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师唐毅：寻找「中国妆」

这其实是所有人都需要回答的问题：在自我与人群之间，你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是否化妆、化什么妆，都是答案的一部分。

作者 | 刘丹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见唐毅这天正好赶上SKP春季生日庆。SKP是北京的高奢品牌聚集地，拥有国内品牌最齐全的化妆品区。无处不在的镜子、五颜六色的产品，伴随柜姐见缝插针的讲解，在这里，化妆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

采访地点是随机选的，但穿过化妆品区见唐毅充满仪式感。他是国内最早的一批专业时尚化妆师，常年为章子怡等明星提供造型设计，见证了20多年来中国的妆容风格变化。前段时间，唐毅与B站UP主易烫合作的“中国妆”视频受到关注。对比日韩妆，“中国妆”不止表现为某种眉形唇色，还被升华为独立不谄媚的中国女性精神。

▲唐毅

单眼皮或者双眼皮；瓜子脸、方脸还是圆脸；人中的长短、鼻梁和颧骨的高度，“美”曾是一套单项选择题，后来更多选项出现，也伴随更多干扰项。有人想以妆容搭配彰显态度，也有韩国女性发起“逃离塑身衣”运动，把不化妆作为反叛的标志。贯穿唐毅职业生涯的重要命题，就是在个人风格与大众审美之间寻找平衡。

这其实是所有人都需要回答的问题：在自我与人群之间，你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是否化妆、化什么妆，都是答案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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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妆

有关“适合中国人的妆容”讨论已久，一则录制于90年代的毛戈平化妆教程在2016年被网友搬运到B站，现在已经有超过200万的点击量。

年轻人苦“网红审美”久矣。评论惊叹于毛戈平诠释的古典美人，也表达着对日韩妆容的厌倦。有来自2018年的留言感慨：中国女孩就应该有自己的妆容，不要老是学什么韩系日系。

这个心愿在今天有了明确的指向。去年，一位日本美妆博主提出了“中国妆”这个概念，通过描绘硬朗的面部线条以及使用红色系彩妆来打造强势气场。相关视频在YouTube播放量超过30万，由此获得了国内UP主的推崇。

有人专门去回复了那条2018年的留言：“现在已经有中国自己概念的妆容了，就叫中国妆，可以在B站搜搜看，现在正在日本大流行。楼主的预言成真了。”

唐毅给B站UP主易烫设计的妆容，主打的就是日式“中国妆”和中式“中国妆”的对比。这则视频在发布后迅速登上B站时尚板块第一，点击量超过百万。

相比于更加浓烈的日式“中国妆”，唐毅强调“留白”，用做减法的方式达成妆容的高级感。在他看来，“中国妆”有三大要素：黑发、雪肌、红唇，发色是自然黑，皮肤要白净无瑕，红色用来提升气色。

这套搭配的主要就是用好黑白红三种颜色。今年天猫金妆奖期间，唐毅还联手演员白鹿，美妆博主狠毒女孩，设计并呈现了“鬓边海棠中国妆”，除了标志性的剑眉、红唇，还参考京剧中旦角的扮相，在模特的眼尾和脸颊扫上红晕。在唐毅看来，“中国妆”和古装戏的化妆理念一脉相承，追求“白里透红”，再往上追溯，就是对中国古典审美的传承。

作为有20年从业经历的化妆师，唐毅当然可以用更炫技的方法讲述“中国妆”。算上录制的时间，为易烫打造的那款妆容前前后后化了6个小时。就拿眉毛来说，真要讲究起来，浓淡、长短，在哪儿突出眉峰，在什么地方分出虚实，里面多的是门道。

但唐毅更愿意在他的“中国妆”中强调“留白”的力量，“把脸部具有色彩感的东西都减弱，突出一些共性的审美。”这里面也有客观条件的限制。强调简约的中国妆，其实是符合目前各方面平均水平的入门模板。

无论是大家的平均化妆水平，还是国产美妆品牌的发展，都处在一个初级阶段，很难支撑起具备更多细节和变化的妆容。

比如说，“中国妆”强调口红，其实是因为涂口红不难，在脸上存在感也强，“别的地方不会化，如果口红再不涂红一点，你就像没化妆。”另外，这两年虽然跑出来一批国产美妆品牌，主要也是在做口红之类技术含量相对低的品类，在概念和技术上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只不过，或许现在我们需要一套和“韩式平眉”对打的本土化标准，“先确定标准，才能知道变化。我们在初级阶段，是需要有一个标准去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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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 yourself

年轻人对“中国妆”的追求和唐毅建立风格意识的过程是相似的。

1998年，还在外贸公司工作的唐毅被朋友带着去法国看了场秀。“真的像变魔术一样，特别神奇。”进入后台，看到化妆师们为模特化妆的瞬间，他对这个职业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唐毅从小喜欢画画，但对艺术的兴趣没能维持下来。在家人的要求下，他学了理科，考上西安交通大学，又做了份得时刻注意着领导和上下级关系的工作。得知可以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习化妆后，他马上报了名，“什么都没想，就觉得做化妆师好像又自由又美好。”

刚来北京的时候，唐毅对未来的设想就是在影楼找个工作。他常去东单、西单逛，街上都是影楼，隔着玻璃橱窗就能看到正在化妆的新娘。影楼妆追求“标准脸”，来了马上给贴双眼皮粘假睫毛，流水线作业，化完都是大眼睛双眼皮，新郎都认不出要和自己结婚的是哪位。

