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gger，一把破吉它的传奇

当前世界上最出名的乐器是哪一把？

毫无争议是威利纳尔森（Willie Nelson）的这把破了洞的旧吉它 Trigger。

下面这首曲子便是老年威利在舞台上弹 Trigger 唱歌。

这些年来，单以 Trigger 为主题的艺术和装饰品就数不胜数，钟表、皮具、油画、雪茄盒、手机壳、背包、咖啡杯、拨片、胸针、U 盘、地毯、枕头……还做成啤酒品牌，甚至还有人把它纹在身上，当然最多的还是各式各样的文化衫。

甚至还有不少乐手找人把吉它做旧，就是在自己的新吉它上磨个洞，做成跟 Trigger 差不多的破旧样子。

2019 年，威利 86 岁，他的 Trigger 也 50 岁了。

50 年前，也就是 1969 年，威利 36 岁。一次演出时，他原来的吉它被一个醉汉踩坏，威利把坏吉它带回田纳西州，请名匠杰克森来修。

杰克森跟威利是老朋友，是吉它匠人，也是吉它演奏家。当时杰克森看了一眼坏吉它，却转身从架子上拿出另一把，说别修了你试试这把吧你会喜欢的。

那是一把尼龙弦的古典吉它，品牌是马丁，型号是 N20，材质是巴西玫瑰木。

威利带走了这把吉它试弹。第二天他打电话过来，说真不错真不错。杰克森说呵呵我就知道。

威利说你能不能把它改成电箱？杰克森说那又何必呢我给你另找一把电箱吧也很适合你的。

威利却说不要不要我就要这个你想想办法改一下。

我们这里简单说一下「电箱」是怎么回事。

最早的都是木吉它，也就是一个木头空箱负责把琴弦的振动共鸣放大。

后来人们用电磁的方法，将琴弦的振动直接变成电信号，经过功率放大器，推动音箱，如此就是电吉它。就是 Beyond 乐队用的那种吉它，只有个板子而没有箱体，但需要插电接音箱。

再后来，又有人把这两者结合，是在木吉它上装一个叫「压电陶瓷拾音器」的东西，把振动变成电信号，既有箱又有电，两用，俗称电箱。

杰克森给威利的这把 N20 原本是一把古典木吉它，有箱，没电。现在威利要改成电箱。

杰克森想了办法，从一把 Baldwin 牌吉它上拆了一个压电陶瓷拾音器，装在这个古典吉它的弦桥上。又在箱体下面挖了个孔用来装插孔，就把这把吉它改成电箱了。怪是怪了点，好在音质没有被破坏。

改好之后，威利过来试了一下，很满意，付款 750 美元。后来他给这把吉它起了个名字：Trigger。

古典吉它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没有挂背带的钉子，人家古典吉它演奏都是坐在椅子上抱着吉它弹的，不需要背带。可威利是乡村民谣歌手，需要站着，边弹边唱。

他自己想了个办法，用个钩子勾住 Trigger 的音孔下缘，从吉它下面绕一下，挂脖子上。于是这把吉它被改得不伦不类，被挂得也不伦不类。

下图是 70 年代初的威利和他的 Trigger，当时面板还没有洞。

就在 1969 年的年底，威利的房子着火，烧了个精光。

多年后，他本人对这事倒津津乐道：那天是 12 月 23 日，晚上我从外面带了个美女回家，看见房子着火了，我丢下美女冲进去，就为了抢两个东西出来，一是我的大麻，一个是我的 Trigger。

这场大火是威利职业生涯的转折点。房子烧掉，威利无家可归，就带着 Trigger 离开田纳西州，搬去了 1400 公里远的德克萨斯州。没人会料到，他的音乐风格就此突变。

在那之前，威利只能算是个三线歌手，入行近 20 年，弹吉它是模仿 Django Reinhardt 的风格，唱的歌是当时主流的一种乡村风格，叫 Nashville Sound。这个 Nashville Sound 风格其实就是糖水歌，音乐旋律单调重复、毫无深度，全靠歌手的嗓音好听。

如果你留意，我们中国有些民歌也是这样，旋律单调，就是靠歌手的嗓音来吸引人。威利当时也是这种水平，靠嗓音混口饭吃。像他这种乡村歌手，美国的乡村酒吧到处都是。

那时候，美国城里人在听猫王、鲍勃迪龙和披头士等等，威利的这种乡村音乐也只能在乡村里流行，就是美国没文化的农民劳作累了之后到镇上小酒吧里喝酒时听一听的东西，跟中国北方二人转的地位差不多。

