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功能语言学学术思想的源起、流变、融合与发展 | 何伟 王连柱《外语教学与研究》2019 (2)

转自：语言学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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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功能语言学学术思想的源起、流变、融合与发展 

何伟 王连柱 

北京外国语大学；新乡医学院 

题

录

摘    要：本文全面追溯了Halliday九大学术思想的渊源与流变, 回顾了Fawcett四大学术思想的融合与发展, 讨论了系统功能语言学学术思想的发展空间。在此基础上, 通过借鉴、吸收和融合认知科学、语料库语言学、计算语言学、语言类型学、生物语言学等学科理论和超学科视角, 本文尝试完善Fawcett提出的认知思想, 并提出语言类型思想、生态思想和超学科思想, 以期为系统功能语言学在后Halliday时代的创新与发展提供借鉴。

关键词：系统功能语言学; 学术思想; 源起; 流变; 融合; 发展; 

文献来源：何伟,王连柱.系统功能语言学学术思想的源起、流变、融合与发展[J].外语教学与研究,2019,51(2):212-224+320.    

基金：教育部哲学社科研究后期资助重大项目“英汉语功能句法结构数据库建设及研究” (17JHQ008) ;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子课题“汉外对比及外语学习者语言研究” (16JJD740002) 的部分成果

01

引言

30余年前, Halliday和Fawcett首度合作, 共同编写了《系统语言学的新发展:理论与描写》 (第一卷) 。在引言部分两人写道:实际上, 我们取得的大部分成绩并非来自彼此间的相互“攻击”, 而是来自彼此间的思想“融合”, 犹如站在彼此的肩膀上 (Halliday&Fawcett 1987:2) 。从两位语言学家的论述可知, 语言学研究具有生态上的“共生性”、空间上的“包容性”和时间上的“传继性”特质。集百家所长, 融万家所思, 方可出真章。对于任何语言学理论和流派而言, 只有善纳百川之流, 广聚四海之智, 才能在流变的思潮中谋得发展。

对于走过甲子征程的系统功能语言学来说, 谋求创新与发展同样离不开学术思想的多维融合。自孕育之始, Halliday就把系统功能理论植根于社会学和人类学, 并把西方语言学理论和中国学术传统一同融进其理论体系中。在后续完善中, 系统功能语言学汲取了加的夫模式的学术思想成果, 提升了理论的解释力和适用性。而相对于当今多学科、超学科蓬勃发展的态势, 该学科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因此, 在全面追溯系统功能语言学学术思想渊源和流变的基础上, 本文聚焦其学术思想的现状, 尝试为其学术思想的融合、创新与发展提供借鉴, 进而助推该学科在后Halliday时代的再发展。

02

系统功能语言学的两种模式:学科内学术思想的流变与发展

系统功能语言学学科内部有两种主要模式:悉尼模式和加的夫模式。悉尼模式以Halliday为代表, 其在传承和发展以Firth、Malinowski为代表的欧洲语言学理论和以王力、罗常培为代表的中国语言学传统的基础上, 自20世纪60年代始, 逐步提出了九大学术思想, 即层次、语境、级阶、盖然、系统、功能、语篇、符号和适用思想, 并以此为基础初步建构起系统功能语法理论体系。加的夫模式以Halliday系统功能语法理论的继承者和发展者Fawcett为代表。基于20世纪60、70年代Halliday对语言本质的几大革命性见解, Fawcett (1980, 2000) 提出认知、生成、计算和描写思想, 丰富和完善了Halliday对语言本质特征和语言研究方法的认识。

2.1 Halliday学术思想的渊源与流变

任何理论、思想皆有其本源。Halliday的学术思想和理论体系不仅源于以古希腊哲学家Protagoras和Plato为代表的经典语言观, 而且受益于哥本哈根学派、布拉格学派、伦敦学派等视社会学和人类学为本的语言学传统。

