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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我出去
龚房芳 文
一
妈妈对着诊断书上的“不良状态”发呆，并且喃喃地重复着：“抑郁。抑郁？抑郁。大夫，这轻微抑郁是什么意思？”
“就是轻微的抑郁呀，就是还没严重到严重抑郁的地步。”医生显然已经是再三再四地对妈妈解释过了，已经有些轻微不耐烦了，可人家有着良好的修养，仍然尽力保持着好态度。
他拿出一张打印好的纸递给妈妈，“就按照这上面说的去做，放心吧，不用担心。”
接着，这位医生转身冲着门口喊：“下一个——”
妈妈还想再问些，只是张了张嘴，就被慧颖拉住了。她知道，就是再问上一上午，妈妈的问题还是重复的那个。
急不可待的就诊者在和慧颖擦肩而过时，同情地看了看妈妈。难道，人家以为慧颖是陪妈妈来看病的？
这是一所有名的医院，尤为出名的正是心理专科。为了能成功受到接待，必须从前一天晚上就来排队拿号。
慧颖和妈妈往外走的时候，看到大厅里有好多人正在收拾过夜的地垫、毯子、凉席什么的。她想起了自己从幼儿园升入小学一年级的那年，爸爸和妈妈也是这样呆着卧具到学校排队的，只是为了一个名额，一个能让慧颖坐进那个小学的某个教室里的机会。
妈妈丧气地低着头，仿佛患病的真的是她。
慧颖有些揪心，可她还是不愿说话。
她们就这样默默地走出医院，默默地上了公交车。
下车的时候，天空低垂也洒了些泪水，但是并不密集。
妈妈拿出准备好的两把伞，慧颖不接，她喜欢小雨慢慢打湿头发的感觉。
妈妈右手撑起一把伞，手臂上还挂着装了病历的包。妈妈的左手也撑着伞，极力罩在慧颖头上。
慧颖不时地跳出去伞的笼罩，妈妈就不停地跟上，直至气喘吁吁。
“孩子，妈妈对不起你，让你得了这种病。都怪我，都怪我和你爸啊，我们没尽到做家长的责任。”妈妈伤感地说。
“我没有病。”慧颖的鼻子酸酸的，可她不想让眼泪流出来，就仰起头来看雨，拼命地把泪水憋回去。天灰蒙蒙的，阴沉沉的，看样子还有一些雨要下完才行。
一大片紫色挤进眼睛，是妈妈手中的伞及时跟进了。
慧颖闭上眼睛，
紫色是慧颖以前喜欢的颜色，当时喜欢得要命，妈妈也很配合，买什么东西只要有紫色的，都不选别的。他们家还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紫薯，直到他们的胃提出强烈抗议。
其实慧颖后来喜欢湖蓝色了，妈妈并没有觉察到，还在搜罗紫色。慧颖懒得跟妈妈说，她以为妈妈早晚会看出来的，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
一个穿白纱裙的小女孩和妈妈迎面走来，她调皮地把双手伸出伞外，想接住一些雨滴。她的妈妈停下来，转动雨伞，想给女孩甩些水滴到手掌心，却甩得小女孩全身都是。
小女孩开心地笑了，她的妈妈也无奈地笑了。
慧颖看着，有些发呆。
妈妈看看慧颖，忧心地摇摇头，小声地叹了口气。
二
妈妈帮着慧颖请假，打电话的时候有些语无伦次，“……是的，老师，今天我们慧颖没去上课就是因为我陪她去医院了，高烧，现在还在说胡话呢。……啊，谢谢！她的病下周二傍晚六点四十五分就能好。 啊？康复还有这么精确的时间啊？ 啊，不是，是车……哦，是车大夫帮我推算了一下，七点前就能好。应该是这样，他是这样保证的……”
慧颖使劲敲着桌子，提醒妈妈不要再说下去了，否则更是漏洞百出啊。
不知道老师接着说了什么，妈妈的语气总算变得正常了，“……就是，我也这么安慰她，偶尔考砸了一次不算什么，再说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人生谁没有面临过一次两次的失败？……是，是，是，我们不能把分数看得太重……”
打完电话的妈妈拍怕胸口，松口气，接着收拾行李。“唉，我可是从来不说谎话的人呀。”
这是妈妈和爸爸商量之后的结果，他们要陪慧颖去旅游。
下午，一回到家，妈妈就神秘地拉着爸爸进了房间还关上门，在没开药的情况下，只好按照那张打印纸上的方法来了。
尽管他们压低了声音，慧颖趴在门外还是听到了，爸爸在念，有些磕巴，“……心理治疗方法包括支持性心理治疗、认知行为治疗、人际治疗……婚姻和家庭治疗——这个咱们家没问题吧？还有，精神动力学治疗，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还是认知行为治疗吧，你看，这上面写着呢，其中认知行为治疗对抑郁症的疗效已得到公认。”妈妈接着念。
