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 | 在福州,和陈晓卿的一日食
我们总会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人,可能只是呆在一起一下午漫无目的地吹水,可能是在一个活动的现场短暂地成为了饭搭子。这些碎片不那么重要,也没必要重要,可非得说重要,也可能会在未来变得重要。
那不如来段「闲谈」。
一篇游记,一个小的聊天,或者更多看起来不那么严肃的玩意儿,既然是闲谈,什么都可能塞到这里来。
作者 | 建国
头图:东南卫视总监洪雷的自拍
以游客身份回到老家福州,还是由陈晓卿带路吃一整天的饭,我是从没想到的。
出于某种莫名诞生的本地人骄傲感,第一餐夜宵开始前2小时,我硬是要骑着小电驴,赶去小学母校边上吃了一碗捞化,加一份虾油拌喉管。行程里没有这一站,而这是一个二十几岁的老福州死认的老味道。
捞化是捞兴化粉的简称,兴化粉是来自福建莆田兴化的米粉,极细,一捞就熟,汤底一般是猪骨或牛骨熬的高汤,配料可以选各种下水。而虾油是福建特色的调味料汁,大超市里它一般会标注为鱼露,咸,鲜,且腥臭。我和我妈总开玩笑,如果把这个当土特产带回北京,应该在机场安检处就会因为味道太大而被摁下。
▲捞化
夜宵安排在达明美食街的燕壹品。实话讲,这家我从未吃过,甚至连达明路都很少去。一条街上开满烧烤、生蚝、小龙虾,符合大家对宵夜的想象,但这不够福州。
而这家传统闽菜馆里吃的说是宵夜,一看菜单,嚯,得是按福州传统婚宴的标准安排的,而且是热情地想要给客人们一次性介绍完福州特色菜的安排。红蟳粉丝、番鸭芋头、糟鳗、醉排骨、南煎肝、太平燕、清蒸白刀,且每一道的做法都可以引发外地人的强烈疑问:红蟳是啥?番鸭是啥?糟是啥?这个像馄饨的东西又是啥?
▲红蟳粉丝和糟鳗。糟是福州的特色做法,使用的是酿青红酒后剩下的酒糟。
既然是招待外地客人,我正纳闷为什么桌上没有大世界橄榄汁,这可是福州驰名品牌的特色产品,坐正对面的一位闽南腔大叔也开腔了:“怎么放这个搔首弄姿的椰汁呢?”
如果没有我这个本地人,这位叫颜靖的厦门人就会是这桌的美食向导。但在饭桌上,无论离家多久,本地人始终把握话语权,至少是东家意识。立刻起身去便利店扫荡了六瓶橄榄汁,路过陈晓卿那桌,“咣”地放了两瓶在他桌上,“一定要尝啊,这是福州特色。”
像一场喜宴,太平燕上了以后,陈晓卿、企鹅影视纪录片工作室总监朱乐贤、《早餐中国》总导演王圣志、被大家称为“洪台”的东南卫视总监洪雷,主桌上的人纷纷站起来轮桌敬酒。这场局排了6桌,挤满了一楼整个大堂,脸喝得最红的朱乐贤,被戏笑作今晚的新郎。
▲左一陈晓卿,左二朱乐贤
饭局在11点左右结束,对夜宵而言不算太晚。一年没回家,我还想四处逛逛,顺便,还带上了两个真正的游客,想找个地方喝喝酒的我的主编王老师,和从海南赶过来仍穿着短袖的黑麦。
他们对很多我早已习惯的事情感到惊奇,古风题字的肯德基牌匾,林则徐纪念馆旁边花花绿绿的酒吧街。不过很快我也觉着新鲜了,甚至能称之为陌生。最中心的东街口商圈大变样,一整栋一整栋的喜茶、乐高、优衣库、FILA、气味图书馆,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门。
这种挫败感在第二顿早餐稍稍扳回一城。我分到了陈晓卿带的“人间饿爸”队,吃老福洲。三个福建向导与我们同行:旁边的颜靖,昨晚两点给他沏白茶,让他睁眼到了天明;斜对面的马语,福州的美食家;洪雷,几十年的福州人了。
先上的小吃全家福,陈晓卿一眼就看到蛎饼,老家灵璧也有类似的东西,叫油墩,江苏吴江也这么叫,放武汉,又有另一个名字面窝。抓起一块分两半,陈晓卿先干了半个下去,马语让他别急,后头还准备了两个升级版的。
一个是虾酥,比普通油饼多了一只小河虾,明晃晃地摆在上头,现在闽江河虾产量少了,这种做法成本太高,已经不多见。一个是海蛎饼,里面塞了海蛎、紫菜、包菜、瘦肉,这种吃法从福清和平潭传过来,是真正有海蛎的蛎饼。陈晓卿笑了,就像老婆饼里总没老婆,现在有了虾的就要摆在上头,像姑娘头上的簪子,不像他老家的吃食,内秀。
▲从右到左顺时针依次是蛎饼、肉丸、三角糕、马蛋、马蹄糕