(1) 《语法理论的范畴》和四种学术思想

Halliday在早期代表作《语法理论的范畴》 (1961) 中, 描绘了一个语法理论, 即“阶和范畴语法”。该语法由四个范畴 (单位、结构、类别和系统) 、三个阶 (级阶、说明阶和精密度阶) 、五个层次 (三个主层次:形式、实体和情景;两个中间层:音系学/字系学和语境) 和两种意义 (形式意义和语境意义) 构成。该语法理论架构凸显了多种重要理念和思想, 其中最具价值的当属层次、语境、级阶和盖然思想。

层次思想得益于结构主义创始人Saussure和哥本哈根学派创始人Hjelmslev的符号层次观。Saussure (1916) 把语言看成包含“能指”和“所指”两个层面的符号系统;Hjelmslev (1953/1961:58) 进一步提出, 语言是包含外在“表达实体”和内在“内容实体”的符号系统。

在Malinowski (1923) 和Firth (1935) 的情景语境观基础上, Halliday (1961) 把意义区分为形式意义和语境意义, 并进一步提出, 情景语境关涉三个变量, 即语场、语旨和语式 (Halliday et al.1964/2007;Halliday 1978) , 分别由语篇中的经验意义、人际意义和语篇意义体现。三个变量的划分预示着语境和语义/元功能间耦合效应的出现, 是语境研究的重大突破。

级阶指等级体系中的“包含”关系 (Halliday 1961:251) 。在五级体系 (句子、小句、词组/短语、词和词素) 中, 每个单位可包含低于或等于自身的单位, 如句子包含小句, 小句包括词组/短语, 以此类推。单位间还存在向下的“级转移”, 即上一级单位可移至下一级, 但下一级单位不可移至上一级。在Halliday论及级阶前, 其导师王力先生 (1943) 对汉语句法中的包含关系进行过阐释。

在Firth (1951/1957:194) “搭配产生意义”论的基础上, Halliday (1961) 提出搭配概率观 (许家金2017) , 他指出, 一旦某个词项进入一定的搭配范围, 那么与该词项存在搭配关系的词就有搭配概率高低的问题。虽然Halliday于1970年移居国外后不再关注词语搭配问题 (梁茂成2012) , 但盖然的思想却影响着后继研究者如Fawcett等人。

(2) 《“深层”语法札记》和系统思想

Halliday于1966年发表的《“深层”语法札记》宣示此前的“阶和范畴语法”已发展成为“系统语法”。系统指“纵聚合关系的表征和特定环境下的显性特征集” (Halliday 1966:60) 。在语法描写中, 人们不仅要关注语法单位的结构成分, 还要重视聚合关系轴上的特征集。对系统语法而言, 语言不再仅是Saussure所说的符号集, 而是一种特征集、一种可用聚合关系表达的意义潜势和一种可供选择的意义资源。Halliday (1966:59) 明确表示, 其“系统”的思想源自导师Firth的“结构”和“系统”;Firth则受到Saussure组合和聚合关系的影响。

(3) 《英语的及物性和主位札记》和功能、语篇思想

《英语的及物性和主位札记》系列论文 (Halliday 1967a, b, 1968) 首度全面阐释了语言的多功能性, 并把原来的“系统语法”扩展成为“系统功能语法”。Halliday (1968) 指出, 多功能性是语言的普遍性特征;语言能够实现四种高度抽象的功能, 即经验、逻辑、语篇和人际功能。而后, Halliday (1970) 进一步抽象出三大元功能, 即概念 (经验和逻辑) 、人际和语篇功能。Halliday (1968:207) 指出, 其多功能思想受益于Bühler和Malinowski的多功能语言观。

