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十姐妹的起点和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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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东医院9楼18床,傅全香老师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十年前,她因为脑梗深度昏迷,30天后虽然奇迹般苏醒,却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我最喜欢的傅全香老师的《情探》
2017年,对于整个越剧界来说,可谓损失重大。在接连失去了范瑞娟、徐玉兰之后,10月24日,傅全香老师也遽归道山——她的去世,意味着“越剧十姐妹”时代彻底终结了。
▲越剧十姐妹的经典合影
一晃,八十年。
逝者已去,遥不可追。我想,是时候说一说,八十年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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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代,上海的娱乐圈格局正在悄悄发生变化。短短十几年光阴,越剧从过去名不见经传的“绍兴的笃班”,已经成为第一大地方剧种,这一点,从戏院的数量就可以看出来——1947年出版的《大上海指南》统计:上海有6家京剧戏院,34家电影院,5家话剧剧院,26家越剧剧院,6家申曲。
越剧是当时上海的娱乐之王。
越剧能够流行,首先源于题材亲切接地气,“落难公子投亲被逐,多情小姐花园赠金”,这大约是八点档都市情感剧的祖宗,让无数阿姨婶婶为止神魂颠倒。越剧的粉丝,以基层市民为生力军,他们坚强而稳定,热情而坚贞——顺便说一句,我两年前去看一场戏,还亲眼目睹两个举灯牌的伯伯为了各自所捧的演员打起来的壮丽场面,越剧粉丝,绝对是粉丝中的战斗机!
蛋糕变大了,分蛋糕的人也有点坐不住了。
越剧的两大势力范围,一是班主和戏院老板,二是演员。
班主和戏院老板们的后台,也是当时上海越剧剧团背后的主要支持者——浙江同乡会。这个初看不好理解,细想就明白了,越剧不是京剧这样的国剧,而是地方剧种,早期越剧在上海的发展,不靠家乡人,又能靠什么人呢?而对于漂泊在上海的浙江人来说,一起去剧院看看家乡的戏剧,有什么比这更能联系乡谊呢?
浙江同乡会在上海的势力是巨大的,至抗战爆发前,浙江人在上海的人口总数仅次于江苏人,但在沪的浙江人,可比江苏人有钱多了,上海总商会里,有三分之二来自浙江。
一个加入越剧剧团的女孩,要学戏,就要拜师傅,要上台唱戏,就要求班主,还有后台老板、前台老板,层层叠叠,一如封建大家庭,演员是最卖命的底层。为了不孤军奋战,完全听从于班主,只能靠认“干爹干妈”(行话叫“过房娘”“过房爹”)来保持相对的独立。这些干爹干妈相当于现在的粉丝会会长,他们代表的是观众势力,虽然也有钱,但相对于班主来说,还是势单力薄。
这两种势力,本来一直是班主以及背后的同乡会势力为强的,但到了1940年代,变化来了。
为什么呢?
因为越剧在成长,越剧演员更加在成长。
和京剧、昆剧不同,越剧年轻,历史负担小,改良起来毫无阻力。早期的越剧,剧情粗糙,台词庸俗,常有淫秽黄色情节,以大家都特别熟悉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为例,我曾经讲过,早期的梁祝版本里,且不用说“十八相送”一折里的调情场景有多露骨,类似“夜猫思春”这样的唱词有多少,单就情节来说,简直是另外一个故事,比如祝英台在楼台会耍无赖,要抢许婚的表记绣花鞋,主动要求嫁给马文才;比如梁山伯发现结婚无望,就要跟祝英台去困觉……
