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画心,一个在香港飘零的传奇
2007年,香港回归十周年的时候,我出版了人生第一本书《方召麐传》,这是有关她的第一本中文版传记。
拿到样书时,我正在香港工作。她的四子方顺生先生专门来向我致谢,在苏浙同乡会吃了一餐——那是他母亲生前最爱去的餐厅,完全会员制,刚刚工作的我从没去过那么高级的地方。
▲我获赠的方召麐先生所绘制的扇面
那天吃的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冷菜里一碟无锡小排,方先生说起母亲爱吃甜的东西,家里的子女担心她生病,不让她多吃,她总是一边说:“不能吃了不能吃了”,一边偷偷藏几块巧克力——她不喜欢费列罗这种果仁巧克力,偏爱的是瑞士莲的贝壳巧克力,因为要“丝滑”口感。
然而,这十年来,我再也没有写过任何有关方召麐的文字。这几年,讨论她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也有人介绍了她的故事,都是从我那本写得不太好的小传而来。有收藏杂志和拍卖公司向我约稿,我都拒绝了。
▲她的证件照也拍的这么美而从容
真奇怪,这十年,我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有关她的记忆,她爱吃的泡泡小馄饨,喜欢的贝壳巧克力,每次看见,都会心头一暖,仿佛她仍在。她不仅仅是我第一本书的主人公,更是我最大的人生导师,我喜欢她眉宇之间的气魄,更喜欢她身上有着的民国女性的全部特质:坚强、勇敢、乐观。
十年过去了,香港回归二十周年。
也许是时候,讲一讲她的故事。
* * *
1914年,无锡城里的实业家方寿颐有点失望——他的夫人给他生了一个女孩。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这种失望,在他给孩子取的名字里显露无疑——方召麟。
麒麟是可以送子的吉祥之物,召麟,跟上海人有段时间最喜欢给女孩取的“招娣”,是同一个含义。
很多年之后,方召麐把“麟”换成了“麐”:麟为雄,麐为雌。女子亦可为麒麟,这个女子,一辈子都是这么倔强。
方召麐对于父亲的印象十分模糊。1925年,父亲带着一家四口乘船逃难,在舟中,身中流弹,顷刻阴阳永隔。
这一年,她才11岁。
导致方寿颐死亡的那颗流弹,在无锡城里留下了许多传言,有很多人至今认为,那是一次有计划的暗杀。母亲王淑英肝肠寸断,之后,她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两个女儿的教育上,她为女儿请来无锡当地的名士陶伯芳和杨四夫人,教授的课程中,甚至还包括了欧洲近现代史和英文。
这位开明的母亲非常鼓励孩子们的兴趣爱好,她看到年幼的方召麐喜欢书法,就给她买来各种字帖,后来又为她请来名师陈旧村、钱松喦两位先生,前者授其传统花鸟之基本功,后者则多教导其山水笔墨。两位老师对这个女弟子一直称赞不已,钱松喦曾当面称赞方之用笔“灵动,有丈夫气”,钱老师真是一语中的,在这之后,无论方召麐的绘画风格发生了怎样的改变,英气勃发和灵动婉转始终是她不变的特质。
▲方召麐和钱松岩
* * *
在很多方召麐的画作上,都有一方小小的印章:“宣周堂”。有时候也会写,画于宣周堂。
宣周,是方召麐一生永远的挚爱,也是她一生永远的痛——她的爱人,叫方心诰,字宣周。
他们是在英国认识的。24岁的方召麐前往英国曼彻斯特大学,攻读欧洲近代史,这是曼彻斯特大学历史上的中国女留学生。英伦三岛的风景让年轻的方召麐充满惊奇,在那里,她也邂逅了一个温柔儒雅的青年方心诰。方心诰是抗日名将方振武将军的长子,同样也在曼斯特大学求学。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喜结连理。
▲方召麐夫妇合影
方召麐夫妇的婚后生活,充满了动荡和甜蜜。由于欧洲局势紧张,二战一夜爆发,方召麐夫妇在1939年从英国,经挪威、纽约、后返上海,再到香港。刚到香港,又遭沦陷,这对年轻的夫妇只得再次从香港到桂林转至贵阳、重庆、天津、上海。这段艰辛岁月,在她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多少年后,在方召麐所作的《桂林山水图》中,还依稀可见当年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的逃难情景。
逃难生活中,方召麐自嘲自己“一点不耽误生孩子”。在经历了颠沛流离,辗转回到上海时,她已经成为六个孩子的母亲。他们给孩子起名的方式也有趣,大儿子在曼彻斯特出生,于是取名曼生,在桂林出生的取名桂生,天津出生的取名津生,倒是女孩子的名字取得颇为温馨:“安生”和“宁生”——方安生即是后来的香港首届政务司司长陈方安生。
战后,方召麐全家回到香港,丈夫经营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一家人的生活稳定而富足。方心诰没忘了妻子的爱好,他十分鼓励妻子创作,经常敦促她“要坚持继续写画”、“别把书画忘掉”。他更为太太延请了两位名师,一位是著名的“书画杂家”陆辛农,一位则是岭南派的代表人物赵少昂。方召麐在这两位名师的指引下,画技再次有了突破,在这个时期,她的不少画作,都非常有岭南派的特征,比如1953年所作的《茶花图》和《梅雀图》中,方召麐曾经指出,此图无论在用笔或构图,均出自赵少昂的教授。
她以为苦难就此远离,以为生活将永远如此,幸福安稳,红袖添香夜读书,小儿女们承欢膝下,还有比这更幸福的吗?