Halliday把语篇功能视作语言的元功能之一, 旨在凸显语篇在思维和交际中的作用。语篇不仅承载交际话语间的关联性, 还负载意义得以选择和体现的情景、文化语境。使用中的语言应以“语篇”而非“词”和“句”为基本单位 (Halliday 1970:160) 。因此, 语法研究不应圈固于词法、句法等语内结构关系的描写和解释, 而应冲破传统语法、结构语法和转换生成语法“以句为本”的思想窠臼, 进入语篇领域, 把语法研究同社会文化、人类需求结合起来, 从社会学和人类学视角审视语言的本质及内在规律。Halliday的语篇思想是“坚持和发展”了Firth将“篇章” (或语篇2) 视作语言学研究的“首要对象”这一当时语言学界“独一无二”的做法 (韩礼德2011:137) 。

(4) 《作为社会符号的语言:语言和意义的社会解读》和符号思想

Halliday (1978) 把语言视作社会符号系统的一部分, 并认为, 语言的解读需要在社会文化语境下完成。其社会符号思想实际上是结合了符号学之父Saussure (1916) 的语言符号论和Firth (1935) 等人的情景语境观。

(5) 适用思想

进入21世纪, 伴随系统功能语言学理论逐步走向成熟和随之而来的规模应用成为现实, Halliday (2008) 适时提出“适用语言学”的概念。所谓“适用”, 指理论能够应用于“各种操作环境”、各种生活场景, 能够帮助潜在的语言学“消费者”解决实践中遇到的各类问题。当前, 系统功能语言学理论已应用于解决“语言教学、机器翻译、自然语言处理”等领域的问题 (张德禄2018:41) , 表现出较强的适用性。

2.2 Fawcett学术思想的融合与发展

理论的生命力在于传承和发展。20世纪80年代始, Fawcett在师承Halliday六、七十年代语言哲学观和学术思想精髓的基础上, 融合影响力较大的其他语言学理论和学科, 如转换生成语法、认知心理学和自然语言处理等, 发展了Halliday的系统和功能思想, 并提出认知、生成、计算和描写思想, 加深了系统功能语言学对语言本质属性和语言研究方法的认识。

(1) 系统和功能思想:完善与发展

Fawcett (1980:34) 在以其博士论文发展而成的著作中指出, 选择和依存是“系统”中两个重要的概念, 系统让特征的选择成为可能, 而选择则依存于先前的某个特征, 这些特征最终通过形式层得以体现;他接着明确区分了语言的形式层和意义层, 并把形式层视作意义潜势得以体现的载体;此外, 他还对Halliday提出的三大元功能进行了细化和扩展, 指出语言能够担负八种功能。

(2) 认知思想

Fawcett (1980) 指出, 任何令人满意的语言模式都应融合认知心理学甚至社会心理学的内容。因此, 为建构一个“清晰”的语法体系, 他借鉴了Winograd (1972) 设计人机交互系统时的做法, 把“认知”纳入语言模型, 并将其称为“认知系统功能语法”。他认为, 这种做法体现了Chomsky把语言学看成认知心理学的组成部分的观点。由此可见, Fawcett为其语法理论添加认知元素, 是受到了Winograd和Chomsky的影响。

(3) 生成和计算思想

Fawcett长期致力于建构基于计算机的“生成性”系统功能语法, 他对语言生成性的研究不仅体现在对形成层体现规则的关注上, 还体现在对计算机自动生成系统的研发上。Fawcett (1980:149) 指出, 语义系统网络和体现规则是语言生成的基础, 通过计算机技术可以实现语言的自动生成。Fawcett&Tucker (1990) 合作开发了基于计算机的语句生成系统GENESYS。Fawcett能够在语言生成研究方面取得成就, 主要得益于其导师Hudson (1974) 关于系统生成语法和Chomsky (1957, 1965) 关于深层、表层结构以及转换规则的论述;建构计算机语法则是受到Winograd (1972) 和Davey (1978) 研究自然语言理解和生成的启发。

