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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荐书|凡是反对某种风气的人,对其必有极深的研究

胡小石 许倬云说历史 2023-01-02


周末

荐书


胡小石:《中国文学史讲稿》

天津人民出版社 | 领读文化,2022年8月



唐朝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黄金时代,唐诗又是唐代文学中的精华,而李白、杜甫又为唐代诗人之代表作家。自来谈文学批评或文学史的,没有不推尊李、杜的。不过在我们未讲此题之先,须将一般人对于李、杜比较的种种观念之不妥当的略加辨正。


(一)根据于地理的 以杜代表北方诗人,因为他家于河南巩县,住长安也很久,所以他的诗颇偏于写实一方面,这是北方诗人的特色,又以李代表南方诗人,以为他生于四川,后又到了湖北。所以他的诗很偏于浪漫一方面,这是南方诗人的特色。这种议论,尤以日本人之研究中国文学者为尤甚,如笹川种郎之《中国文学史》便主此说,近来颇影响到中国作文学史的人。


以地域关系来区分文学的派别,只有在交通不便,政局不合,如南北朝、五代等时代尚可适用,到了唐代,文学早已没有分南北的界限了。


(二)根据于思想的 又有人以杜甫的人生观代表儒家,说他的作品,句句都不离社会,而以李白的人生观代表道家,因为他的诗大半有超脱人世之感。这话也许有一部分是对的。杜甫的思想,也并不是儒家可以包括的。至于太白之尚理想,崇虚无,诚然带有很浓厚的道家色彩;至于他的种种飞升远举之想,那是属于神仙家的,而且不免方士化了。


其实太白又何尝完全抱着出世之想呢?人们总不能离弃社会而独立,惟其责望于人世者越大,故其对于世间之失望也越甚。到了不能“兼善天下”之时,只好逼上遁世的一条路上去。他的超出世间的思想,完全是由于他不能忘却世间的苦痛。如古之屈子、阮生均属此类。何况太白自幼便富于纵横之志,后来到处都不得意,精神渐归郁结。可见李、杜二人的思想,并不是根本上有什么分歧之处。


他们真不愧为千古的大诗人!决不易受时代及环境的影响。虽说他们在诗国的成就最伟大,但均不得意于当时之科举。他们都不是进士,他们的友谊虽然很浓密,但对其文学的主张毫不妥协。他们都能摆脱当时及从前被齐、梁所拘束之风气,各自寻找途径,出全力全智,去造就他们的艺术之王宫。


因为他们所走的路不同,我们更有比较二者之必要。大约言之:李白主张复古。他偏偏肯把他的旁逸斜出之天才,安置在古人已造好之模范以内,可说当得起建安以来古诗之一位结束的人物。杜甫主张革新。他的诗真是无所不学,但同时又能无所不弃,也不愧为元和以后诗风之开山师祖。先讲李白:


我们万不料这位被古今一般人目为大才横绝的太白,竟给我们派他一个复古派的健将的徽号,这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在太白之前的诗家而倾向复古的人,尚有如陈子昂、张九龄、孟浩然等人。可惜他们的天才均不及太白的伟大,所以成绩不大好。至太白便不同了。他有时颇以复古为己任而且自豪,他曾说过:“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他又以为“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这也是他的一种复古思想的表现。因为诗之最古者为四言,五言次之,七言更后出。他的《古风》五十九首,开口便说:“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又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他断至建安为止,以外便看不上眼。这是太白论诗的大主张。


胡小石(1888—1962)


现在更从他所存留于现在的诗的形式上看来,古诗占十分之九以上,律诗不到十分之一,五律尚有七十余首,七律只得十首,而内中且有一首只六句。《凤凰台》《鹦鹉洲》二诗,都是学崔颢的《黄鹤楼诗》,但也非律诗;因为只收古诗的《唐文粹》中,也把此诗收入。自从沈约发明声病以后,作诗偏重外表,太白很不满意于这种趋向,乃推翻当时所流行之齐、梁派的诗体,而复建安时的古体。


在他所作的古体内,可以找出许多不同的来源。因为他的天才太大,分别去学古人,同时又能还出古人的本来面目。他的五古学刘桢,往往又参入阮籍的风格;七古学的是鲍照与吴均,五古山水诗学的是谢,又学到魏、晋的乐府诗,到了小谢以后,他便不再学下去了。可是魏、晋人作诗,多不大能变化,如陶、阮只善用单笔,颜、谢只长于复笔,惟太白则颇能变化,七古多用单笔,五古描写诗多用复笔。


有人在此要反问道:太白诗既复古,何以集中乐府诗竟占一百十五首之多?杜甫曾说:“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阴铿不明明是陈人吗?不过我们可以如此回答说:凡是反对某种风气的人,对于那种风气,必有极深的研究。太白对于梁、陈以来的诗风,极有研究,所以才不满意而欲复建安之古,故李阳冰说:“至今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公大变,扫地并尽。” 他是真知李白之为人,而这样说的。


