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不上高中的孩子,都去哪儿了?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真实故事计划 Author 周婧
中考正变得越来越重要,一半初中生将在这次考试后,进入职业学校、技校,成为职校生。在职校老师的视野中,职校生并非“坏孩子”、“笨孩子”,他们也有自己要突破的命运壁垒。
开学第一堂军训课,穿着军装的职校学生们坐在操场的地上,一位男生双手交叉于胸前,站立着面对教官。教官脚踢在男孩的右腿上,男孩踉跄了一下又迅速挺直身板,瞪着眼睛,吼了句“X你妈”。
站在50米处的班主任陈莉目睹这一幕,小跑着赶过来。从教官的口中她了解到事情的起因,教官让学生坐下,男生不肯坐,他嫌地面不干净会弄脏自己的裤子。
1米72个头的男生身材消瘦,面容白净,头发两边的鬓角推得老高,厚厚的刘海像西瓜皮一样盖在头上。“你不能这样跟教官讲话!”陈莉严厉地说。男生没有妥协,爆着粗口把话顶回去,气焰更盛。陈莉只好请来教导主任。
身材高大的教导主任往男孩跟前一站,男生不再说话,变得畏畏缩缩。训斥快要结束时,主任的手顺势在男孩的后背上拍了几下,“不要碰我!”男孩又炸毛了。他快速挣脱人群,骂骂咧咧地离开操场,朝校门口走去。
眼看着男孩走出校门,主任赶紧拉来两位老师,跑出去找。三位大人把他围堵在巷子口,男孩逼急了,一边骂一边把皮带从腰间抽出来当作武器,朝他们挥去。陈莉再次看见男孩,是被两位老师分别架着胳膊抬回来的,送到校长办公室。男孩还没正式上课,就领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
那是2016年的9月,25岁的陈莉在江苏盐城的一所公办职业学校当老师,正式开启了自己的职教生涯。入学军训持续一周,她就认识到管理这群学生的艰难。总有几个“刺头”不服管教,不换军衣军裤,不按口令做动作,与教官顶嘴,又或者谎称头疼,躲在教室里玩手机。刚工作不久的陈莉毫无头绪,只能口头说教几句。
1995年的侯蓝蓝教计算机专业。她所在的泰安市民办职校,采取军事化封闭管理,一个年级配备两名教官,教官负责抓抽烟打架的学生,也负责晚上的巡逻和查寝。上课前班主任会要求学生统一交手机,还会在班里装摄像头。
侯蓝蓝的课堂捣乱的很少,多数学生都趴在桌上睡觉。一开始她以为学生在故意装睡,后来她才发现他们是真的困。因为白天接触不到手机,晚自习后学生躲在被窝里用手机玩游戏、看视频,一直到凌晨三、四点。讲台上她仿佛对着空气说话,她把看似脾气好的学生拍醒,一些学生勉强支棱起脑袋,不一会又像一摊肉泥一样蜷缩下去。
侯蓝蓝为此发过一次火。班上有男生马上反驳道:“省省吧,我们已经给了你很大的面子,你是没有见我们上其他老师的课。”听到这句话,侯蓝蓝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教同一个班的老师向她抱怨,他们班真没法管,有学生给老师的书本里塞辣条,也有30几岁的大男人被学生气哭。
学习习惯差,不服管教,是人们对职校生的惯常认识。他们本就是根据中考成绩,筛选分流而来。2017年起,普高录取率收紧,“普职比”从原来的6:4调整为5:5,这就意味着,初中毕业生中的一半人将无缘普通高中。越来越多的孩子将进入职业中学,成为一名职校生。
职校生极易被当成教育失败的一个结果,除了成绩差,多数学生与家人也不再对未来抱有期许。职校学校的老师,就是在这样一种缺乏希望的氛围里开展工作,既要面对难以管理的学生,也要说服自己完成教育的职责。在这个过程,他们也在竭力扭转社会对于职业教育的轻视与偏见。
易云帆今年44岁,在职业中学任教长达22年。他是湖南省教育学院99届的毕业生,也是国家最后一批包分配的大学生。毕业后他分配到湖南株洲县的一所职业中专教计算机,那会计算机专业称之为办公自动化,还远没有如今时髦的叫法。
上世纪80年代,职业学校和技工学校的诞生是为工厂培养工人而设立,学制三年,学生毕业就能分配进工厂工作。在漫长的教学生涯中,易云帆送走了一届又一届学生,执教生涯前半段的毕业生多数被电子厂招走,他们在岗位上或组装电脑,或安装手机芯片,成为流水线上的一员。进厂,被看作是职校生的宿命。