走在时尚前端的演艺圈也是差不多的状态。唐毅记得，早期业内以《Vogue》等时尚五大刊为圣经，娱乐圈的化妆理念是：如果化了像没化，那么为什么要化妆？化妆总要让人看出来改变吧。其实现在想来那是段挺美好的回忆，大家什么都敢化，尤其盛行浓妆。

但困惑也同时存在。有人问唐毅，唐老师你的化妆风格是什么？唐毅说，我的风格是没有风格。这么回答乍一听好像很厉害，其实没有风格就意味着模仿。

于是，唐毅又开始研究港台艺人的化妆风格，发现人家化妆下手也没那么重，“原来化淡妆也可以很美。”越来越多艺人找上他，“我的自信就在不断被肯定中建立起来了。”就这样，唐毅开始具备风格意识。

重要的是打开眼界。“我需要把面拓宽，然后从更大的空间中摘取不同形式的妆容。”唐毅总会想起2006年跟随章子怡去戛纳电影节的经历。他发现意大利女星莫妮卡贝鲁奇的红毯造型非常随性，头发简单一吹，妆也是轻描淡写的，这是和刻板印象中不同的“欧美风格”。

他对“风格”的追求越来越明确，所谓“标准脸”不足以定义美的标准。“化妆是四件事的结合：人的样貌、技术、产品，加上你定义的风格。”技术和产品的发展是相对稳定的，不断变化的是对美的理解，也就是化妆的“目的”。“目的是第一层面的，技术是第二层面的。”

这里面也有点不服输的劲头。“我发现我化的妆要经受全世界的检验和评论，所以化妆又会上升到更大的美学范畴。”他去过巴黎、纽约，发现大家都在强调“be yourself”。眼界打开，看到更大的世界，也就会在与外界的互动中逐渐找到自己的坐标。

“我在入行的时候是盲目的，从开始试着化妆到后来有目的地化妆，我发现到后来化出的既不是欧美妆也不是韩妆。我们今天再去总结的话，其实这就是中国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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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美的美

在大多数时间里，唐毅合作的都是模样出众的艺人，他们本身就受益于“标准脸”。2000年担任欧莱雅彩妆总监，开始跑线下商场的时候，唐毅从另一个维度上感知到了“美”的多样性。

那时候别说是普通消费者，就连化妆品销售人员也不大会化妆。有一次演示结束，一位带着小孩的女士迟迟不愿离开，站了半天才走过去跟唐毅说，她从没化过妆，结婚生子后更是不好意思再提起这件事。在唐毅的推荐下，这位女士试了几支口红，“眼神一下就变了。”

不久后，那位女士来信告诉他，自己鼓足勇气涂上口红去上班，同事们纷纷夸她好看，“其实我的生活平凡无奇，没想到一支口红就能激发我对生活的热爱。”这是让唐毅觉得化妆师这个职业意义非凡的一件事。

唐毅用“魔术”来形容第一次看到化妆师时的奇妙感觉，后来他发现，这种“魔法”可以通过他在更多人身上生效。走出光鲜亮丽的圈子，接触更多普通女孩，他发现大家对美的渴望是强烈而迷茫的。

而追求美的过程中，又难免面对外部的审视和规训。2016年的《美丽俏佳人》节目中，有一期主题是“见公婆，你准备好了吗？”现场请来一位演员扮演婆婆，点评女模特的穿搭。大概是出于节目效果，“婆婆”批评了“儿媳”的发型，又罗列了自己的标准，“娶回家里得干活儿的，得相夫教子，伺候公婆的，您披头散发就不行了。”

唐毅给女模特扎了个马尾辫，分享了怎么撑起辫子弧度、如何修饰额头的小技巧。“如果我要去见婆婆，那我肯定要先和男朋友了解一下婆婆的性格和喜好，看怎么能调整到双方更合拍的节奏。”

这些年来，唐毅合作了许多优秀的女演员，逐渐理解了更多样的女性魅力。“每个女性都是刚柔并济的，这可能是我表达美的一个核心。大家觉得中国女性比较独立，比较坚韧，这是一个很大的范围，表现在每个人身上还是有差异的。我希望我在化妆的时候能够表现出每个人的丰富性。”

做化妆师这么多年，永远有人问他：唐老师，我脸上有什么问题？怎么化妆才能更完美？唐毅觉得这类问题其实挺难回答的。在日常生活中，化妆不是为了“大变活人”。他喜欢研究现在美妆博主的化妆教程，不少UP主喜欢化明星艺人的仿妆，效果好的就是把自己完全化成另外一个人。

其实在技术和步骤上，美妆博主们和他做的差不多。差异主要在于理念，比起被夸“你化得真好看”，唐毅觉得，对化妆效果更好的评价是，“你长得真好看”。

所以，这回和易烫合作的“中国妆”视频中，大家能理解到他“留白”的这个点，唐毅挺高兴的。在他的眼里，易烫本来就是好看的。但和很多女性一样，她总在意缺点，化妆的时候就容易和自己较劲，“很多细节别人都看不出来，只有你自己知道。”

如果不看“中国妆”的标签，那么唐毅化出来的其实就是他心目中的易烫。就像他常常问学生的那个问题：“你给章子怡化妆的时候，仅仅是给章子怡化妆吗？”每个人的面貌都由个人特点和社会评价组成，唐毅觉得，化妆师要做的就是不断寻找个人风格和大众审美之间的平衡点。

而所谓风格，则要建立在多种变化之上，“世界应该比你想象得更加多元。”未必非得有“中国妆”这么个词去框住一个范围。化不化妆，化什么样的妆，都没有固定答案。

自由在于有多种选择，“有的人把火箭升上了天空，也有的人每天回家吃薯片、看电视，对于我来说，只要他们觉得快乐，他们的的人生是一样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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