最早意识到,越剧要发展,就必须改革,必须向其他剧种学习的,是演员和编剧。
袁雪芬和马樟花就曾经在编剧的帮助下改掉了梁祝故事中很多色情迷信的唱词,突出了爱情主线,改编出一个全新的《梁祝哀史》,一炮走红。
▲《梁祝哀史》,袁雪芬扮演祝英台,吕瑞英扮演银心
尝到了甜头的袁雪芬又在1942年成立了“剧务部”,所谓剧务部,就是一场戏,除了演员之外,还有专业的编剧和导演以及舞台设计,这样,越剧就变得越来越专业和现代化了。这种改革创作了大量新剧目,也得到了更多观众的支持,班主和剧院老板只能让步,这样,演员的地位就一步步提高了。
越剧十姐妹,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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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起人是很早就受到地下党召唤的袁雪芬。
1947年春天,袁雪芬开始频繁和越剧姐妹们联络,其目的是倡议兴建越剧学校和建造越剧剧场——她想要设计一个专门为了越剧演出而打造的专业性剧场,当时找了霞飞路(现在的襄阳公园隔壁原祥生汽车公司)的一块地,租50年约20亿元,造价约30亿元。
50亿不是小数目,袁雪芬打算找当时的名演员们一起集资。不得不说,袁雪芬的勇气和胆量,还是很大的。要知道,这些名演员当时和袁雪芬都有竞争关系,如何说动她们,袁雪芬花了不少心思。
根据袁雪芬的回忆,她先圈定了曾经合作过的范瑞娟、傅全香(袁雪芬的科班师妹)、徐天红、张桂凤、吴小楼,然后打算说服当时沪上走红的尹桂芳、竺水招、筱丹桂、徐玉兰——她和这四位都“没有交往过”。
她先就找了徐天红和吴小楼来说服尹桂芳和竺水招(徐和吴当时和尹竺搭班),她们在晋隆西菜馆吃了一顿饭,很快达成一致,尹桂芳还提出,可以号召观众认股投资以增加资金。
之后,她又说服了当时因吐血而休息的徐玉兰,至于当时被称为“越剧皇后”的筱丹桂,袁雪芬是通过张春帆来说的。请大家记住这个名字,他将会成为本文后面的一个重要人物。袁雪芬说自己并没能见到筱丹桂,但张春帆答应了袁雪芬:“这是出风头的事,春凤一定参加。”
演员聚齐了,演什么呢?一开始说演《红楼梦》,但是十个演员中,唱小生的不少,贾宝玉只有一个,没办法分配角色,于是选择将大仲马的小说《三剑客》改为《山河恋》,这个剧情我就不讲了,反正属于人物多,情节复杂,矛盾多,爱情线多(说实话我看了好几次山河恋都没大看明白里面的纠葛),但好处就是,角色多,十个人都能施展开来。
1947年7月29日,十位越剧名伶在大西洋西菜社签订了联合义演的“合约”,这便是后来越剧“十姐妹”的由来。
《山河恋》是在黄金大戏院演出的,这本来是周信芳的演出剧院,但当时周信芳歇夏,正是空档,一开始商定,演出一个星期,座券分福禄寿三种,票价为10万、5万、3万——票很快就卖完了,可想而知啊,这搁到现在,就是流量小生一起参演电视剧的架势,而且,当时观众们都很想看从来没有合作过的尹桂芳和袁雪芬同台。
袁雪芬说,当时每个人都忙着给自己做上台的衣服,置办新首饰,因为“谁都不愿意在台上逊色于别人”。
对于越剧十姐妹的这个举动,同乡会方面当然是不满的,也是紧张的。“上海大亨”之一的王晓籁,要“十姐妹”送一亿元给他“去摆平寄生于越剧界的‘同乡人’”(后经竺水招、傅全香交涉,减少到5000万元)在袁雪芬们看来,这当然近乎勒索,但也可以看出,这件事同乡会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1947年8月19日,《山河恋》开始公演之后,也很快横生枝节。演出后第四天,《大公报》刊登了《越剧女伶义演未经社会局许可——社会局已令补办手续》的报道,到了28日,上海警察局嵩山分局就把“勒令停演书”送到了后台,袁雪芬在回忆录里,认为这是因为“当局”怀疑自己是女共党,但根据当时的情势分析,恐怕同乡会在这件事里也起到了相当的作用。因为,袁雪芬曾经去向勒索过她们的王晓籁疏通,然而被王拒绝。