(4) 描写思想

系统功能语言学所从事的研究工作既是理论生成性的, 又是文本描写性的;对文本的描写不仅要关照意义, 还要关照形式。在文本描写维度, 与Halliday将句法层和语义层混合在一起的做法不同, Fawcett (2000) 对两个层次做了严格区分, 且更加注重句法层的描写。他采用树形图表示句法范畴和句法关系。Fawcett的描写理念实质上是结合了Halliday的功能结构分析和Quirk et al. (1985) 的描写语法, 且更明确、全面地贯彻了描写思想。

03

系统功能语言学与其他语言学科:学科间的融合与发展

除学科内这条进路外, 学术思想的发展还需重视学科间的互鉴互通。在第36届国际系统功能语言学大会的访谈答问中, Halliday谈及系统功能学者未来面临的三大任务:1) 获取更多数据, 建立语料库;2) 扩大包括汉语在内的语言描写;3) 进行理论建设 (韩礼德等2010) 。从三大任务可以看出, 系统功能理论亟须解决多学科融合、多语种应用和多领域拓宽问题。打破形式与功能严格“二分”的传统, 以及学科间的壁垒, 才有助于系统功能理论在多学科协同创新的21世纪展现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3.1 系统功能语言学与语料库语言学

自创立初始, 系统功能理论就十分重视真实语料的使用。20世纪50年代, 在基于《元朝秘史》文本语料完成的博士论文中, Halliday (1955) 对“单位”、“类别”、“系统”、“功能”等语法范畴进行了描写, 涉及大量的语料统计。而后, 在《现代汉语语法范畴》 (1956) 一文中, Halliday把在北京等地收集的口语语料作为语篇描写的基础和示例的主要来源。70年代, Halliday (1979) 采用日志法, 记录了其子Nigel的话语, 并以此作为研究语料, 分析儿童语言功能的发展。90年代, Halliday&James (1993) 利用COBUILD语料库, 对英语限定小句的归一度和主要时态做了量化研究。Halliday&Matthiessen (2004, 2014) 在《功能语法导论》第三、四版中新辟章节, 专门讨论语法研究中语料库及语料库工具的使用问题。从Halliday的学术发展同语料库研究之间的密切关系可以看出, 语料库是理论语言学研究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

系统功能和语料库理论有着共同的思想渊源, 即都源自Firth的语言一元论和情景语境观, 都反对身心的“二元”对立, 主张思维和行为的合一, 把语言看成一种行为模式、一种做事方式;都反对通过内省方式构造人工语言, 主张借助真实语境下自然发生的语料来研究意义。因思想基础相同, 两者可以在研究中实现互补和融合。对于系统功能理论而言, 借助语料库提供的海量数据和统计分析, 不仅能够检验已发现的语言特征和规律, 还能够发现新的语言现象, 进而抽象、概括出新知识、新假说和新理论。虽然有些学者已经在这些方面做了不少努力, 如Fawcett (forthcoming) 为及物性过程类型标注了概率信息, 何伟建构了英汉语功能句法数据库 (何伟、仲伟2018) , 但基于大规模语料统计分析的研究还比较少见, 这应成为系统功能学者未来努力的一个方向。

3.2 系统功能语言学与计算语言学

计算语言学是一门利用计算手段对自然语言进行研究和处理的学科 (刘颖2014) 。其主要目标是通过设计算法模型, 实现对语音、词汇、语法、语义、语篇等语言层面的自动分析与处理, 进而解决自动语言识别/合成、自动翻译、自动文摘、自动校对、自动问答、自动分类、自动检索, 以及自动语言理解和生成等应用问题。系统功能学者对计算语言学的关注始于Fawcett (1980) 对计算机语法模式的探索。此后, 欧美学者开始从语句/语篇分析和语句/语篇生成两个方向开展研究, 相继开发出多个基于系统网络和体现规则的语句/语篇生成器, 并且伴随可视化技术的发展, 多个语句/语篇分析工具也已实现可视化 (王振华2013) 。因此, 对系统功能语言学来说, 可以充分借助计算机技术和语料库工具, 深化语篇特征、系统网络、过程类型、语法模式等研究;对于计算语言学而言, 也可利用系统网络和体现规则方面的研究成果, 提升计算机理解和生成语言的效率与水平。因此, 两者的通力合作、协同创新, 将有助于解决各自发展中的实际问题, 促进学科理论的再发展。