然而,上天再一次和她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
* * *
1951年,方心诰忽然感觉身体有所不适,他的弟弟方心让当时正在圣宝禄医院实习,就建议哥哥入院检查一下。这本来是非常普通的检查,但入院三天,方心诰忽然去世。
医院里的老医生告诉方召麐,丈夫死于医疗事故,方召麐本来准备状告医院,谁知,婆婆对她说,人死不能复生,而如果上诉医院,可能会影响小叔子方心让的前途。很多年后,说起这件事,方召麐仍然无法平静。
此时幼龄子女八人,安生只有11岁,幼子津生更仅有2岁。方召麐万念俱灰,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这一年,她才36岁。
她只得接过丈夫的公司,白天上班,夜晚继续作画。她的进步惊人,模仿赵少昂先生的绘画,几乎可以乱真。她随先生在东京举行了由朝日新闻社主办的师生联合画展。展览由朝日新闻社主办。她的画作,被当时的新闻界评价为“给人重建家园的勇气”。
1953年对于方召麐十分重要,她终于得以认识自己的人生偶像——张大千先生。几番程门立雪,终于如愿以偿,成为大风堂弟子。很多年之后,方召麐还会绘声绘色地给大家将当日的拜师仪式,先恭敬地投上门生帖子,然后向老师师母行三跪九叩首之大礼,并在香港九龙亚皆老街老师寓所与老师师母、同门,及老师的好友们见面。
本来,方召麐以为张大千会像前几位老师一样,先让她临摹自己的画稿。结果,张大千却连连摇头,他指着自己的那些古人藏品说:“那才是你的老师和朋友”。张大千给到方召麐的要诀有两样,第一,多旅游。第二,多读书,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唯有如此,你才能走出自己的路。”他对方召麐说。
这句话,对方召麐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1954年,方召麐进入香港大学,随饶宗颐、刘百闵、唐君毅诸先生研读中国文史哲学。虽然已经40岁,但就是凭着勤奋努力和一股不服输的精神,她硬是花一年时间就读完了全部本科课程。
而她想要的,仍然不够。
这个小小女子,想要有自己的绘画风格。
* * *
1956年,方召麐决定再次负笈英伦,她打算入读牛津大学,跟随H·H·达由斯教授和戴维·霍克斯教授研究《楚辞》。
这个想法遭到了婆婆的坚决反对。婆婆对她说,她的职责是好好照顾孩子,画画是爱好可以,但没必要成为事业。
最终,婆婆对她说,走,可以,但从此脱离方家,他们将不再负担方召麐和八个子女的生活费用。
她想了想,最终决定,先带长子方曼生出国,在安定之后,再逐步把其余的七个孩子带去英国。
婆婆答应了。
方顺生先生曾经和我说,母亲虽然总是说“八个儿女,个个喜欢”,但有时也难免承认,有点偏疼长子方曼生。但大家都无法反驳,母亲的理由很简单,大儿子跟她过的苦日子最长最久——刚到伦敦时,方召麐母子的经济来源只有微薄的奖学金,懂事的方曼生甚至曾经在放学后提着水桶到街上擦车赚钱,贴补家用。
日子稍微宽松一些,她立刻兑现多言,陆续将其余的孩子接来伦敦,安排进入寄宿学校就读。要供养孩子们的生活起居,顺生和林生的学费又贵,方召麐只能靠卖画在维持一家子的开销。每天一早,她四五点便起床,先给孩子们做饭,然后便窝在小书房里画画。为了维持居住伦敦的最低生活费,她定期画花鸟给画商去印贺年片或装饰复制品。她的家里有一些小幅的玫瑰花图片,画得特别精致美丽,听说英国人都很喜欢,供不应求,但她并不喜欢,客人看见了,她就挥挥手说:“送你,拿走。”对她来说,那是一个画家最灰暗的岁月,她并不想要回首。
这样的日子,方召麐过了十多年,直到1970年,因为她的画作开始被欧洲和香港市场所接受,价格也日益上涨,全家人的生活才渐渐好起来。
她硬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养大了8个孩子。
1970年,张大千先生迁居美国西岸,她欣喜若狂,立刻由伦敦赴太平洋海岸随侍老师,为期整一年。
▲郎静山拍摄的《张大千与弟子方召麐》
张大千对方召麐十分信任,他曾经委托方召麐为她处理一些精品绘画的拍卖。在我所见的张大千与方召麐的通信中,他时常表达对这位弟子的依赖,有一次,他居然看错了弟子前来的日期,提前跑到门口去等待。结果发现弄错了,特意给方召麐写信时提起,说“十分丧气”。他也时常怀念弟子的无锡小馄饨,在信中像小孩子一样说“我和师母都很想吃你做的小馄饨”。