《山河恋》最终演了没几场,就这样惨淡落幕了,钱没有凑齐,还被敲诈了一笔。袁雪芬没有想到的是,很快,将有一场巨大风暴,再次让“越剧十姐妹”成为全上海人民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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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丹桂
“越剧十姐妹”当中,筱丹桂是比较特殊的。
这个原名钱春凤(又名春韵)的嵊县姑娘当时27岁,却已经是“越剧皇后”了,当时有“三花不如一娟,一娟不如一桂”之说,“三花”即上海早期越剧名角施银花、赵瑞花、王杏花,“一娟”即姚水娟,“桂”便是筱丹桂。筱丹桂长得美,和袁雪芬、傅全香等较为追求进步的越剧女演员相比,她似乎更擅长扮演性感美艳的角色,在袁雪芬致力于扮演祥林嫂等进步角色时,筱丹桂还在舞台上演着《马寡妇开店》这样的粉戏。
筱丹桂是在七年前和班主张春帆同居的,当时关系并没有公开,两人对外以叔叔和侄女相称,这当然是因为张春帆已经结过婚,有老婆了,而且还生了六个孩子。筱丹桂并不是完全势单力薄的弱势情妇,她的“过房娘”是黄金荣的儿媳妇,非等闲之辈。但张春帆这个人是很搞得定的,七年来,两个女人不吵不闹,太太平平,三个人的关系都非常融洽。
直到1947年10月13日。
这天下午三点,魏兰芳来张春帆家里玩,却发现张情绪低落,一问之下,才知道,筱丹桂和电影编剧冷山外出看电影,一直到深夜才回家。
张还没说完,家里又来了客人,谈话暂时中止。原来在自己房间的筱丹桂就过来问魏兰芳,刚刚在和张春帆说什么。得知谈话内容之后,筱丹桂说:“这事是她自己做错,惟绝对清白的,叫魏劝劝张春帆”。张春帆接待完客人,魏兰芳就刚刚的事情来劝说张春帆,张回答:“早已和好了”。
就在魏兰芳和张春帆谈话的时候,筱丹桂出门了。她去的不远,是邻居魏美云(越剧演员)家,主人不在家,可能因为关系好,筱丹桂就在魏的床上吃西瓜子,一直吃到四点钟魏美云回来。
魏美云打算一边补旧袜子一边陪筱丹桂,筱丹桂劝她出去烫丝绸,说了两次,魏才出门。等到回来时,筱丹桂己回家了。但此时,魏美云还没有发现,自己家用来给孩子治湿气泡脚的来沙尔药水不见了。
这时候张春帆和魏兰芳还在聊天,筱丹桂坐到写字台前握笔写字,才写了“春帆我与你同居”,就毒性发作,痛苦到地。据魏兰芳回忆:张春帆当时抱住筱丹桂,家人毫无主张,魏兰芳下楼打电话,因不知中美医院之号码,随即唤阿三预备三轮车,将春韵抱上车子,张、魏兰芳、春韵三人同去。不料驶至祥生汽车行门口,三轮车链条断去,于是雇祥生汽车至中美医院。(《上海市警察局查张春帆教唆筱丹桂自杀身死案》10月21日,魏兰芳陈述)
到医院是下午五点,医生已经下班,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女大夫,灌肠打针,没救过来。等筱的妹妹钱琼韵和国泰的其他工作人员赶到时,只看到悲伤过度的张春帆,他以头撞墙,甚至大小便失禁。
筱丹桂的遗言,除了临死前毒性发作没来得及写完的“春帆你我同居”,还有在魏美云家的被子上写下的八个字:
“做人难,人难做,死了。”
在警察局,张春帆陈述了和筱丹桂争吵的缘起。那是10月7日,张发现筱丹桂对自己撒谎,并没有如她所说的去妈妈家里吃饭,而是和冷山去看电影了:
