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聿铭的102年,就是一部中国现代史
2006年10月6日,苏州老城东北街。
这座以园林、昆曲和文人墨客的失意而著称的千年古城好久没有这样冠盖云集。200多位中外来宾站在那里,齐齐簇拥着一位白发老者。
那一天,是苏州博物馆的开馆日。有趣的是,当外宾们充满尊敬地向老人致意时,两旁的苏州乡亲们,却用家乡话喊着:
老贝,谢谢倷!
这个老贝,就是贝聿铭。
对于全世界来说,贝聿铭是赫赫有名的建筑大师,他的作品遍布全球:卢浮宫、香港中银大厦、华盛顿国家美术馆、香山饭店……但对于那些苏州乡亲们来说,贝聿铭,是苏州的孩子。
今天传来了他去世的消息,时间永远停留在了102岁。
这是两年前的旧稿,让我们最后一次来回顾一下,这位百岁老人身后的神秘的贝氏家族。
贝家,是苏州赫赫有名的姓氏。
根据贝聿铭传记中的介绍,贝氏族人,是在元末战乱中,来到苏州的。
他们靠行医卖药起家,到了乾隆年间,贝氏已经成为苏州四富之一。离苏州博物馆300米,就是苏州最著名的园林狮子林——也是贝家的老宅。乾隆皇帝每次下江南,到苏州均指定住在狮子林,至今,园中乃留有乾隆“到此一游”的“真趣”匾。贝聿铭在这园中,曾经留下一张翩翩少年照——
别人都说,富不过三代。按照这个说法,贝聿铭算是富十五代。
这位十五代,把贝氏家族的荣誉,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贝家最为兴旺的支脉,是同为第十三世孙的贝哉安和贝润生两支。他们的六世祖是亲兄弟,两人同为贝氏余脉,却都不以医药业成名发家,贝哉安被称为“金融世家”,贝润生则被称为“颜料大王”。
贝哉安本来是可以中举走仕途的,20岁,他已是苏州府学贡生。父亲的忽然去世,使得贝哉安放弃了“学而优则仕”,全力打理父亲留下的产业。由于他善理财,人缘好,获得了知县吴次竹的赏识,聘为幕僚,被时人称为“钱谷师爷”。
1915年,贝哉安参与创办了上海银行,他还协助创办了中国第一家新型旅行社——中国旅行社,后来在苏州成立分社,任经理。贝哉安的头脑好,教育更好,他的五个儿子,个个做银行,个个有出息,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贝哉安的三子贝祖诒,也就是贝聿铭的父亲。
贝祖诒东吴大学毕业后,娶了清朝最后一任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庄氏为妻。庄氏擅吹笛子,虔心向佛,夫妇伉俪情深。他们生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贝聿铭是长子,生于1917年4月26日。
1930年,庄氏因癌症去世,留下了年仅13岁的贝聿铭和弟弟贝聿昆、贝聿枞以及三个姐妹。为了尽快让他从丧妻之痛当中解脱,银行派遣贝祖诒出访欧洲。
这是一次命中注定的出访,40岁的贝祖诒在欧洲邂逅了21岁的蒋士云。
当时贝祖诒40岁,而蒋士云仅21岁。
贝祖诒很伤心,蒋士云当时亦很失意。这位外交家的女儿是当年名动北平的江南名媛,有粉丝在报上发表花痴文,这样描述她的美丽:
蒋四小姐的美点,在于动作的姿态。凡是她一举手一投足,不论拿起个杯子来喝茶,或低垂了螓首咽食东西,一个极小的动作,也都有一个动作的姿态,真如春云幻变。尤其是在她玉指夹着了香烟,在遐思休憩的时候,她的右肩微耸,左斜垂,手指卷握了个空拳,掌心仰天,香氤绕缭,在蜷拥成勾的眉发间,那迷蒙的眼睛,幽然神往,真好像酒醉了的玉环,朝雾罩笼了黛山一般。
这样美丽的蒋四小姐,当时输给了“赵四小姐”——是的,她曾经和少帅张学良恋爱,差一点终成眷属。在听说了赵四小姐的故事之后,蒋四小姐伤心欲绝,并且及时中止了这场不靠谱的恋爱,前往欧洲求学。
蒋四小姐当然不会料到,与张学良的失之交臂,也许是上帝对她的眷顾;她当然更加不会料到,她和赵四小姐,将会在几十年之后,再经历一场大战,那时,她将成为胜利者,张学良对唐德刚这样评价自己的历任女友:
于凤至是最好的夫人,赵一荻是最患难的妻子,贝太太(蒋士云)是最可爱的女友。我的最爱在纽约。
蒋士云和贝祖贻,一对伤心人,同病相怜,他乡故知,居然碰出了爱的火花。
虽然蒋士云的父母非常反对这门婚事,自己的千金宝贝居然去人家家里做六个孩子的后妈。但最终,他们还是顺从了女儿。1932年春,贝祖诒和蒋士云在巴黎举行了婚礼,这场婚姻非常幸福,蒋士云陪伴着贝祖诒,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说起培养“美国最优秀女性”的卫斯理学院,大家都会想起著名校友宋氏三姐妹。
贝聿铭的夫人陆书华也是卫斯理学院校友。因为天生低调内敛,她的故事一直不为我们所知,连她的闺名,也一度被写作卢艾琳或卢爱玲(英文名Ellien Loo)。
根据《纽约时报》上2014年6月25日的陆书华讣闻报道,陆的家世比贝聿铭要显赫很多。她的家族谱里,有唐绍仪这样的大人物(是陆舅母的父亲)。
陆书华在卫斯理毕业之后,去哈佛读园林建筑专业的研究生。在波士顿车站偶遇了贝聿铭。贝聿铭对她一见钟情,主动上前搭讪:
要不要搭顺风车啊?
