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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勇敢的人,勇于坦诚他的懦弱|瞿秋白就义86周年纪念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21-06-18

因为工作的关系,终于见了一次洛水。

 

图片来源网络


我想象过很多次站在洛水边的感受,一路驱车,嵩山巍巍,邙岭苍苍,都不在意。到了那洛水入河之处,清浊一线之间,滚滚黄河,悠悠洛水,能够想起的却仍旧是那首诗。

 

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

 

我爱极了这首诗,因这两句,我才对洛水有这样执着的念想。

 

写诗的人叫韦应物,出任滁州刺史的他,在舟中给朋友写信。舟外,是枯藤老树,斜晖昏暗,是浊浪排空,是乱世之中天地人一一惆怅。

 

我爱极了这首诗,却并不是因为韦应物,而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在86年前的6月17日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走在一条小路上,也是对着残阳,见了幽咽寒流,以为一切都在仙境之中。他醒了,读了一会儿唐诗,恰巧读到的,便是这一句,他把“乱流”,写成了“乱山”:

 

“1935年6月17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读唐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


那个梦,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梦。

 

6月18日,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他叫瞿秋白。



瞿秋白是我少女时代的白月光。

 

中学时语文课文里有梁衡先生写的《觅渡,觅渡,渡何处》,但老师似乎没有细讲,我颇为不满,因为早在刚刚发下课本那天,我便非常期待这篇文章,毕竟男主,是长这样的。是的,我丝毫不想否认我的颜狗行径,和对于“秋白”这个名字的喜爱。

 


追着瞿秋白的足迹,我去过常州青果巷,访过山阴路133弄12号的旧居(确实和鲁迅住的很近)。到了北京,我还试图找过东总布胡同俄文专修馆的遗迹,见到的建筑是新造的,白墙黑瓦之后,几株枯藤,尚留古意。

 

 

八宝山的秋白墓修得很好,但看得出是新的,旧的那一个,在浩劫里被小将们毁灭了,因为那篇《多余的话》。


 

《多余的话》,在世人看来,确实是多余的。

 

不仅《多余的话》多余,连最后的那四首诗也是多余。

 

1950年6月,当李霁野在《瞿秋白先生给我的印象》里介绍了瞿秋白生命最后的集句时,诗人臧克家立刻写文章批判说:

 

“这些诗词对于这样一个烈士的死是多不相称!它们对于他简直是一个大讽刺,一个大侮辱!”“这些东西决不可能出自一个革命烈士的笔下,它是敌人埋伏的暗箭,向一个他死后的‘敌人’射击。”


臧克家为什么如此猛烈怀疑?

 

因为瞿秋白并没有像顾顺章和向忠发那样叛变投降,他入狱之后的所作所为,完全称得上一个共产主义战士。


 

坦率说,他入狱之后受到的待遇是不错的。

 

负责关押审讯他的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是秋白在上海大学时期的学生,听闻消息之后从上海赶回长汀,当晚谈话,见面就称秋白先生,秋白回答:“我现在不是你的先生,而是你的阶下囚。


 

要为他治病,他一边咳嗽一边回答:“目前这种处境,用点药也只是为了减轻病痛,认真治疗也完全没有必要了。”

三十六师司令部凡能与瞿秋白接触的官兵,都私下向瞿索要题字和印章,瞿一律求者不拒,予以满足;唯独各种形式的审问、谈话毫无进展。来劝降的人一波又一波,蒋介石下达了“瞿秋白即在闽就地枪决,照相呈验。中正”的命令,陈立夫仍旧不死心,派人来劝降。但他仍旧回答:

 

“我不是顾顺章,我是瞿秋白,你认为他这样做是识时务,我情愿做一个不识时务笨拙的人,不愿做个出卖灵魂的识时务者。”


这样的烈士,怎么能在生命前夜,想到的却是“心持半偈万缘空”呢?