>> 因此双方争辩几句,我一定问下去,结果筱说:“常常写信来的越迷写信约我七日看新光大戏院电影。”我问,看后如何?筱说:“看后坐三轮车到金 都大戏院。”我问,夜饭在何处吃的?筱说:“在金都对过饭店里吃的。”我问她吃些什么?筱说:“不算点心,不算饭,随便吃一点。”我说:“我不相信,初次碰头,没有二次电影可以看的。”我就劝导她,问她“你有什么意思要同道去看电影呢?”筱说:“好奇心。”我说:“不可以的,这样是要给人们看轻的。被人看见你俩坐在三轮车上,面子何在呢?戏你现在已经不唱了,保留名誉第一。”答:“这是不错的。”
筱闻言而哭,口称我错了,并起身下床,对我说:“我对你不起,实在不是这个人。”我问是谁,向我好好地说。她跑到写字台椅上坐下,用毛笔写在白纸上有“冷山”两字。当时我看见冷山两字而发呆,我问你与冷山究竟在何处呢?筱说,只要我身体清白。又说她下午五时左右出去,独自一人到金城看电影毕,雇三轮车到大华电影院背后汽车行门口,约好是八点左右,冷山等在那里碰头。 雇该车行汽车一辆到兆丰花园门口停落,逛马路逛到十点半钟,独自雇三轮车回来。我说:“他这种情形完全是引诱你、欺骗你,他亦有子女的,绝对是在骗你的钱,要你跟他到香港去拍电影。现在你宗旨怎样?”筱说:“我觉悟了。”筱哭,我说:“我与编剧部商量商量,同他讲明白后不要来往,我去唤刘涛来好伐?”筱说好的。这时已经八日上午十时左右,我俩一宿未睡。
——《上海市警察局查张春帆教唆筱丹桂自杀身死案》
这一夜肯定不如张春帆讲的这样温和,次日,赶来调解的刘涛看到,“筱丹桂的淡红旗袍衣口处被撕坏”,也就是说,两个人是有过肢体接触的。但基本事实,大概如此,因为警察局里刘涛的供词上,写着刘回忆第二天张春帆对他说的经过,基本和上文细节相符。
在张春帆的要求下,刘涛等人把当事人冷山带到张春帆家里,张春帆进门之后就问冷山:“昨夜你们(冷、筱)在什么地方开房间?”
冷山矢口否认开过房间,问这是谁讲的?张指着筱丹桂说,“是她讲的。”冷山就说:“这是你们做好圈圈给我钻的了”。两人进里间对谈,对谈内容,有冷山在警察局做的口供,口供内容和筱丹桂说的差不多,两个人当晚在大华戏院看电影,之后到兆丰公园逛马路,别无其他。
张春帆还是不放心两个人开没开房间这件事,又跑到筱的房间,对她说:“你说只有一次,冷山已承认二次。”筱低头说:“我身体是清清白白的,我对得住你”。在朋友的张罗下,冷山跪到张春帆面前,赌咒发誓说:
“冷山如果是去开房间不清白,我无好死,我有二个儿子。”
筱丹桂也哭着跪下,对张春帆说:“我对你不起!”
这件事,似乎到此就告一段落了,其他人陆续离去,张春帆和筱丹桂暂时和好,据张春帆回忆:“她倒茶,递香烟给我,又开收音机听了,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她剥些文旦给我吃,她亦吃。”
▲筱丹桂和徐玉兰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看电影逛马路这种事在今天看来没什么大不了,但在当时,仍然属于“出轨”范畴,虽然没有开房的实质,但10月8日之后,张春帆的心情肯定不太可能好。据说每日郁郁寡欢,筱丹桂也满是愧疚,还找张春帆的友人前来劝说张春帆,沈益涛的供词说:“筱丹桂到国泰戏院后,面带愁容。筱将她与冷山之事告诉沈益涛,叫他们劝劝张春帆,因为张春帆不吃不睡。”
13日下午,在筱丹桂自杀前不久,沈益涛还到张家,劝筱与张春帆一起去杭州散散心。筱丹桂当时表现非常积极,她化好妆,然后询问张春帆去不去杭州,张春帆回答不去。几个小时之后,筱丹桂喝下了来沙尔药水。
* * *
这些案情分析,都在目前上海档案馆所藏的《上海市警察局查张春帆教唆筱丹桂自杀身死案》里,可以说,事实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筱丹桂是因为和冷山看电影这件事和张春帆发生了口角,最终自杀。张春帆被捕入警察局的罪名是“教唆自杀”,也就是说,筱丹桂虽然是自杀,但张春帆亦有相关干系。