还有一个叫马蛋的甜食,陈晓卿也认出来了,是广东的煎堆。糯米粉团放油锅里炸得膨胀,越炸越大,是广东新媳妇到家一定要学的手艺,以前人拿来催奶,因此形状上也一定要留一个啾啾,形如乳房。
马语最喜欢这套全家福里的三角糕,一种用芋头做的炸物。现在的店家都喜欢把它做得小一点,因为以前三倍大的时候,人们一般都只吃掉三个尖尖和外面的皮。马语不一样,他一次能干掉八个。“小时候没什么菜,油炸的东西都是好吃的。”
锅边糊陈晓卿倒是第一次吃,看来印象很好,接受采访的时候也要提一嘴它,赞它极鲜。马语纠结了很久,福州话里的“niu yang”要怎么翻译,这是一种产自闽江的黄蚬子,福州人用它来煮汤,加上锅边片,一种米浆加热凝结成的粉皮,就成了福州人最常吃的早餐锅边糊。这几年沿江开发,蚬子越来越少,很多锅边糊的店会用虾油汤来替代蚬子汤降低成本。
▲锅边糊
因为卖得便宜不赚钱,做传统锅边糊的店在福州越来越少了。现在城里开得最多就是连江海鲜锅边,靠加配料挣钱,从小肠、罗汉肉,到豪华点的波龙、九节虾。锅边片也变了,马语忿忿,很多小店都在用工厂批量生产的粉皮了。
吃了半天,我奇怪怎么还没上福州特色的拌面扁肉,陈晓卿看隔壁桌点了一份,先去夹了一筷子尝。马语催了一嘴,端上来一碗圆碱面版本的,而福州拌面多见扁面加花生酱的搭配,几个福州人面面相觑。
“知道为什么用碱面吗?“听了半天本地人的叨叨,陈晓卿的专场终于到来。
碱面有讲究。和面加碱,能让面粉的分子序列排列更加紧密,先是在风味上,能形成更Q弹的口感,其次能不浑汤。卖碱面的地方都是码头城市,苏州、重庆、厦门、武汉、广州,人都排着队等着买面,一大桶水,汤浑了后面人就没法吃了。“没有商业,就没有碱面。”
▲福州拌面比较常见的做法是用扁面。当然,福州人内部也有扁圆之争。
纵使这么说,对作为本地人的我来说,这仍和记忆里的味道差太远了。在这一点上,拍了100集《早餐中国》的王圣志算是研究出门道了。他说,所有餐厅都在追求创新,但早餐是不能创新的,它必须十几年如一日保持一个味道,保持整个社区的共同味道记忆,变了就会很麻烦。人们需要一样具体的东西来作为他们热爱生活的依据,比如烟火气。
朱乐贤和陈晓卿提过,拍完100集《早餐中国》,应该整理出一个小店铺的册子,陈晓卿笃定,用不了一年,里头10%的店就找不到了,两年,20%就消失了。参差多态,构成这个星球美好的源头,但如今,多样已经变成一种珍贵的、需要被保护的存在。
记录正在消逝的和可能消逝的事物,是纪录片最重要的职责之一,而且这种需求越来越迫切。从宏大叙事的《风味人间》,到平民视角的《早餐中国》、《向着宵夜的方向》等「一日之食」系列,未来还打算做味道主题的《小滋味》,腾讯视频纪录片在美食题材上的叙事正跨往更多元的方向。
为什么要做美食纪录片呢?陈晓卿倒回到最初,那是十几年前,他在美国一个同事家里遇到一个9岁的小男孩,三年级,家庭作业是一篇论文化的论文。他问人小朋友,什么是文化,“我们老师跟我说,由人类创造并被人类享受的一切就叫文化。”这句话一直影响他到现在。
▲陈晓卿在饭局上
美食与人有关,于是与文化有关。美食本身并不具有烟火气,是人和人经营的生活塑造出烟火气。上一次因为《风味人间2》见到陈晓卿时,他就用巴别塔作比,“如果当年建造通天塔,上帝不是用语言而是用食物把我们区隔开,我觉得通天塔可能就建成了。”人们靠共识生活在一起,而具体到捧在手中的食物,会是寻找共识、建立沟通的好方式。
临走前的最后一顿饭,我们去了王庄阿咪大排挡,名字很熟悉,后来我问过我妈,原来是很小的时候带我去吃过,那时还是路边摊的样子。
选的还是一些特色闽菜,其中一道爆炒双脆让我非常兴奋。这道菜很考验厨师技艺,双脆指的是海蜇皮和猪腰,后者炒得久了会老,前者炒得久了会化成水,厨师得很会掌握火候。口味也得调得有那么一点恰到好处的冒犯,冲人的酸,底色的甜,还有胡椒的辛辣,非常奇特的风味。
▲爆炒双脆
陈晓卿举着酒杯过来,脸上带着一夜未睡的倦意和难掩的喜悦,他终于吃到爆炒双脆了。“像是含着冰糖跪在我们北方的男生澡堂里。”一个奇特的比喻,无法参透。
看来确实还是美食能让人达成共识。碰杯,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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