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先生 | 你大爷

    你大爷。
    这好像是一句对人不太恭的话。
    不过我想对你说的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你大爷这句汉语里几乎是最简单的话是我大爷对我说的。
    我大爷他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信的末尾的署名就是这样的三个字。再后面没有年月日等内容，因此，这样三个字在那封信里显得特别醒目，更因了这三个词的另外一个大众化的意思，每每看到这样三个字，我和老公就会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当我告诉老公大爷去世的消息，我们就都一起想起来这样三个字。
    明白了吗？《你大爷》即将陈述的其实是我大爷的事儿。

    我大爷是一个快乐的人儿。我想，他过世后在天国也是希望我们和他一起笑的。所以这里我只讲好笑的故事给你听，如果你听着听着不想笑了，那么也不要皱眉，好让我把这些故事顺利地讲下去。

    我大爷的让我们能一起笑的事儿不止这样一个。
    典型的事儿还有一个是“三起三落”的故事。
    大爷是1956年前来到这个城市的，在太钢做工。我是1991年来到这个城市的，在来到这个城市之前我几乎没有见过他的面。因为虽然称他大爷，他和我的父亲的兄弟关系已经是老爷爷是亲兄弟这样排下来的了。所以作为亲戚的走动几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那种。

    第一次见到大爷，是我和我刚结婚的老公跟随着从老家来看我的哥哥去的。
    去的路上哥哥详细说了大爷的事情。
    大爷目前拥有的家已是他的第三个家庭了。他的第一个老婆是因病去世的。他的第二个老婆是因孩子问题离了的。他的第三个老婆就目前这个是黑龙江人，带着四个孩子。
    走到楼下，哥哥说忘了是哪一层了，但他很快又认了出来，他说：“你看那个三层，阳台上放那么多杂物件的，肯定是他家，他就爱鼓捣这些东西。”上去了，果然是。
    大爷是一个很瘦的老头儿，但留着小平头，人很精神，衣服很旧，特别是那双拖鞋，几乎是早就该扔了的那种。
    我们去了后他表现出来很高兴的样子，我说得不太准确，他的高兴是那种心眼里冒出来的高兴。我们三个围着他，他就讲他自己的种种事情，讲的时候总是笑笑的，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他在大妈跟前好像并不避讳他曾经的婚史，而是夸夸其谈，他这样总结自己的三次婚史，他说：“你大爷我三起三落，谁有这样的本事？”三起三落，大爷在此很明显地借了伟人的光。于是我们三个人相视而笑，特别是老公，几乎要笑到前仰后合。大爷喜欢听评书，评书里提到的人物他耳熟能详。知道老公姓徐后，他就口口声声称老公是徐茂公了。

    但喜欢笑的大爷还是有他掩盖不住的心事。
    大爷的心事之一是他的一堆杂物。他说他有一大堆的好东西，这些东西这儿用不了，在农村应该都是非常实用的东西。如果有哪个亲戚从老家过来的就装个车拿回去用。这样的电话我接到五六个，因为当他感念自己的老家远又不常有人来之后想起来老公的家也在农村，而且离这座城市很近。我先是拒绝，但多个电话之后，我不好意思了，于是约了小叔子开普桑和我一起去大爷家采宝。
    谁知大爷在阳台上看到我们开来的车后很生气，说，早就告诉你开个车来开个车来怎么就开这样的车来了，这能装下啥。接着他给我们看他攒下的一大堆的东西，有锁子十几个，自行车脚蹬子若干，还有旧了但尚能用的小簸箕、日光灯、大的铝盆，曾经时尚过的篮子等。而他认为只有工具车大卡车才能拉走的东西原本就是几张很旧的他认为可以拿回农村晒粮的席子。
    这让我一下子想起泼留希金，想起曾经震撼过我的一堆霉味。
    我一下子又想到这么多年来，大爷其实就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五十年代。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下突然就袭上来许多悲凉。
    心里想说：大爷，你知道吗？你的就是很新的“将军不下马”的锁子在现在的农村也已经是淘汰物品了，老家的房子也早都是磁砖贴墙、水磨石打地，门上用的是手感很好的拧锁。而晒粮食，他们都到很光滑的小二楼或平房的房顶上去了，那里水泥面干净又整洁，日照又好，根本用不上席子了。
    但我肯定不会这样对他说，因为我发现这些杂物件是大爷最自豪的财宝，同来的小叔子看到这里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一边装着很兴奋地挑选一边对大爷的“藏品”赞叹不已，说这个锁子有用，我得拿上两个，这个盆洗衣服就是比一般的塑料盆好，其他的也很好这次拿不了下回开一个大点的车再来取。大爷一边表示遗憾一边送我们出门，临上车又嘱咐一句，早点开车来拿这些个席子啊。
    上了车，我的小叔子半天没有说话，半天后他说出来的一句话是等哪天我们真的开一个工具车来把这此东西带走吧，哪怕我们直接运到垃圾回收站也好。
    后来为这个事情大爷又打过电话，但我没有再鼓动小叔子去，因为大家都忙，又因为这件事情本来的费力而无趣。

    大爷的心事之二是他的旧院子。
    一次大爷突然来了我家，那时他已有很严重的哮喘。走路必须是走十几步就站一站，否则就喘不上气来。他是和大妈一起搀扶着来的。他们那种搀扶是一种绝对的从外到内的援助，大爷说停大妈就停下来，大爷说走大妈就又搀上他，很打动人。大爷这次来为他那座很老的院子，因为就他目前的情况，归根已没有希望。他想到把那座老院子处理掉。
    大爷膝下本有一个亲生的姑娘在老家的。可现在姑娘已远嫁其他省份并且已做了奶奶了，根本不可能再回去住。他想着把房子处理掉了接济他的远嫁的姑娘。这样等他老的时候姑娘接他的遗体回去就可以不再有很多的破费。但遗憾的是房子目前仍是个遗留问题。而他很牵挂的姑娘也并不在他的身边。他的魂魄还在本不属于他的这个城市的上空游荡。当然，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里面有许多细细碎碎的小事，这些细细碎碎小事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梳理早拧成了一堆堆的小疙瘩，而这些小疙瘩都系在大爷一个人的称杆上。抽去了这杆称，这些小疙瘩便结成了大疙瘩。一个大疙瘩里的事情不是我这个没机会了解内情的远方侄女能表述清楚的。我能表述的东西仅限于此。

    大爷去了，我能做的，是为他写这样一篇不为他的亲人所知的小文，然后折叠着放到他灵前的那一盆很旺的香火里；为他买上写着亲切的“家乡月”的月饼，表达故乡人对他隆重归来的欢迎，我知道这是他在乎的；还有，用我最喜欢的隶书为他写上一幅心仪的挽联贴在我精心选用的花圈上，让它带去我真挚的祝福。
    我提写的挽联是：风高节亮福寿全归音容宛在，明月朗照齿德兼隆犹薰故乡。
    这幅挽联上的话不是我心里想的全部。
    大爷需要的祝福也不是我一个人能给全的。
    但一切只能这样。

    大爷，你走好啊。

昔日网友留言：

1.您驾控语言的能力很强。生活小事，凡夫俗人，点滴藏海。看似轻松的叙述里却是深挚的情感。
愿这些我们生命里曾经相遇过的人，好，愿我们生命里正在拥有的人，更好！（侯维玲）

2.你大爷，真不错……你大爷，走好啊（水孩子）

3.看似朴实无华的语言蕴藏着对亲人的浓浓的深情!很感人!（精神家园）

水先生的语文生活

微信：sxsdywsh

行于思，栖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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