“认知？怎么认知？”爸爸抖动着纸。
妈妈好像想了半天才说：“我记得她有次想去古镇，我没答应，她说是有些东西要去感知，认知。”
“那就去古镇吧，咱们带着她一起去。”爸爸没有犹豫。
“你不上班了？”妈妈很惊讶的声音传来。
爸爸的声音有些提高，“都啥时候了，还上班？”可能是妈妈提醒他小声些，他的声音才低下去，“孩子要紧啊。”
“那——她的功课也得耽误呀。”妈妈还是有些担心。
“功课，功课！要不是你逼着她整天学习、学习，每天必须有进步、进步，她能这样吗？我告诉你，她现在这个样子，你要负全责！”爸爸的声音再次提高了。
妈妈的呜咽声传出来，还有断断续续地诉说：“好了，到现在……开始怪我了，从小……你就说……一定……要把孩子培养出来，不能让孩子重复我们的生活……要一代更比一代……强……”
慧颖没有继续听下去，她的心里稍微有些高兴，那种无法分享的喜悦憋在心里有些难受，她想哼一首歌，又怕吓着爸妈，更确切地说，她担心会被以为病情加重了。
只有不相干的人才是安全的，慧颖把这些告诉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是慧颖的网友，这个网名不知道怎么就吸引了慧颖。至今，已经三年了，慧颖也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是年轻人还是长者。
“管ta呢，反正只是一个听者而已。”慧颖是这么认为的，自己的心声有人听总比没有一个人听好些。何况有时候心理医生的见解还是有道理的，所以某些时刻慧颖甚至认为对方真的是心理医生，比上午那家医院的医生更厉害。
“有个机会出去旅游也是不错的，恭喜你。”心理医生的话里好像有些揶揄，“记得带些当地特产来分给同学，就更好了。”
慧颖“哼”了一声，且不说那些她从来都不想搭理的同学，就是妈妈给请了病假也不能带回东西来分呀。
她跟心理医生说起在路上遇到的小女孩，“那一刻，我觉得又回到了幸福童年。”
三
“我感动天感动地，就是感动不了你……”妈妈的手机铃声引来旁人侧目，慧颖扭过头去，尽可能无视这些。
没想到在古镇还接到了老师的电话。
妈妈惊异地看看慧颖，好像是她让老师打来的。
“接啊。”爸爸催妈妈。
“长途呢。”妈妈嘟囔着。
待铃声响了好几遍，她才颤抖着手按了接听键。
“……哎呀，老师，真是让您牵挂了，我们慧颖她……正在恢复，今天比前天好多了，谢谢您这么关心她。是啊……我也在这么想呢，就要考试放假了，孩子的功课不能落下……嗯，我一定督促她好好学习，再为班里争光。……可不是嘛，我听着她有时说梦话都在说解题步骤呢……”
慧颖撇撇嘴，妈妈的瞎话真是随口就来，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此刻，他们全家正站在一座小桥上，小船慢悠悠地从桥下经过。河岸边是白墙青瓦的房子，家家都挂着红红的灯笼。这些灯笼跟节日无关，跟装饰有关。
又一拨人挤上桥来拍照，对着房檐和灯笼啧啧称赞，仿佛他们来了只为拍照。
爸爸也在忙着拍照，还不时地招呼慧颖进入他的镜头。慧颖懒得理，悄无声地踱下青石台阶。
如果是两年前，慧颖会很有兴致的。那是的她正是被一张古镇晨曦的照片所吸引，几次跟爸妈建议来旅游，可是爸妈总有一万个理由拒绝她。
她曾经想象着自己也穿着绣花旗袍，走在深深的巷子里，即使无人看一眼，只要自己高兴，就好。
她还想着穿上那条长长的布裙，斜挎着的手绘布袋上的流苏随着脚步摆动着。同样无需别人喝彩，只要自己认为很美，足够。
她还曾经想过，最好是有两根银手镯，同戴在一只手腕，任它们偶尔作响，又不甚张扬。
她还想过，要搭配什么样的鞋子才好……
可是妈妈当时头也没抬就说：“天哪，旗袍，那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了的吗？对身材的要求简直就到了苛刻的地步，瞧你，还没长成个呢。”
“布裙？不是我说你，当初我就不想给你买那条裙子，乌七八黑的，像块抹布，还说什么天然的，我看着一点也不阳光。你这样的小女孩，就应该穿得鲜艳些，明亮些，暖色调才适合。”
“镯子？不管是金的银的铜的瓷的木的塑料的，都不行，不是咱买不起，是当学生的哪能戴首饰啊，你看看学校规定上是怎么写的？假期也不行！”
“鞋子？你的鞋还少吗？光是为了体育课我就给你准备了三双球鞋，板鞋？板鞋跟球鞋不就是差不多嘛？”
…………