而这次搬家之后，威利风格突变。他不再唱原来的糖水歌，而是自己创作了一系列好歌，接着出版了经典专辑《Shotgun Willie》。这个专辑开创了一种新的民谣风格叫 Outlaw Country，一下子在全美国风靡起来。同时加入这种风格还有 Waylon Jennings、Kris Kristofferson、Johnny Cash、Jessi Colter、Tompall Glaser 和 Merle Haggard 等乡村歌手。

Outlaw Country 的主要特点是「自由」，吸纳了爵士和摇滚的风格，也可以说一种乡村爵士，或者说是软摇滚。

就是这个风格使得乡村音乐走出了乡村，城里人也开始听。

1976 年威利和他的几个朋友推出合辑唱片《Wanted! The Outlaws》（见下图），一时火热，成为第一张销量超过百万的乡村音乐唱片。从此，乡村歌手也出了歌星，也能像摇滚歌星那样红遍全美。

那个时期威利还推出两张个人专辑《Red Headed Stranger》和《Stardust》，销量都过百万。威利成为美国乡村音乐的标志人物。

音乐界惊讶于威利的这个突破。一个歌手唱了 20 来年的糖水歌，怎么突然间升华了？甚至还推动了整个乡村音乐？乐评人纷纷猜测威利突变的原因，有的说那场大火，有的说是搬家，有的说是离婚。直到威利本人说出来：

「是 Trigger。都是 Trigger 教我的。」

于是很多歌星都来瞻仰 Trigger，也想沾点仙气。仙气要留痕，不少朋友要求在 Trigger 面板签自己的名字。再后来连足球明星也来签。时间久了，写得轻的都看不清了，现在可以辨认的明星有 Leon Russell, Roger Miller, Kris Kristofferson, Gene Autry, Johnny Cash, Waylon Jennings 等。见下图。

就在那个时期，威利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

I learned to play guitar just to get the girls, and anyone who says they didn't is just lyin'! 

玩吉它就是为了泡妞。说不是的都特么撒谎。

威利对 Trigger 爱不释手，一抱起来就弹个没完。Trigger 到他手里还没到十年，面板就磨出洞来了。

下图中的照片为证，1978 年，吉它匠人俄利文第一次例行养护 Trigger 时，面板上的洞已经不小了。当时俄利文要在上面粘块板保护一下，像正常的民谣吉它那样。没想到威利马上制止：

「Trigger 不喜欢被粘块板子！」

俄利文只好作罢。

这个洞太醒目了，成了 Tigger 的经典标识，画家在画 Trigger 或者是印在文化衫手机壳上时，都要突出这个洞。

1990 年，威利惹上了漏税官司。美国国税局决定查封他的家产。威利一听说，赶紧打电话给他的女儿拉娜：「别的都不要紧，把 Trigger 保住！」

拉娜放下电话就赶去威利的音乐室，好在国税局的人还没来过。她把 Trigger 取走，藏在一个朋友家里。一直藏到 1993 年威利的官司结束，他们才敢拿回来。

事后拉娜问威利，几千万美元的家产你不顾，只顾这把吉它？值吗？当时威利嘟囔着说：「就在那天，我才突然明白，我好害怕失去 Trigger。如果没有了 Trigger，我活着也没意思了。」

然而，事实上，单以乐器品质来说，吉它界对 Trigger 评价并不高，说它音色不够明亮，1200 美元的工厂琴就比能做到比它好。

这里解释一下啥叫工厂琴。市面上的古典吉它可以大致分为「工厂琴」和「手工琴」。前者就是工厂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价格从低到中；后者就是名匠手工制作的，一把一把地制作，价格很高。很多音乐大师出于装逼的需要，不屑于用工厂琴，只用手工琴。如果你看到大师用工厂琴，那很有可能是那家工厂掏赞助费了。

而 Trigger 其实是把工厂琴，是马丁公司 1968 年批量生产的，当初的售价也不会高过 750 美元。而且这款 N20 在商业上并不成功，他们当时一共只生产了 1100 把，卖得不怎么顺畅，就停产了。