但很快,他就成为了众矢之的,成了杀害筱丹桂的直接凶手。
袁雪芬和其他的越剧姐妹是最早站起来要求警察局将张春帆绳之以法的,当然,她的态度远远不如后来五十年代时她指控张春帆那样激烈,她表示,自己作为一个“局外人”,只因“筱死得太惨”,所以才“请求法院伸雪”。在大殓现场,除了还在香港的尹桂芳,越剧八姐妹和张春帆进行了谈判,要将筱身前一切遗物从张家拿走,并要求筱丹桂从此不姓“张”,筱丹桂的灵柩于西湖冯小青墓旁购地下葬,择日举殡赴西子湖。八姐妹还当场要求张春帆把“张门钱氏”的灵位撤掉,场面一度失控。
喜欢筱丹桂的越剧迷们也纷纷赶来送筱丹桂最后一程,但这其中也不乏看热闹的人,据说当日灵堂外有十几万人,前往殡仪馆的公共汽车拥挤不堪,卖票员直呼:“看死人者的请往后面跑”。三点多,当筱丹桂盖棺之际,等在外面的群众急着要看名伶最后一眼,结果“六扇玻璃长窗倶被涌倒,灵台亦告压坍,一时烛台委地,哭声大发,鼓乐齐呜,妇人惊叫有人轻薄,军警捉得扒手多名。”(《念万越迷凭吊筱丹桂》,《宁绍新报》1947年第十七、十八期(合刊))
而大家对于筱丹桂自杀原因的议论,则比挤破的玻璃还要猛烈。有的媒体甚至编造出了各种荒诞不经的新闻,有的说,筱丹桂是被张春帆害死的,所以她的魂魄棺显灵,原本要捉张春帆,但不小心捉错,差点杀死了一个叫张春凤的戏迷。更主流的报道,则说筱丹桂被张春帆打了一耳光,于是愤而自杀。又有说法,是说筱丹桂是因为国泰亏本,不堪经济压力而自杀。更有张冠李戴,把冷山和筱丹桂的瓜葛说成是南薇,还说在筱丹桂大殓当日,有“双木”的花圈,实为南薇,言之凿凿,一时难以辨认。
甚至,当时还诞生了以《筱丹桂自杀记》为名的戏剧,虽然经张春帆家属举报后,社会局勒令各剧场停演该剧,但这条禁令的效果并不大,连宁波都演过此剧,大家对“筱丹桂命归地府,张春帆家破人亡,金冷山痴心梦想”的剧情津津乐道。
张春帆不得不在警察局中,写下了辩白的“自白书”:
“筱丹桂到底为何自杀?我久思不得其解。像报纸上渲染我逼死筱丹桂,她是我最心爱的人,保护惟恐不及,何至于逼死她。她死后我想不要把这事扩大,可是结拜的九姊妹逼我很厉害,一定要我说出自杀原因。”这也许并不是谎话,但这时候,筱案已经完全不在张的掌控之中。
而看热闹的戏迷们,似乎比媒体更加入戏。那个被媒体报道差点死掉的张春风,其实叫张金凤,据说,她是由于终日向人打听筱丹桂的案情,婆婆生气骂她为“十三点”,张金凤一气之下服毒自杀,所幸遇救。
张春帆首次公审当天,广场上站满了赶来旁听的越剧迷,据说,到中午时分,好几个家的主人跑来,找他们家的老妈子回去烧午饭。
* * *
12月27日,上海地方法院宣判张春帆无罪释放,准予交保,该案告一段落——仅仅是告一段落,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一事件之后,“越剧十姐妹”的名号,已经不再仅仅在越剧圈里流传,而成为全上海闻名,这代价当然是惨重的。但大家不要忘了,张春帆不仅仅是筱丹桂的情人,更是国泰的戏院老板,是丹桂的班主,他所代表的,恰恰是袁雪芬们所要反对的班主势力。所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实际上是越剧两大势力角逐的延续,而这一场,显然,演员们占了上风。
这种上风,在解放之后,终于成为了压倒性的胜利。
1951年4月,《人民日报》发表了《镇压反革命必须大张旗鼓》的社论,呼吁各地大胆放手发动群众参加镇压反革命。5月28日,张春帆被检举而遭逮捕,很快,上海市文艺工会越剧分会便在上海市文联礼堂举行了一场小型控诉会,范瑞娟担任会议主席,主持控诉张春帆的罪行。