到职校报道时,陈莉才知道学校根本没有摄影专业,也不开这门课。学校把她调剂到市场营销专业,教电子商务。虽违背了她意愿,好在也在她学过的范围内,教起来也顺手。
这所职业学院,设置了众多的专业:汽修、电力、幼师、计算机、会计……进入职业学院的校门,学生第一件事就是选专业,这也决定着他们将来的职业去向。
刚来学校的那年,陈莉带高一新生,是1602班的班主任。新老师担任班主任的职务,这让她不能理解。后来她才发觉这是因为没有老师愿意当班主任,许多空位等着年轻人去填补。
电子商务不算是热门的专业,全班仅20个学生,18个男生,2位女生。第一次开班会,陈莉让每位学生上台做介绍,从哪里来,有什么兴趣爱好。有十几个学生说自己的爱好,是睡觉、吃饭、打游戏。这让陈莉不知道如何接话,与学生大眼瞪小眼。最后她对学生说:“你们是新进来的学生,我也是新来的老师,我们一起成长”。
头一回教书陈莉充满热情,但她很快意识到,现实远不像她想象的美好。课堂上不超过10人听讲,其他人要么睡觉,要不小声讲话,有女生大大方方地将镜子摆在课桌上,开始化妆、剪指甲。
起初,为了调动学生们的学习热情,陈莉会想办法开展好玩的互动游戏。比如讲到网上拍卖,她会模拟一场现场拍卖会,随手拿一个水杯,谁出多少钱,谁得价更高,课堂氛围变得热闹起来。又比如上商务礼仪课,她让学生进行情景表演,一个同学当面试官,另一个作为应聘者,模拟应聘场景。有的同学做出夸张的肢体动作,引来一阵笑声。
但不是每堂课都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在职校,学生的课由文化课和专业课两部分构成,文化课包含语数外三门,加上德育课和体育课。教文化课的老师最为痛苦,因为学生的基础太差。差到什么程度,一位数学老师曾对陈莉举例,x-3>0,这样简单的不等式也解不出来,数学只能达到小学三四年级的水平。到了期末,划复习重点,学生说不用复习了,“反正也不会”。结果不出意外,拿到卷纸,都是10分,20分的成绩。一学期下来,那位数学老师白了七八根头发。
作为计算机专业的老师,侯蓝蓝上课一半时间都在机房。先用PPT演示十分钟,再让学生动手操作,有学生不会就下去一对一指导。她发现有一部分学生打字很慢,原因是他们无法熟练使用拼音。不会拼音,他们只好用手写,或用语音录入,又或者用手机拍了图片后,再上传识字。
侯蓝蓝发现学生们不会钻研学习,课程稍微有点难度,试几下不行就放弃了。在后面的课程中,她有意删除特别难的理论,留下学生能力可接受范围内的知识,课堂氛围就好了很多。
在学生眼里,侯蓝蓝不像老师,更像邻家的大姐姐,她戴着大框眼镜,穿得也很时尚。在这所封闭的学校里,学生每两周才允许回家一次,侯蓝蓝住在学校宿舍,课堂以外,学生也乐于与她交流。
班上有个男生喜欢看耽美小说,经常与她分享,说到书里的故事情节,男孩绘声绘色,他自己构思小说,在格子本上写下四百余字,拿给侯蓝蓝点评。他还照着样子画了一幅老师的肖像,这幅画被侯蓝蓝贴在了寝室的墙上。
后来另一位学生来做客,看到墙上的画,随口说自己画得比他好,侯蓝蓝不信,故意与他打趣道:“你字写得那么难看,画画能好到哪里去。”那个学生没有答话,当天晚上,他用QQ发来几张自己的画,还附带上素描十级的证书。
成为班主任的那一年,陈莉管理得事无巨细,她立下班规,让学生按照规则来进行自我管理。每天早上6:45分,全校学生都要绕着操场跑步,有的学生起不来错过了早锻炼,陈莉会让他们在课后时间补上,她在旁边盯着,直到跑圈结束。
与学生交流得深了,陈莉也觉察出学生的可爱之处。有回她感冒,嗓子不舒服,课间休息再回来时,自己放在讲台的水杯又重新盛满了温开水。
但这种细微的感动只是一瞬间,很快又会被巨大的失落感所笼罩。每到考试,试卷发下去,一大半的学生都趴下睡觉,陈莉说这是她最感到教学失败的时刻。
男孩的母亲很平静,她没有当着老师的面辱骂孩子,只是用责备的眼神看了儿子一眼,男孩把头低下去,沉默着。得知校方不会把孩子开除,母亲很感激,不停地跟老师道歉,鞠躬,整个人仿佛要躲进壳里似的。
三年教书下来,陈莉发现男孩本性不坏,只是人很固执,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身体,也有些小洁癖。他的妈妈身体不好,常年在家养着,经济上全靠爸爸一人支撑。