 

所以臧克家说:

  

“那四句集诗,如果出自一个‘坐化’的释教徒还差不离。对于一个革命战士,死,就是永生!至于‘枉抛心力作英雄’,那简直是‘死’前忏悔低头了。一个拒绝诱惑,以死殉人民事业的革命斗士,会在这最后关头否定了一切,连自己光荣的历史也在内!这不但不可能而情况恰恰是相反的。”



一个烈士,有懦弱的权利吗?

 

我站在洛水前,反复想,反复想。

 

他明明是那样从容赴死。

 

6月18日清晨,他换上了洗净的对襟黑褂和白裤,那是爱人杨之华为他缝制的,出发来到长汀中山公园,信步行至八角亭前,见四碟荤菜,一壶浊酒,明白这是断头饭。他喝了点酒,忽然说:“人之公余,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


瞿秋白和杨之华

 

这个第一个翻译《国际歌》的人,一路唱着这首战歌,前往刑场。

 

罗汉岭下,他顿了顿,盘足而坐,回首微笑:此地甚好。


 

他原本可以什么都不说,也许他是知道的。

 

所以他把自己那篇文章,定义为《多余的话》。

 

但也就是这篇《多余的话》,让我对他的敬意,多一千倍,多一万倍。在生命走向终点的前夜,当他已经决定用鲜血捍卫信仰的时候,他决定坦诚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和迷茫,因为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首先是一个人,一个复杂的人。

 

一个真实的人。



懂得他的人不多,鲁迅也许算一个。


徐悲鸿所画的鲁迅与瞿秋白


1936年8月11日,鲁迅给开明书店的经理章锡琛写了一封信:

 

“翻译的人老早就死了,著作者高尔基也于最近去了世,编辑者的我,如今也快要死了。虽然如此,但书却还没有校完,原来你们是在等候着读者的死亡的吗?”


如此急促催促着的书是瞿秋白的译文集《海上述林》

 

当时鲁迅先生正在大病,坐在寝室的藤躺椅子上,听到这个噩耗,他的头立刻低了下去,仿佛瘫痪了一样,久久抬不起来。……他终于又抬起头来,他说:“人被杀了,文章是杀不掉的!”……他决定编印《海上述林》。不顾病体,坚持进行。从编辑,校对,一直到写广告,样样都亲自动手。……书印得特别讲究。……初版本甲乙两种《海上述林》,在中国出版界中,当时曾被认为是从来未有的最漂亮的版本。


――唐弢《革命的友情》


他们的相逢,是在瞿秋白失意的时候。而鲁迅对于秋白的赏识,源自他的文字。

 

对照瞿秋白的俄文,鲁迅不满意自己所译果戈理的长篇小说《死魂灵》,称他被《死魂灵》中的一大套议论“窘得汗流浃背”。对于秋白的文字,鲁迅曾经几次跟冯雪峰说:“何苦(秋白笔名之一)的文章,明白畅晓,是真可佩服的!


瞿秋白书赠鲁迅

鲁迅爱秋白的才华,更爱秋白的为人。横眉冷对的绍兴汉子,内心也是充满温柔的人。他知道眼前这时常咳嗽说话低到听不见的青年,是革命者,亦是书生。

 

秋白没有亲生的孩子,但他爱孩子。所以他把杨之华和沈剑龙的孩子沈晓光改名“瞿独伊”(这个说法出自杨之华的妹妹杨之英,瞿独伊认为这个名字是母亲改的),意思是“只要你一个”。



他也爱鲁迅的孩子海婴。1932年10月9日,秋白夫妇到鲁迅家中避难小住,特意给3岁大的海婴赠送了一种叫“积铁成像”的玩具,这是一盒铁材制成的可组装成各种模型的玩具。秋白还特意在盒盖上写明某个零件有几件,共几种等等,很详尽。他对鲁迅说:“留个纪念,让小孩子大起来也知道有个何先生(这是秋白住在鲁迅家时的称呼)!”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这是鲁迅送给瞿秋白的对联,我相信,这种知己感是真的。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去世,生前未看到《海上述林》的下卷出版。