但方召麐从没忘记,自己的艺术追求。在人生六十岁时,她终于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她是香港紫荆奖章获得者。
她的《磐石图》,被作为赠送给戴安娜王妃和查尔斯王子大婚的新婚贺礼。香港名流们都爱她的绘画,藏家中,有李嘉诚、霍英东、邵逸夫、何鸿鑫、 董建华……林夕大概是方召麐的最大脑残粉,他不仅收藏方召麐的作品,还临摹她的书法写经。林夕曾经说:“齐白石的虾和方召麐的船,都是可以不断重复而别有韵味的。”
▲饶宗颐和方召麐
但对于她自己来说,那一切都是浮名。
* * *
方召麐的一天,是极其简单的。
早晨五点,她便起床,简单洗漱之后,开始作画。
九点,她的佣人来上班,服侍她吃早餐。
十点,要吃一根香蕉,然后是看报纸时间。
接着,便是继续画画,一直画到夜里十二点。
她的午饭经常是一碗馄饨,而晚餐,她喜欢吃西餐,小羊排煎土豆,是她最常吃的菜式。
她睡觉时需要吃安眠药,不吃睡不着,因为“每一天,脑子都充满兴奋。”
她喜欢买包包,做旗袍,家里来客人,她常常会穿上新衣服,问别人:“怎么样?好看吗?”
我喜欢她的画作,是因为画作中,有一种充满青春的“质拙”,这其中,包含着这位国画家的赤子之心。
她喜欢绘画祖国山水,最喜欢延安窑洞。看奥运会,中国健儿取得辉煌成绩,她就绘画《攀登极峰图》。她的爱国之心,是纯粹的,一如她常常提起的一件事:
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知道,从前我们在英国的时候,哪里被别人当人,有时候,只能说自己是日本人。不过,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才勇于在国外称自己为中国人呢?那是在抗美援朝之后,那一仗以后,我们在外国朋友当中,连说话都有底气了。
她曾经受地下党委托,劝说张大千先生回到祖国内地,结果消息被台湾方面截获,导致方召麐被台湾当局列入黑名单,不得入境。1983年,张大千先生在台北逝世,方召麐也无缘奔丧,她只得在自己家设一灵堂,每日焚香,这一举动,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都没有停止。
她的画作中,常常会悄悄写上“安宁”两字。这是她一辈子的悲悯之心。上世纪八十年代,由于越南排华,大量越南华侨离乡别井,逃来香港,不少更葬身大海,其中苦况,令世人瞩目。方召麐于1979年所作的《船民进港图》,至今看来,仍然令人动容,此画在八十年代以七十万港元拍出,在当时乃是高价。
但她很少卖画,因为“艺术家不可太有钱”。
她的“艺术家不可”条例里,还有“不可结婚”。曾经有人和她开玩笑,难道没有人追求您吗?她说,我的男朋友可多了,可是,我不想结婚,结了婚,就要给人家做饭啦,那还怎么画画呢?
但我一直认为,她的心里,仍然给那个在曼彻斯特初见的年轻人,留着很深很深的地位。
一如她一直用的印章“宣周堂”。
* * *
方顺生先生给我讲述了方召麐的最后时刻。
2006年,长子方曼生惹上杀人官司,虽然家人极力隐瞒,但每天都要看报纸的老太太仍然获知此事。“母亲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很难过很难过。”
除了艺术,八个子女是方召麐最大的骄傲。
长子方曼生为香港著名律师。
二姐陈方安生曾任政务司司长。
三姐陆方宁生和六子方林生是旅游公司的总裁。
四子方顺生是联合国同声传译部部长。
五子方桂生是汇丰银行经理。
七子方庆生和八子方津生则为香港著名医生,方津生曾任圣保禄医院院长。
这八个孩子,在香港媒体中,被称为“一门八杰”。
2月20日,她觉得有点不舒服,入院之后,佣人问她感觉如何时,她回答:
“I'm ok! ”
之后便轻轻阖上双眼,平静离开了人间,享年92岁。
而我一位采访过方曼生的同事曾经回忆,方召麐去世后不久,方曼生就杀人事件出庭作证之后,我的同事在法庭外问他,对于母亲有什么话好说。
他先发呆了一会儿,之后冷静地说:“我阿妈日日保佑我。”
尽管方召麐的离去十分安详,方顺生却始终对于母亲的死耿耿于怀。他曾经好几次提及对哥哥和姐姐的埋怨,作为一个外人,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保持沉默。
但我理解他内心的痛苦。
这样的老太太,世间再也不会有了。
2013年11月,方顺生因抑郁症,跳楼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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