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政课 | 无风的一天:五四运动中的一些小细节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中国国家历史 Author 金满楼
五四运动为国人所熟知,“痛殴章宗祥、火烧赵家楼”的高潮更是让多少人为之兴奋不已。然而,亲历其事的田炯锦为何会发出如此感叹?难道历史看似宏伟壮观,待细观时却又显得模糊不清?
五四运动半个世纪后,曾亲身参与那场运动的田炯锦在《传记文学》上发表了一通感慨:
五四运动当天游行的人,谁也不曾想到他们的行动,会被称为“五四运动”。而以后侈谈五四运动的人,......不少的人甚至将文学改良运动、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混在一起;于是随其心之好恶,将“五四”以前数年的某些事象,与“五四”以后许多年的某些事象,都记在“五四”的功劳簿上或罪过册上。以致后之人对五四运动的真相不易明瞭,更不易对其功过有持平的论断。
五四运动为国人所熟知,“痛殴章宗祥、火烧赵家楼”的高潮更是让多少人为之兴奋不已。然而,亲历其事的田炯锦为何会发出如此感叹?难道历史看似宏伟壮观,待细观时却又显得模糊不清?在这里,笔者试图从诸多亲历者的记载中,一窥当天的一些细节碎片。
1
那天的天气,那天的人
1919年5月4日是星期天。在当天的日记中,鲁迅先生对天气的记载是一个字:“昙。”
“昙”指的是云彩密布的多云天气,也可引申为阴暗、天阴。当年32名被捕学生之一的杨振声说得更详细:
“五月四日是个无风的晴天,却总觉得头上是一天风云。”
另一位北大同学范云则回忆说:“四日的天气很晴朗,刮了几阵不厉害的风。”
5月初的北京正值春夏之交,那天的天气也被各方人物记载如下:当时已经北大毕业而留校任讲师的梁敬錞回忆说:“北京四五月的天气,多半燥热。”当天活动的积极参与者、中国大学英文系学生王统照说:
刚入五月的北京天气,一清早虽还有点微凉之感,午间却颇烦闷,也正是初穿单衣的首夏。......热尘黄土的飞飏腾扑,......快近十时,阳光渐热,大家拥立谈论,额汗蒸发。......那天,我预料午后的天会热,外面只穿了一件爱国布的单长袍,可还觉得格外沉重。一顶呢子礼帽不时摘下来当扇子遮着阳光,扇扇尘土。
当天有些发烧但仍参与其事的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以下简称北京高师)英语系一年级学生陈其樵在日记中记载:“前日着棉,今日着单,北京气候之不定如此!”次日,他又记载说:“天气忽然大热,如在伏天。”据许德衍回忆,当时北大的学生“不穿制服,也没有制服,一般是长袍马褂,时髦一点的穿长衫和西服裤”。那时的学生风气,穿西服的偶有一二,短装者则绝无仅有,中学生穿制服者颇多。由此,在王统照的回忆下,“从‘九城’中到天安门内的学生几乎十之八九是长衫人”。
“五四”传单
那么,那天在天安门下究竟聚集了多少人呢?这个却是说法不一。
如北大学生范云称,当天上午十点吃饭,北大集合的学生约一千人,到达广场后约有五六千人,王统照也持相同看法。北京高师学生俞劲则认为,当天的人数在六七千,而同校学生夏明钢认为,人数在万人左右。
当然,也有认为少于此数者。1919年6月出版的《章宗祥》一书中,作者“大中华国民”提到,“各校相继而来,北京大学最后到,各校学生总数约在三千以上”。官方文件中的说法则人数还要再少一些,如警察总监吴炳湘在致直隶军务帮办王怀庆的密电中称学生“二三千人”,而陆军部驻署宪兵排长白歧昌在呈文中报告称,当日午时二点时,天安门处“聚集学生约千余人”。
对此问题,北京法政专科学校(以下简称法专)学生王抚洲的回忆较为客观,其认为:各校整队到达天安门多在二时以后,“天安门集合开会时的人数,有人记载二三万人,有人记载为一万多。据我当时的估计,最多不过二千人”。
北京学生爱国游行示威队伍
王抚洲的理由是:“当时学生人数,每校都不及今日大专校十分之一二。国立农专、医专不过三几百人,法专较多,只有五百多人,北大人数最多,是二千还是三千,我不记得,总之将北京一切国立私立大专学校合起来,学生数不过万人,所以不可能集会超过万人,况且时值星期日仓促集合,有的学校远在城外,无法赶来参加(如清华),有的学生星期日外出,不及参加。所有当时整队而来集合者能有二千人已不为少。不过游行出发后,闻风赶来或路上遇见而加入游行队列的,可能有一千人以上,所以走到东长安街时,总数应在三千人以上了。”不管怎么说,在一个向无集体行动传统的国家,在天安门这种有明显政治意义的地点,两三千热血沸腾的青年学生为了国家与民族的命运而聚集在了一起。此情此景,在北京高师学生于力的描述下就是:
“天安门的杰阁巍阙、朱垣飞甍代表着祖国的庄严气象,在春光明丽的广场前,聚集着这个祖国的大群蕴怒的儿女,阖城数千个各大中学校青年学子,发出震天的吼声!”