3.3 系统功能语言学与生物语言学

生物语言学是一门将生物学与语言学研究相结合的交叉学科, 主要关注人类语言知识的本质 (形式/功能) 、儿童语言发展的模式 (个体发生) 、人类语言的起源和演化 (种系发生) 等问题 (Jenkins 2013) 。Halliday是语言进化论的支持者, 认为语言是一套进化的系统, 其语言进化论吸收了Darwin的生物进化论、Vygotsky的社会建构论和中国古代的阴阳说等东西方思想 (严世清2012) 。因此, 与其他语言进化论强调语言的生物性和物质性不同, Halliday的语言进化论更加注重语言的社会性和功能性, 属于社会意义视角下的语言进化论。该理论从“意义创造” (semogenesis) 出发, 将意义的进化划分为种系发生、个体发生和语篇发生等三个时间维度, 以此阐释语言进化的历程以及时间维度间的关系。语篇发生的概念为Halliday所创, 指“语篇对意义的例示化建构” (Halliday&Matthiessen 1999:18) , 强调语境对意义的制约。

生物语言学突出语言的生物属性, 倾向采纳实证及实验研究方法和路径来探寻语言多样性的普遍生物机制, 同时强调基于诸种语言实例和事实提出并验证相关假设;系统功能语言学突显语言的社会互动性, 重视语言事实的描写以及社会、文化因素与语言系统之间的互动阐释。尽管两者在研究视角上不同, 然而相互之间存在诸多契合点。两者都以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为基础, 都致力于人类语言知识及其本质、语言演化、个体语言发展等问题的研究, 在研究方法、研究路径等方面可以实现互补互鉴。对于系统功能语言学而言, 可借鉴生物语言学的语言习得研究实证法、语言能力研究神经实验法、语言特点研究群体遗传法等, 为从语言事实描写中得出的语言观点提供验证支撑, 从而进一步提升其科学性。反过来, 系统功能语言学的社会互动视角以及语篇发生概念可提升生物语言学对语言演化复杂性的认识等。

04

系统功能语言学学术思想的融合与再发展

新时代需要新思想, 新思想助力新发展。面对当今多学科、超学科蓬勃发展的态势, 系统功能语言学需要创新学术思想, 以满足学科发展的诉求。

4.1 局限性

早期由Halliday和Fawcett提出的学术思想, 在21世纪尤其在后Halliday时代, 已显现出一定的时空局限性。时间维度上, 主体学术思想形成的年代较为久远, 最新学术思想也已诞生十年有余, 因而学术思想的整体时代感不强。空间维度上, 既有学术思想关涉的学科范围、研究领域和研究问题都较狭窄, 具体表现为:1) 对新兴交叉学科的关照不够, 应加强同语言类型学、生态语言学、生物语言学等学科的融汇贯通;2) 对前沿领域的覆盖不够, 应触及语言类型与语言理论适用性、语言研究与生态建构、语言演化等前沿课题;3) 对一些问题的解释不够。既有学术思想解答了语言本体的问题, 即语言是一种社会符号;认识到语言的某些本质特征, 如语言的层次性、级阶性、系统性、功能性、生成性等;主张通过盖然、描写、计算等方法来研究语言。但是, 对语言间的共性和差异、语言间的本质差异在于功能还是形式、语言生态系统的平衡发展等问题的解释不够。因此, 为完善系统功能语言学学术思想体系, 突破既有学术思想的局限性, 在融合新兴学科理论的基础上, 本研究拟对Fawcett提出的认知思想进行完善, 并提出语言类型思想、生态思想和超学科思想, 以期助推学术思想的再发展。