(试想一下这是一个家里开中国银行,住在狮子林的阔少在说话)
陆小姐的回答不卑不亢:
谢谢,我已经买了火车票了。
不过,贝聿铭用大师般的匠人牛皮糖精神,终于追到了陆小姐。陆小姐研究生毕业五天之后,他们就注册结婚了,结婚照如下:
像所有的老派女性那样,陆小姐把自己的余生,都献给了丈夫。
《三联生活周刊》采访了贝聿铭的儿子贝礼中,在他的回忆里,陆夫人是贝家的主心骨。她积极组织家庭成员的聚会,对于贝聿铭的作品,她也经常能给到很直率的评价——她在哈佛学的是景观设计,但她甘愿做个普通家庭主妇,生一堆孩子,跟着丈夫满世界跑,并不在乎穿什么名牌,拎什么包包,每次陪着丈夫出席活动,她都是那么低调而得体,我想,这都是因为,她不自卑。
一如《纽约时报》里说的那样:
她对丈夫和家人的支持是他们最为珍惜的。她为丈夫的事业提供了明智的忠告,同时,这些忠告现在听来都是温暖而幽默的。在大家的心里,她永远是那么优雅和知性。
一开始,贝聿铭并不打算从事建筑。
他的父亲希望他子承父业,做个银行家——像他的弟弟们一样。但他拒绝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家族的商业背景,对于贝聿铭的影响是巨大的——我觉得他不是艺术家风格的建筑师,他擅长交际,擅长揣摩客户的服务。
比如,在肯尼迪图书馆这个项目上,杰奎琳·肯尼迪本来的人选有好几个,贝聿铭在对这位第一夫人的性格研究方面,下了不少心思。他重新布置了自己的事务所,弄来花花草草,要求每一位工作人员都西装笔挺,仪表考究。相比之下,另两位候选人则坚持“做自己”,他们以为只要看作品本身就够了。结果,贝聿铭赢了。
有人问贝聿铭,为啥他的项目,收费总是如此昂贵。贝聿铭的回答是:
I. M PEI(pay), not I.M FREE。
他始终强调自己的中国人身份,在路易斯·康的儿子为父亲拍摄的一部纪录片《我的建筑师》(My Architect)中,贝聿铭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问:你的成功率很高?
回答:是的。但可能是因为我更加耐心,因为我是个中国人。
这一点也让他在中国人的心中好感倍增。
事实上,贝聿铭曾经有考虑过回国,他的父亲阻止了他。
这个一念之间的举动,让贝聿铭和贝氏家族的命运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贝氏家族是最早一批捐献财产的,银行交出去了,电力、燃油和染料的经营权移交了,在法租界南阳路170号的贝家花园洋房搬空了,狮子林一晚之间遣散了32位仆人,然后也上交了。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逃脱右派的厄运。
贝聿铭的族弟贝重威,因右派入罪判刑22年,发配到黑龙江劳教。妹妹贝聿琳想方设法弄了点白糖寄给他。后来,他对大家说,要是没有这白糖,他肯定已经自杀了。
贝聿琳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她的银行家丈夫尽管自降工资,仍然是“历史反革命”,每次参加批斗会回来,贝聿琳就对丈夫说,对你就一个要求,不要死。他的女婿梁成锦回忆,有一次,他从批斗会回家,孩子们看他挂着大牌子,就帮他摘下来,挂牌子的铅丝把他勒出了深紫色的印记。大家都很难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自己却“一弯腰从菜篮子里挑了几棵开着黄花的菜芯,又顺手从地上拣了一个瓶子,插好了往桌上一摆”,他说:
有花就有春天,有花就有希望!
不是所有人都有贝聿琳夫妇的坚强意志。
贝聿铭的九姑姑贝娟琳嫁给了吴同文,后者在岳父的帮助下成了上海滩新一代颜料大王。贝小姐的嫁妆之一是上海的绿屋,曾经被称为远东第一豪宅——设计者是大名鼎鼎的邬达克。1966年,吴同文和他的姨太太在绿屋自杀了。文革结束后,有关单位表示要归还绿屋,贝娟琳拒绝了,她说,就算换了房子,他们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
1974年,贝聿铭夫妇跟随美国建筑师协会代表团第一次回到苏州老家。他面对的是“100多位穿着破旧蓝黑衣服的亲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事后,贝聿铭对同事说:
我在他们面前没有一丝一毫的优越感。
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可以是我,我可以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一切都是历史的偶然。
*参考文献:
1.波姆(著),林兵(译),《贝聿铭谈贝聿铭》,文汇出版社迈克
2.尔·坎贝尔(著),倪卫红(译),《贝聿铭传》,中国文学出版社
3.梁成锦,《大潮下的贝家——一个600年望族90年的变迁》,《城市中国》,2007年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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