慧颖面对熙攘的人群和强装兴致勃勃的爸妈，却提不起一点兴趣。
回到酒店，她就和心理医生聊开了，“妈妈的手机铃声真让我受不了，要是我就会换上《Let it go》。”
“古镇已不是我想象，为什么大人总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孩子？他们自以为了解孩子，其实根本不懂。难道他们没有童年和少年时期吗？”
心理医生的头像灰着，半天也没有闪动。
慧颖留下一句，“你认为我真的是心理有问题吗？”
然后，她毅然下线。
四
三天后，慧颖才看到心理医生的回复，她已经回到家了。
回复很多，一开机就“嘀嘀，嘀嘀”地争相跳出来。
“啊哈，你是说用《冰雪奇缘》的歌曲做你的铃声？那也不能免俗啊。”
“看景不如听景，这是老话了。所以如果你对某地有着美好的印象，最好就不要去了，免得失望。”
“现在的旅游景点都是商业气息浓重，你失望也是正常的。但是——不是还有很多人兴致高昂吗？那也是正常的。亲临某地跟只凭想象还是不一样的。”
“大人经过一些生活的磨难，会失去很多本来的纯真。等你长大了，做了家长，也许跟你的爸妈一样了。不是没有童年，而是童年已经远去。”
上面的话还很严肃，一本正经的。后面的，慧颖就不置可否了。
“心理问题？人人有啊，只不过是有些人死活不愿承认罢了。”
“好吧，我来告诉你吧，心理问题分为四个等级：健康状态、不良状态、心理障碍、心理疾病。”
“一般的人都是存在着不良状态的，同时他们又有理由饥渴症，就是反复为自己找理由证明自己是没问题的。”
慧颖看到不良状态几个字时，心猛地跳了一下，她想起了那张医院里的诊断书。
“不过，也有人是在自己吓唬自己哦。”心理医生紧跟着又说。
“不要自己乱给自己诊断。”
时间跳过去，大概是第二天，心理医生又说：
“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也许我可以帮忙。”
慧颖的手指在键盘上悬空着，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落下。
过去的三天里，慧颖非但没有表现出爸妈预想的愉快来，反而因为遭遇了一场淅淅沥沥并且延绵不断的雨，显得更加忧郁了。
试想，在黑白默片一般的街景中，走着一言不发的孤单身影，那是什么意味。爸妈只是知趣地小心翼翼地远远地跟随着，那目光已是慧颖不敢触及的了。她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原以为檐下的一滴雨就能让自己落泪，谁知每一滴无根水都让她想生气，无端地生气。
“我没有病。”她想说，却无力出口了。
爸妈背着慧颖吵了一回，原因是他们发现自己对认知行为治疗的理解有些偏差，或者是差距太远。他们争吵的结果是并没有发现是谁错在先，最后就只好一个叹气，一个抹泪了。
慧颖装作不知道这些，依然盯着屋檐和屋檐之间切出的天空发呆。她希望那里偶尔能掠过一只鸟，但是，没有。
雨住之后，游人又开始喧闹起来，即使有鸟也早给吓跑了。即使有鸟，也是挂在檐下精致的鸟笼里的。外地人欣赏着本地人的古街古民居，本地人却过着外地人一样的现代生活。
无功而返的爸妈觉得很泄气，花了钱又耽误了工夫还没由来地吵了一架，让妈妈觉得这次出行太不值得了。但是，她怎么也不敢当着慧颖的面抱怨，只是试探着问：
“慧颖，古镇还不错，是吧？那小桥，那流水，那人家……那古树，那老屋，我觉得真是古色古香呢……”
“我没有病。”慧颖看了她一眼，目光却又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墙上。她就停止了絮叨，后来，慧颖转身去了自己房间，妈妈还在后面补充了一句，“哦，对了，是夕阳西下，真美！”
慧颖是用关门声回答她的。
五
明天就该去上学了，再怎么说也不能不面对现实呀，这个可不用妈妈来提醒，老师的电话如同催人回战场的号角，又像一道道加急的召回金牌，由不得人不紧张。
妈妈转述老师的电话内容时说：“老师说得很委婉，唉，谁让你们家慧颖是咱们班里的重要人物呢，咱们班的荣誉全靠她这样的好学生来保住呢。要是那些成绩差的学生，我才不会这么催呢。他们呀，能不来考试才好呢，省得占个名额拉下全班的平均分数。”
妈妈还叹口气说：“唉，我也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但是老师的话我们不能不听呀，是吧，孩子。”
慧颖抬头看天花板，妈妈也跟着看天花板，爸爸看看她们，也抬起头。