这里再转过来谈杜甫。他不惟不满意于齐、梁,而且不一定以太白之学汉、魏为然。以为永明、建安都是过去了的时代,说是古体,均差不多,又何必厚彼薄此?而且每代有每代之胜,又何必苦苦宗那一代呢?所以他说:“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后贤兼旧列,历代各清规。”他一方面既不轻看古人,对于自己作诗,又总以求新为贵。所以他又说:“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他并非完全不学古人。可以说在他的眼光中看来,从来没有一家不好,但同时又没有一家尽好。所以他学习许多的古人,但同时又推翻他所学习的古人。他正是一位诗国的革命家,从以下几种特点,可以看出:


(一)用字 古诗最重情致,而略于练字。最初有佳篇而后有佳句,再后有佳字。即如太白的诗,多为一气呵成。至于工部用字,极重锻炼的功夫。他颇有自知之明,他自己批评自己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又说:“新诗改罢自长吟。”他很佩服阴铿及何逊,因为六朝的诗人,到了阴、何最讲求炼字。少陵有时且直用阴、何的成语。(黄伯思《东观余论》曾举出许多证据来。)可见“颇学阴、何苦用心”之句不是假话。相传李白也曾调笑他说:“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来作诗苦。”杜诗中炼字最注意于动词,如“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之“悬”字,“爽携卑湿地,声拔洞庭湖”之“拔”字,都用得十分恰当而生动。


胡小石书法


(二)内容 杜诗的内容,约可分为两大类:一种是描写时事,一种是输入议论。唐以前人作诗的内容,不外抒情、谈玄,或描写山水,藻绘宫闺。但用诗以咏叹时事的并不多,不过仅留蔡琰的《悲愤诗》、王粲的《七哀诗》、庾子山的《咏怀诗》等寥寥数种而已。至于在诗中大发议论的,尤为少见。以诗描写时事,为诗之历史化;以诗发抒议论,乃诗之散文化。把诗的领土扩大,不愧“诗史”的称呼,而又善于融化散文的风格的,不能不推子美为第一人。此类最重要的作品,如《奉先咏怀》《北征》等均是。


元和时代的韩愈很受了他的大影响。到了宋代黄庭坚、陈与义诸人,更推波助澜,达于极点了。他的七古更能上下千古,议论纵横,远胜于前。在他以前的纯粹七言诗,如《燕歌》《白纻》用以抒情,《行路难》用以谈玄,到唐代李颀、李白亦更张鲍照之旗帜而发扬之。杜甫的七古亦然,且能兼有二李之长。他能将无论粗语细语,都装在他的诗内,而且没有不雅的。宋人学他的,有时便现出粗犷之相。他的五律作得很有名的,如《秦州杂诗》二十首之类,可认为是从庾信的《咏怀诗》化出的,这也是一条唐人所未走过之路。


(三)声调 自从齐、梁声病之说盛行以后,古诗即变为律调,开元、天宝间诗人,又生出了一种反响。但太白还是爱作乐府诗,竟占有三卷之多。子美不作乐府,他把诗和乐的性质完全分离。且看王渔洋的《古诗平仄论》,及赵秋谷的《声调谱》,渔洋发现古诗的平仄,自以为是“独得之秘”。他们的结论是:凡七古用平韵的,末后三字,必是平声,尤以第五字为最要。


且随便举例,如昌黎诗:“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东坡诗:“春江绿涨葡萄醅,武昌官柳知谁栽。”若改第五字平声为仄,便变成律调了。东坡的七古,本学韩退之的,又学杜。然最初发生此种变调的,要算王昌龄的《箜篌引》,惟到工部时更加尽量引用。


又说七绝的声调,此种体裁之最早作家,为释汤惠休的《秋思引》:“秋寒依依风过河,白雪萧萧洞庭波。思君末光光已灭,渺渺悲望如思何?”梁人七绝更多。隋代有无名诗人所作的“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均属声调和谐。太白七绝,受此等诗的影响甚大,故去拗调子极为铿锵悦耳。惟《山中问答》一首句句用拗体为例外。至于老杜的七绝,则以拗体的占十分之九以上。而如《江南逢李龟年》之声调和谐的作品,反算是例外。我从前曾作过《杜诗声调谱》,得一定例如下:就是他的七绝,全首以前二句拗者居多,前二句中又以第一句拗者为多。此种调门,后来黄山谷、李空同最喜欢学他。


总之,子美的诗,无论内容及声律各方面,都极力避去前人已经走过的路,所谓用一调即变一……尚能得他的善变之处,至于明代人,只学得他的高腔大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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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 赵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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