在陈莉的班级,像男孩这种家庭情况算是好的。多数家庭,要么父母离异,彼此重组家庭;要么是留守儿童,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还有的母亲受不了家暴离开,又或者父亲是残疾人。真正家庭圆满的不超过5个人。
有一个男生的外号叫“邋遢大王”,他性格开朗,但是穿衣邋遢,不爱洗澡,没有人愿意跟他做舍友。后来陈莉了解到男孩的母亲不知什么原因离家出走,他跟着爷爷生活,但爷爷也老了。陈莉觉得家庭问题是造成学生内向、偏激、懒惰、自卑、自暴自弃或霸凌等不同性格缺陷的核心原因。“这是他们的问题,又不完全是他们的问题,没有出生在一个好的家庭,使他们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成为更好的自己。”陈莉说。
每个学期的开始,学校要求老师挑几个学生,去家里做家访。王小洋是陈莉很喜欢的一个学生,起初他天天打游戏,连作文写的也是游戏,各种游戏术语,陈莉也听不懂。高二上学期王小洋突然不打游戏了,上课开始认真听讲,平时打扫卫生也很积极。
一次家访,陈莉来到王小洋的家中。王小洋的家在城中村,地处偏僻,周围几栋旧房子像是已经临近拆迁。屋子是农村房子的构造,上下两层楼,楼下经营着小卖部。他是单亲家庭,父亲过世后,他同母亲生活。母亲年龄不大,但头发已经花白。
陈莉说起孩子在学校的表现,夸他努力,但底子薄弱了些,努把力成绩还可以再往上赶一赶,孩子的妈妈只是点点头,她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期望。她和老师客套几句,她不会说漂亮的话,更不会要求老师对孩子特别关照。
在职校,学生和家长不关心成绩,对未来似乎也不报太大的期待。
开学第一天,陈莉组建起家长群,有时她在群里发几张学生在校的图片,只有一两个家长应和,其他人一片沉寂,甚至还有家长在群里发广告。她说家长很少管自己的孩子,她把学生的奖状发到群里,想让家长看到孩子身上的闪光点。
如果要批评某个学生,陈莉不在群里说话,她会单独与学生家长联系。有学生上课总讲小话,她找到学生的妈妈。那位妈妈向她倒苦水,说她不知道为儿子哭了多少次,她没有办法,管不了。陈莉看到她的朋友圈,里面全是妹妹的照片,仿佛她的儿子不存在一样。
这些家长的教育与陈莉从小接触到的截然不同。陈莉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父亲和母亲都是英语老师,对她的教育很上心。陈莉重视考试成绩,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影响她的情绪。她高考失利读了个二本学校,大二她就明确目标,一心考研,最终得偿所愿,进入更好的学校,攻读广告学。一路披荆斩棘,她不曾放低对自己的要求。
陈莉的大学同学有的去到国企,有的进入电视台,有的在互联网大厂谋得好的职位。反观自身,她时常感到失落,“作为一个南师大研究生,自己打烂了一手好牌”。
教书几年下来,她明显感到自己的经验,在这群学生身上毫无用武之地。当一个具有精英理念的老师和没有理想的学生群体相遇,她感到更多的是失落和深深的茫然。她想起有位老师对她说的话:“学生不是那么好教导的,先别说成才了,先抚养他们成人。”
通过学生群体,职校的老师们也会看到阶层壁垒的森严。
一次上课,陈莉讲到产品定位,拿一款打车软件与另一款作比较,学生表示没有听过。他们中很少有人有过打车的体验。前段时间,“水稻之父”袁隆平逝世的新闻刷屏,陈莉在课堂上提到此事,她惊讶于学生们对袁隆平一无所知,那天她没有上课,找来袁隆平传记电影供学生观看。
易云帆教书的早年间,他曾目睹学生迈进职业学院的大门后,想狠命改变家庭命运的急迫。2010年,他组织学生去诊所看牙医,一位男同学长了蛀牙需要治疗,治牙的费用为3000元。男生的父亲是一位智障人士,家里拿不出这笔钱。作为老师他提出为学生出钱,却遭到了学生的拒绝,学生对他说等毕业后他就可以去挣钱了。
教书多年,易云帆目睹年轻的生命,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被现实甩出。与应试教育不同,三年的职业教育不足以让学生在社会上立足,这些孩子就算找到了工作,也无法释放自己的潜能,上升的瓶颈会立即出现。他感到在进入职校校门的那一刻,关于未来的答案就已经给出,教育能带来多大的作用,他不太确定。