第一个发言的是当时任上海电影制片厂剧务主任的冷山,他指控,张春帆是因为看上了另外一个女艺人,因而有计划、有目的地设计逼死筱丹桂。曾经见证了筱丹桂之死的魏兰芳则控诉,张春帆再三殴打筱丹桂,并在筱丹桂死后警告她不要对新闻记者随便发言。
第二天,报纸上全文刊登了越剧艺人们联合署名的控诉书,陈述了张春帆的多项反革命罪行,在1999年出版的《上海越剧志》上,还有张春帆当年的四条罪名:操纵上海越剧场子,勾结汉奸、特务及封建反动势力,压榨迫害演职员;用流氓手段奸占筱丹桂,迫其堕胎,盘剥控制其经济收入,进行摧残凌辱,筱丹桂不堪虐待,服毒自杀;上海解放后,窝藏包庇潜逃来沪的恶霸地主裘祝馨;在1950年“二六”大轰炸时造谣破坏。
筱丹桂自杀事件再次登上了越剧舞台,傅全香与范瑞娟主持的东山越艺社编演了《控诉张匪春帆》,共五幕八景八场,张春帆在乡间勾结敌伪,充当保卫团队长,强奸并逼死任姓农民的怀孕妻子,到上海后勾结敌伪,霸占班子,逼死演员邢月樵之姊。抗战胜利后又勾结反动派,拷打冷山,逼死筱丹桂,危害傅全香。解放后伪装进步,窝藏地主恶霸裘祝馨, 破坏土改。
也就是说,逼死筱丹桂只是张春帆的罪名之一,他成了“潜伏在越剧界好多年”的反革命分子。
1951年7月28日,张春帆以反革命恶霸罪被判处死刑。
八十年过去了,“越剧十姐妹”从弱势女子走向前台,勇敢地对越剧进行改革,这当然可称为一件壮举。筱丹桂事件之后,傅全香曾经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说:
>> 自从筱丹桂自杀以后,注意越剧的人比较多了,可是关于越剧本身苦闷的过程,有谁知道?世人对我们越剧都是带着一种轻视的眼光,认为我们越剧都是低级趣味的,因为我们的观众是低级的妇女居多,但是没有想到我们越剧的本身也是富有社会教育性的,在一般智识水准较高的人,他们有平剧、话剧、电影来教导他们,而一般智识水准较低的人,难道就不需要教育吗?就如一般人所说我们的越剧是充满了低级趣味,可是我们却不这样想,因为它通俗,因此我们就接近了更多的人群,我们的演技低能,可是我们的使命却仍是重大,何况我们还在不断的改良、挣扎、苦干、上进呢!经我们这样惨淡经营底情形下工作着,近年来才得到社会一般人士的注意,文艺界先进的赏识,于是我们更兴奋的在努力中求进步。
▲傅全香在《丹桂之死》中扮演筱丹桂
八十年过去了,傅全香和“越剧十姐妹”当年的期望实现了吗?尘归尘,土归土,她们在天堂里,也许可以再演一出《山河恋》。
可惜,我们看不到了。
*参考资料
《上海市社会局关于停演“筱丹桂自杀记”文件》,上海市档案馆藏,Q6-13-631。
《上海市警察局查张春帆教唆筱丹桂自杀身死案》,上海市档案馆藏, Q131-5-506。
《上海地方法院检察处关于张春帆诉金兆元略诱案》,上海市档案馆藏, Q186-2-23202。
《上海高等法院检察处关于张春帆诉金兆元略诱案》,上海市档案馆藏, Q188-2-3375。
王昌年:《大上海指南》,上海:光明书局,1947年。
袁雪芬:《求索人生艺术的真谪一一袁雪芬自述》,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年。
徐慕云:《中国戏剧史》,上海:世界书局,1938年。
卢时俊、高义龙:《上海越剧志》,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7年。
易海涛:《时代视阈下的个人侖运:筱丹桂自杀案再研究》,东华大学
潘玉琪:《越剧的诞生、发展及其人文背景研究(1906-1949)》,复旦大学
《揭开越剧名伶筱丹桂之死》 http://www.sohu.com/a/162314344_187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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