把眼泪成功地憋回去之后，慧颖开始低头扒饭，爸妈也跟着低头，吃饭，默默地。
慧颖收拾了书包，那些书，才几天，就变得陌生了，好像和她素不相识。
她有些慌，找了一题，试试。还好，依然能做得出。
一切都准备好了，睡觉之前，她又上线问了心理医生一个问题：
“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是正常的？”
很快，心理医生就回话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有些长，你要有耐心哦。”
以下是心理医生发来的：
格雷·贝克是美国《探路者》杂志的一名记者。他去意大利采访了三个特殊的人物。这三个人在疯人院里被关了28天，而他们全是精神正常的上班族。
事情起因这样的：一名负责运送精神病人的司机因为疏忽，中途让三名患者逃掉了。为了不至于丢掉工作，他把车开到一个巴士站，许诺可以免费搭车。最后，他把乘客中的三个人充作患者送进了医院。
格雷·贝克关心的不是这个故事，他想了解的是，这三个人是通过什么方式证明自己，从而成功走出精神病院的。
采访的结果是：甲想尽快逃出去，首先证明自己没有精神病。他说“地球是圆的！”这句话是真理。他想讲真理的人，总不会被人当成精神病吧！
但是当他第14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护理人员就给他注射了一针。说：“地球的确是圆的，但是用得着你去重复14遍吗？”
最后，甲没有办法，只得老老实实地在里面待着。
乙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人，就告诉他们自己是社会学家，知道美国总统是谁，英国首相是某某，还知道南太平洋各岛国领袖的名字等等。可是，人家不等他说完，就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
丙呢，进去之后，什么话也不说，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到读书时间，他就去读书。当医护人员给他洗脸的时候，他说声谢谢。第28天，他们就让丙出院了。
看来，一个正常人想证明自己的正常，是非常困难的，也许只有不试图去证明的人，才称得上是一个正常人。
“故事讲完了，你觉得如何？”心理医生问。
慧颖陷入了沉思。
“这里还有一份总结，”心理医生说，“很多时候我们不需要多说什么的。那些用某种方式去证明自己真理在握的人，那些用某种方式证明自己知识丰富的人，包括那些用某种方式证明自己很有钱的人，都可能被认为是个有心理问题的人，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
慧颖想起了那个名词：理由饥渴症。
心理医生最后说：“祝你早日走出。”
走出什么？人家没说。
六
慧颖矛盾极了，要想让爸妈认为自己是正常的，那就应该在考试失败后像曾小良那样悲痛欲绝，对老师再三发誓下次一定要考好，对家长痛哭流涕大呼对不起他们的养育之恩，并在额头上勒起红布条以明志，许诺如不在下次考试中进前三甲就自绝三日之粮草，其实也就是零食。
还有，不能拒绝爸妈的好意，对他们挤破头才报上名的各种补习班要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哪怕是整个周末跟走穴赶场的明星那样顾不上吃饭，只在路上吃着妈妈提前准备好的各种营养餐，也要无怨无悔，勇往直前。
还有，晚上要在爸妈的一再催促声中，才极不情愿地揉着眼睛上床，同时还不忘嘟囔着“人家还想学一会儿呢。”
还有，最好是摒弃一切跟学习无关的爱好，不要想着去某个城市的漫画杂志社见编辑。不要为了看一场电影而耽误两个多小时的学习时间（包括路上花费的时间）。不要和同学在课间讨论其他话题，对学习没帮助的话，说了也是白说，有意思吗？
还有……慧颖晃晃头，感觉很沉，像是里面充满了浆糊。
需不需要做一个正常的学生？慧颖想不出答案，倒想起前段时间跟曾小良开玩笑时说的话：“你以为你有病啊？”
“你以为你没病啊？”
“你才有病呢。”
“你有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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