也就是说，Trigger 出身卑微，它能有今天的传奇，只是因为遇到了威利。而威利起点也不高，他能有今天从成就，也是因为遇到了 Trigger。

马丁公司感谢威利带来的正面影响，1998 年复刻了这款 N20，取名「威利纳尔森限量版」，算是对威利的致敬。做好后，马丁公司郑重其事地赠给威利一把。威利接过来说了感谢，拨了几下，然后放回吉它箱里，再没碰过。

威利的老朋友 Poodie Locke 觅得一把 1968 年产的 N20，可以说是 Trigger 的亲姐妹，品相非常新，他就花重金买下来，作为礼物送给威利。威利也是道了谢，拨了几下，然后放回吉它箱里，再没碰过。Poodie 不服，问威利那把吉它不好吗？威利说那是把好吉它，但它不是 Trigger。

2006 年威利在他的书《The Tao of Willie: A Guide to Happiness in Your Heart》里说：

「我的音乐创作，其实我自己也不确定是怎么回事。我想是我这老朋友 Trigger 给我的灵感。我也试过几次别的吉它，都是很高级的那种，结果我弹的时候感觉是在重复我自己，很快就乏味了。而弹 Trigger 的时候，弹同样的歌，每一次弹，我都感觉自己是在创作，每次都有新的体验。」

这倒是真的。人们注意到，同一首歌，威利在每一次演唱时，配的吉它伴奏都略有差别，今天弹的和昨天弹的就不一样，有时候差别还挺大的。这种现场发挥甚至现场创作，正是爵士乐的特点。

一般来讲，民谣乐队里的吉它手要么是节奏吉它，要么是华彩吉它。而威利弹吉它的风格没个定数，在舞台上他当时想怎么弹就怎么来，扫弦、分解和弦、华彩……都随着他当时的性子来。

手闲着的时候，威利总是喜欢玩弄 Trigger 的 D 弦（4 弦）的旋钮。音调明明是准的，他却先调高一些，拨几下，然后调回来，再调高，拨几下，再调回来。

这时如果有朋友问威利在干嘛，白发苍苍的老威利突然变得扭捏，支支吾吾说些「没啥」「我闹着玩」之类的话。他年轻时候从不这样闹着玩，是后来的这些年才开始的，而且越老越爱这么玩，而且只玩这一根弦，不知道为什么。

他自己跟 Trigger 闹着玩，可不许别人乱动 Trigger。早些年的时候，朋友要在 Trigger 上签名，威利都同意。但是后面这些年来，威利越来越小气，越来越不喜欢别人碰他的 Trigger。

乡村歌星 Jerry Walker 跟威利是老朋友了，一次他喝了酒，跟威利说给我玩玩你的 Trigger，威利不给，Jerry 笑嘻嘻地还是去伸手硬拿，没想到老威利抡上去就给了一拳。

另一次是威利乐队里的乐手 Johnny Darrell，也是多年的朋友了，他那次是为腾地方，把 Trigger 拿起来放到了地上，可能是动作随意了些甚至粗鲁了些，当时白发苍苍的老威利噌地冲上来，一把卡住 Johnny 的脖子摁在墙上，几个老朋友上来才劝开。

50 年过去，Tigger 已经饱经风霜。养护她的匠人俄利文也白发苍苍了。

Trigger 动过几次大的手术。早先杰克森挖的那个插座孔松动了，后来俄利文重新挖了一个孔，把旧的补上。早先杰克森装的那个压电陶瓷拾音器也过了使用寿命，而原厂早已停产，后来是威利的歌迷拆了自己吉它上的同款拾音器，送给威利，装到 Trigger 上。D 弦的旋钮，也被威利玩得滑了丝，俄利文找到一个同款的给换上。

一次俄利文例行养护 Trigger ，交还的时候，他对威利说：「我有点担心，Trigger 可能快散架了。」

当时威利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接过 Trigger。顿了一下，他说：「……也可能……是我先散架。」

然后他把 Trigger 抱在怀里。也不弹奏，只是抱在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

「我老了，Trigger 也老了。她死的时候，我也差不多了。」

图片来自：

103kkcn.com、fineartamerica.com、willienelsonmuseum.com、bostonherald.com、grammy.com.jpg、youtube.com、zimbio.com、discogs.com、erlewineguitar.coms、wikipedia.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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