 

《海上述林》扉页,署名“诸夏怀霜社校印”。“霜”是瞿秋白的原名,这个名字应当是鲁迅所起,他用这样的方式,怀念秋白。

 

 

 

作为领袖,人们希望他内外都是彻底的鲜红,而他却固执地说:不,我是一个多重色彩的人。在一般人是把人生投入革命,在他是把革命投入人生,革命是他人生实验的一部分。当我们只看他的事业,看他从容赴死时,他是一座平原的高山,令人崇敬;当我们再看他对自己的解剖时,他更是一座下临深谷的高峰,风鸣林吼,奇绝险峻,给人更多的思考。他是一个内心既纵横交错,又坦荡如一张白纸的人。


——梁衡,《觅渡觅渡觅何处》


距离我刚读到梁先生的文章,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距离秋白就义,已经过去了八十多年。

 

但我仍旧对于秋白,保持着初心。我仍旧是个颜狗,但绝不是被他的外貌吸引,而是内心。


 

他当然是个勇士,在生的机会面前,他勇敢选择了死亡,这证明他心中的信念和理想,从来没有破灭,他知道,这理想,足以让他交出生命。

 

但比一个普通勇士更为勇敢的是,在决定交出生命之后,他选择更加真实地面对自己,“趁这余剩的生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写一点最后的最坦白的话”。他勇于对自己说,对这世界说,他不适合当一个领袖,他的生命本质实在是一个书生。


 

丁玲曾经指责过瞿秋白对于闺蜜王剑虹的死亡要负责任(她认为王的肺病是瞿秋白传染的),但也是丁玲,对于《多余的话》这样评价:


“他这样把自己的弱点、缺点、教训,放在显微镜下,坦然的、尽心的交给党,交给人民,交给后代,这不也是个大勇者吗?……革命者本来不是神,不可能没有缺点,不可能不犯错误,倘若能正视自己,挖掘自己,不是比那些装腔作势,欺骗人民,给自己擦脂抹粉的人的品格更高尚得多么!


——《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


丁玲和王剑虹在上海大学读书期间


“我总想为大家辟一条光明的路”是真实的,“我其实是一个很平凡的文人,竟虚负了某某党的领袖的名声十来年”也是真实的,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但面对舆论,人们总是愿意装饰自己,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决心撕开那外表,暴露出自己的内心,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这样做,愿意这样做。《多余的话》并不多余,他虽然证明这世界上有一个失败的革命领袖,却也证明这世界上有一个勇敢而真实的人。


 

俄国高尔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罗亭》,托尔斯泰的《安娜·卡里宁娜》,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很可以再读一读。


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永别了!


——瞿秋白,《多余的话》


刚读《多余的话》的时候,我很难想象这是他留给这世界的最后几段文字,但现在,我不仅相信,而且坚信,这是秋白才会写出的文字。

 

瞿秋白在俄期间,给自己取了一个俄文名字,叫“维克多尔‧斯特拉霍夫”,是“战胜恐惧”的意思。

 

他做到了。

 

在我心里,秋白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秋白是勇敢的,秋白也是温柔的。本期“阿舒的轻声细语”主要讲述了秋白和杨之华的爱情传奇,欢迎大家点击收看。


“山河小岁月”视频号将持续为大家带来“阿舒的轻声细语”和“民国渣男图鉴”系列,我希望在视频号里讲点无用而美好的故事,欢迎关注,更欢迎大家一键三连,感恩,鞠躬。


 

1、宋希濂口述,汪东林采访整理,瞿秋白被俘就义真相,《纵横》2016年第1期

2、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文汇》增刊1980年第2期

3、范春森、王其森,瞿秋白被捕和英勇就义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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