而放松的情绪之中,我写下这首《江声》,既是对这一刻的纪念,也借此机会表达多年来,我的感激和感怀:
江 声
——致许倬云先生
江声浩荡
自神女峰翻涌奔逝
万古心事卷起千堆残雪
伟大的人死于伟大
幸存者在旧梦中挣扎
命运如轮转动西风
故国余音彻夜回响
此岸之水愈深
彼岸身影愈发清朗
饕餮吞噬青铜
寒鸦唤起孤村
听着江声,你一寸寸老去
江河入海,望月于朗夜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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