2013年,他迎来自己职教生涯的“临界点”。学生没有升学的压力,教师教书的劲头逐渐被磨平,没有职业成就感,这个过程就好像温水煮青蛙。
他感到茫然,想要有新的改变。学生大多排斥文化课,除了语数外,他们接触不到地理、历史等学科,知识层面狭隘。每日7点固定早读,学生们拿着课本,朗读得心不在焉,大好的光阴也浪费了。
基于此,易云帆制定了一个早读本,小册子里收录了部分唐诗宋词,第一篇文章是《少年中国说》的节选,最后一篇是荀子的《劝学》。
早读开始,学生们朗读诗词,易云帆也跟着一起读。他告诉学生,中国文学的博大精深,流传下来的文字经历了时间的考验,其中的道理,等着他们自己慢慢去理解。学生通过这种方式有了新的认知,同时易云帆也在消解着自己的情绪。
他还成立了电影协会。晚自习播放电影,电影结束时他让学生分享自己的体会。有一回他播放影片《千与千寻》,一位学生说自己的感想,他提到“腐烂神”不是真正的腐烂神,而是受到污染的河神。这位学生说,我们要保护好环境,尊重自然。
中专培养的是一批怎样的学生,这是易云帆一直思考的问题。基础学科的成绩不再成为评判学生“好坏”的唯一标准,进入职业学校,他们被拉到另一条赛道的起跑线前。
2018年,陈莉带领班上的四位学生组成团队,去到市里进行技能比赛。比赛的内容是在虚拟的电子商务平台上开网店,从店面的设计、摆放,到计算进货成本,定价,再到充当客服,与客人沟通,完成整个卖货流程。在那场比赛中,他们取得了团体二等奖。冲击省内半决赛,学生没有获得名次,陈莉觉得他们已经非常优秀,四名学生之中就有王小洋。
临近毕业,陈莉再次来到王小洋的家里,她想说服孩子的母亲让他继续读书。三年的学习期画上句号,但这并不代表学业的终点。摆在学生面前的还有一条路,就是继续升学。
并列于普通教育,职业教育也有着自己的升学和就业体系。或通过“3+2”中高职衔接,拿到大专文凭,又或者直接参加“春季高考”,进入本科学院。
早些年,职校学生只有百分之十会选择升学,多数学生一毕业就去往各个工厂。最近几年,选择升学的学生越来越多,陈莉说学生思想的转变大多是从实习期开始的。
高三一开学,学生们就被分配到各个企业中去,进行岗位实习。陈莉所在的电子商务专业,学生的实习单位是各类短视频公司。通常,用人单位会让学生做一些简单的活,比如网络审核员。负责发布前的片子审核,这类工作单调,也没有多大的技术含量。
这并不意味着工作轻松,三班倒,夜班从下午6点一直要上到第二天的6点。实习期的工资,底薪是1500元,再加上格外的提成。
实习期结束,学生拿着实习表格,重新回到学校,这时老师会统一询问学生的意愿,是否愿意继续读书。“大多数学生在经历公司实习后,无法忍受单调的工作,再加上家长了解到学历对于找工作的重要,都会选择升学。”陈莉说。
王小洋的妈妈最终同意升学的建议,她说再没钱也要支持孩子上学。陈莉所带的2016级第一届毕业生,全年级50余人,有三分之二的学生通过“高职单招”的形式进入到高职院校。
客观来说,中考带来分流效应,真正决定分野的关键要素还是学生本身。去年上半年,侯蓝蓝带两个高考班,看到了学生的另一面。
学生王涛的QQ签名是“运动不止,生命不息。”他有着1米80的个头,长相帅气。从小学到初中,他是学校校队的短跑运动员,热爱运动,直到两年前查出心脏病,体育训练也被迫停止。此前,王涛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田径场上,学业落下,他只好进入职业学院学习电力专业。命运牵引他走向另一个方向,但他不想过早放弃,他向侯蓝蓝打听体育相关的院校,他说等身体养好,能继续在运动场上,他的理想是当一名体育老师。
另一位学生有听力障碍,他本来在普通高中读书,因为听力问题学习跟不上,高二转学进入职校的高考班,他想学医,自己联系能接收的学校,最后找到一个医学院,现在他正在为考那个学校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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