2
广场上的交锋
说来也巧,新闻嗅觉敏锐的《晨报》某记者当天正好路过天安门,他立刻跟随学生行动并做了如下报道:
“昨日为星期日,天气晴朗。记者驱车赴中央公园游览。至天安门,见有大队学生,个个手持白旗,颁布传单,群众环集如堵,天安门至中华门沿路,几为学生团体占满。
记者忙即下车,近前一看,见中间立有白布大帜,两旁用浓墨大书云:‘卖国求荣早知曹瞒碑无字,倾心媚外不期章惇死有头’,末书‘学界泪挽遗臭万古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等字样。
此外,各人所持小旗上书‘复我青岛,不复青岛毋宁死’‘头可断,青岛不可失’‘勿作五分钟爱国心’‘取消二十一款条约’‘取消中日卖国协定’‘卖国贼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种种激昂字样记不胜记(亦有用英文法文书者)。”
标语:杀千刀的曹汝霖,还我青岛来!
据罗家伦回忆,在决议5月4日发动游行后,北大学生代表花三百元买了许多竹布,“费了一夜功夫,请北大的书法研究会及画法研究会的同学来帮忙,做了三千多面旗子,除了北大学生个个有旗子外,其余还可以送给旁的学校”。此外,罗家伦用白话文写的“北京学界全体宣言”,总共印了两万份,这也是当天唯一的宣传品。
应当注意的是,当时的这些旗子横幅等都是白的,不存在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情况。北大学生杨亮功回忆说:“各校即制如许白旗,或荷或擎,整队而向天安门进发。”同校之陶希圣也说:“每一学生,各自手执白旗,或大或小,没有一定的尺寸。”王统照则描述说,在偌大的天安门广场上,“白旗舞动”。如此,整个队伍形成了一种刺眼、晦气、诅咒、不吉祥的白色调。
游行示威的女学生
至于广场上那幅高高挑起的“挽联”,无疑是所有道具中最醒目的。
据北京高师学生宋宪亭回忆,“五四”前夜他到同学张润芝屋里去串门,“看见他的桌子上放着一块白布,笔墨俱全,说是要写挽联。......第二天出发时,张润芝用一根大竹竿将挽联挑着扛在肩上,他的身材较高,眼又近视,摇摇晃晃颇惹人注意”。此外,张润芝还带了一把斧头和几颗钉子,打算将此挽联钉在曹家门上,后来挽联没有钉上,这把斧头在破窗时倒发挥了重要作用。学生们的游行有如给“三贼”出丧,这其实也非偶然。此前章宗祥从日本回国时,留日学生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当时章的车厢里被塞满了各种“送丧”的白旗。如此做法,也是对卖国行为的一种憎恨吧!
据北大学生朱一鹗回忆,京师警察厅事前即得知学生的行动,并于当天上午派员向他(其自称总代表)接洽阻止。警察厅的意见,是认为学生示威运动大可不必,如有意见,尽可由书面呈请政府办理,但其提议被拒绝。
据《晨报》记者报道,学生在广场聚集后,教育部也派司长某君前来劝阻,后者请学生们从速解散,如有事可举代表,由其传达。对此,学生们当然不予理会。
接着,步军统领李长泰也很快率随从赶到。据报道,李长泰还险些与学生发生冲突,因为他一上来就操起北方官话:“汝们现在可以解散,今天公使馆是不见客的,汝们就到那里也没有益处,有话可以由我转达。”
1919年5月4日,北京学生群众大会现场
由于大多数学生不识这老头啥来历,听了他的话后立刻高喊“卖国贼”。所幸有学生代表出来转圜,表示学生都是为国,今日也不外游街示众,使中外知道中国人心未死,做政府外交的后盾而已。李长泰听后,摘下眼镜细读传单半晌,说:“那么任凭汝们走么,可是千万必须谨慎,别弄起国际交涉来了。”
言毕,李长泰嘱咐警吏数语,即乘汽车而去。
3
使馆区受阻,转向赵家楼
据北大学生杨亮功回忆,学生在广场聚集后,并未再有演讲等活动,只是宣布游行的目的和路线,并希望大家维持秩序,不可凌乱。之后,每校推总代表二人,另推维持秩序、传递信息的队员四人。游行队伍以北大为第一队,法专为第二队,从天安门出发,南出中华门,经棋盘街向东转,朝东交民巷各国公使馆前进,学生手持传单,沿途散发。
据王统照回忆,在学生队伍前进后,警察兵士尽力将看热闹的人往后赶阻,不使与学生大队接近。......在大队左右,隔开十来个人的距离,就有穿黑灰衣服的军警持枪随行,他们在路上并没横冲游行的大队,对大家高喊口号也没怎么干涉。杨振声也回忆,警察始终跟随在他们周围。
然而,学生队伍走到东交民巷西口牌楼下面并通过美国兵营后,为外国守卫队拦阻,不准再行前进。各校总代表临时急议,推罗家伦、张庭济等四人为代表进入美使馆求见公使芮恩施,但因后者不在而只留下说帖而去。这时,不仅外国守卫队不准学生前进,中国军警也开始围住东交民巷入口,企图强迫学生退回。
1919年5月4日,北京学生致美国公使的说帖
使馆区请愿受阻之后,学生们义愤填膺,激愤异常,当时有人高呼:“大家往外交部去,大家往曹汝霖家去!”当时,这次游行的负责人傅斯年担心途中会出意外,但此刻的他已经无法阻止学生运动的洪流。
据王抚洲回忆,队伍在东交民巷遇阻后,各校总代表又集议一次,之后要传递消息的队员告诉各同学,因为使馆区不能通过,现决定改往东城赵家楼的曹汝霖的住宅,并且再三叮咛同学们:“到了曹宅,一齐高呼三声‘打倒卖国贼’,然后将手执旗帜,抛在他门前地上,我们即整队回头解散。最要紧的是千万要严守秩序,不可与警察冲突。”王抚洲特别强调说,因为他是消息传递员,要向本校同学重复说上几遍,因而至今记得最清楚,不会有错。
之后,学生队伍遂掉头退出东交民巷,转向北方,沿户部街、东长安街到东单牌楼和石大人胡同,曹宅就在离外交部不远的赵家楼二号,距石大人胡同东口约有一公里。
王统照回忆说:“北京的街道在那时本来就是灰沙很多,正是春末夏初,阵风一起,加上这几千人的步行蹴踏,自然有一片滚滚的尘雾,直向鼻孔口腔钻来。在焦热的空气中,大家的激情奋发,加上一路不停的高喊,口干舌燥,有些人的声音已经嘶哑,便把手中的小白旗和帽子、手绢一齐挥动起来。”
田炯锦也回忆说,学生游行时,态度沉重严肃,步伍整齐,绝无谈笑喧哗者。许多外国人在学生经过时,停车脱帽,表示同情。等快到东单牌楼,忽然有人高喊“打倒卖国贼”,不少人跟着喊叫,大家愈喊愈形愤激。到曹宅大门时,真是人声鼎沸,恨欲食卖国贼之肉而寝其皮。
据杨亮功回忆,学生队伍在抵达曹宅时,大约在下午四点半左右,人数因沿途散去,已不足五百人。当时学生将白旗纷纷投入曹家庭院,还有人用竹竿捣下房檐瓦片或拾起石头掷向窗口或屋中。杨振声则回忆说,到了赵家楼后,已经有警察在保护曹宅。
4
赵家楼的那把火
当然,警察守卫在曹宅门口似乎也没有什么用。据田炯锦回忆,曹宅坐北向南,墙壁很高,大门左首有数间门房,其窗临街,窗口约有二尺多宽,一尺多高,护以铁纱。游行学生逼近其大门时,有警察数人,站立两旁,态度非常和气。他们说:曹宅大门紧闭,大约主人不在,劝大家不必强求破门而入。
当然,警察说曹汝霖不在家是有意撒谎,其实不仅曹汝霖在家,就连章宗祥也在曹宅做客。原来,这天的中午,曹汝霖和章宗祥应大总统徐世昌之邀前往总统府赴宴,学生游行的消息传来后,有人曾劝他们暂时不要回府,但曹、章两人不以为然。在三点左右,曹汝霖和章宗祥一起回到了赵家楼胡同西口的曹宅。
曹、章两人回到曹宅不久,陆军部航空司长丁士源和一位名叫中江丑吉的日本记者来访,尽管他们已经得到学生要来赵家楼的消息,但当时曹宅外已有三四十名警察保护,因此也就不以为意。他们觉得学生们不会搞出什么名堂,即使出现暴烈举动,也能被警察所制止并加以驱散。
四点左右,大批学生来到赵家楼的曹宅门口,形势立刻为之改观。尽管警察们已经严阵以待,但学生们高呼“打倒卖国贼”的口号声如同排山倒海一般,足以令宅内的人胆战心惊。
很快,一些学生一边高呼“卖国贼曹汝霖出来见我”,一边将手中的白旗等扔进曹宅。在混乱当中,有学生绕屋而走,寻找其他入口。突然,只听“哗”的一声,曹宅的大门被打开了,外面的学生们一下就冲破了警察的阻挡蜂拥而入。
据田炯锦回忆,学生们开始以旗杆捣门不开,乃捣屋瓦,并捡起瓦片向院内抛。不一会儿,有人从窗爬入,将大门打开。于是很多人纷纷跑入曹宅,警察们此时仍未干涉,只劝大家务必遵守秩序。冲进屋后,学生们首先发现的是曹汝霖的老父和小妾,但他们并没有对两人动手,而是放走两人,继续寻找曹汝霖。但是,学生们找
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曹汝霖的踪迹。那这几人哪里去了呢?很多人以为曹汝霖在大门被打破时逃出去了,事实上并非如此。
据曹汝霖的回忆,他在学生闯进大门后,仓促间躲进了其妇及其女卧室中间的一个箱子里,但学生们却并未细细搜查,他们进屋之后只是噼噼啪啪砸门窗玻璃,然后扔掷屋内的瓷器,在乱嚷了一阵后,他们又出去了。
前来做客的章宗祥算是倒霉。由于章长得肥胖,而且穿着礼服,一下就被人认出,结果被学生堵在后门痛殴(学生以为他是曹汝霖)。有个学生拿铁杆敲了章宗祥的脑袋,章宗祥顺势倒地,学生们以为他被打死了,一些人便嚷着“曹汝霖”被打死了,一边逃跑了。另外一些人听了这个消息后,纷纷赶来看,要证实这个消息。
趁着这个间隙,与章宗祥素有交往的日本人中江丑吉冲了过来,他将章搀扶着,连抱带拖地出了后门,并将章宗祥推进了对面的油盐店。学生们见“曹汝霖”没死,哪肯放过,他们随即跟踪而至,并要将“曹汝霖”拖出殴打,但这个日本人拼死护住,结果替章宗祥挨了不少打,也被打得头破血流。
田炯锦回忆,过了约半小时,忽见有浓烟从曹宅内院上升,警察忽然高声说:“怎么会放起火来,我们有责任维持秩序,对放火不能不管。你们赶紧走,迟则恐怕不能走了。”说罢,警察们跑进曹宅大门。
火起之后,大批的巡警赶来,最终将学生们和看客们驱散,并当场抓获了许德衍等32人。随后,消防队赶到现场将大火扑灭,但此时的曹宅已经烧得只剩下门房和西院的一部分。曹汝霖及其家人都趁着火起的时候偷偷溜走了。“火烧赵家楼、痛殴章宗祥”可以说是当年“五四”的最高潮。很多人以为火烧赵家楼只是学生们的义愤所致,事实上并非如此。据参与的学生回忆,这次行动早有准备,只不过是在极小的范围之内而已。
放火的人是谁呢?据现场目击的学生回忆,此人乃是北京高师学生匡互生。当学生们正在到处寻找曹汝霖的时候,匡互生取出预先备好的火柴,准备放火。这时,另一名游行的负责人段锡朋慌忙阻止,说:“我负不了这个责任!”匡互生说:“谁要你负责任!你也确实负不了责任!”
北大学生肖劳也回忆说,他看见两位穿长衫的学生,从身边取出一只洋铁扁壶,内装煤油,他们低声说“放火”,然后进入四合院内北房,将地毯揭起,折叠在方桌上面,泼上煤油,便用火柴点燃,霎时浓烟冒起。肖劳称,当时他就跟在他们后面,亲眼看见,大家都认得他们是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
这两位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除匡互生外,还有一个是周予同。在“五四”游行前,他们甚至打算去弄一把手枪干掉曹汝霖,可惜没有成功。在5月3日的夜里,匡互生等人秘密召集工学会的十几名会员,并决定带铁器、小罐子火油和火柴前去,预备毁物放火。匡互生和周予同几个人还写下遗书,准备牺牲。后来周予同也回忆说,对于他们的秘密行动,游行的负责人傅斯年和段锡朋一点都不知情。事实上,打开大门的也是匡互生这些人,他们是打破曹宅围墙上的窗洞后进去的。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无关宏旨的历史小细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