4.2 完善、融合与再发展

(1) 认知思想:完善与发展

系统功能理论视域下的认知研究发轫于Halliday (1967b, 1968) 提出及物性和元功能理论之时。关于及物性与认知的关系, Halliday (1967b:199) 论述到, 及物性是“有关认知内容的选择集”, 是“对语言外经验的表征”。及物性是体现经验意义的重要手段, 经验意义因而常被看作“认知意义” (同上1968:209) 。认知与经验功能中的及物性有关, 也与语篇功能中的“认知主位” (同上1967b:221) 有关。Halliday (1968:179) 甚至讲到, 语言的所有功能都有认知元素的存在。Fawcett (1980) 力图建构一个“认知-互动模式”的系统功能语法, 尝试从认知的视角来探究社会交流。不过其对认知科学的借鉴是浅层次的, 没有深刻揭示语言系统与认知之间的关系。Halliday&Matthiessen (1999) 从意义出发研究认知, 探索人类是如何通过建构意义, 进而实现对各种经验的识解。

系统功能语言学与认知语言学发展轨迹不同, 在语言哲学观、价值取向、研究视角等方面有所差异, 譬如:1) 前者以社会学和人类学为哲学基础, 后者以体验哲学为基础;2) 前者认为语言是一种社会符号, 后者认为语言是一种知识;3) 前者立足于语言的三大元功能, 后者立足于一种功能;4) 前者聚焦机体间 (inter-organism) 的交流, 后者聚焦机体自身的反映;5) 前者侧重语言的外部因素, 后者侧重语言的内部因素 (胡壮麟2014) 。尽管如此, 两者在许多问题上的观点和立场是一致或接近的, 譬如两者都:1) 崇尚功能主义;2) 反对句法自治;3) 重视语义特征的描写;4) 重视语言的实际使用;5) 重视语境的作用等 (王寅2002) 。因此, 取长补短、融合发展应是两个学科所共同期待的。

对于系统功能语言学而言, 既有学术思想侧重对语言系统本身的描写, 而对语言现象产生动因的阐释仍有不足。因此, 本文认为, 系统功能学者应发展源于Halliday的认知元素, 拓展Fawcett提出的认知思想, 不仅要自下而上地描写意义对认知经验的识解, 也要自上而下地描写认知经验对意义产生的影响, 从双路径透视意义的产生方式, 这样才可有效地提高系统功能语言学对语言现象的普遍解释力。比如, 系统功能语言学可以借鉴认知语言学中的原型范畴化理论, 完善对世界经验、及物性过程类型的划分;借鉴认知概念化理论, 诠释意义潜势在认知意念系统中的形成;借鉴认知参照点理论, 阐释主述位、新旧信息结构划分的依据等。此处需要说明, 系统功能语言学虽也强调认知经验对意义产生的影响研究, 但其属于社会互动视角下的认知研究, 即机体间的而非机体内的研究。

(2) 语言类型思想

语言类型思想指利用丰富的人类语言资源, 分析、描写和概括不同语言在形式和功能上的蕴涵共性和变异特征 (陆丙甫2006) , 进而指导语言学理论普遍适用性的发展。系统功能理论的创立同语言类型调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Malinowski对太平洋岛国部落语言、Firth对南亚诸国语言、Sapir和Whorf对美洲土著语言的调查, 以及Halliday跟随罗常培开展的汉藏语研究和跟随王力开展的方言调查, 都对系统功能理论的形成产生了一定影响。此外, Halliday不仅系统学习过汉语, 还以汉语文本为分析语料做过语法特征的描写 (1955) 。

自Greenberg (1963) 开启语言类型研究以来, 类型学视角下的语言研究获得了快速发展, 并逐步成长为一门显学 (刘丹青2003) 。随着“语言类型学的眼光” (沈家煊2009:13) 逐步为学者所接受, 有些系统功能学者 (Caffarel et al.2004:1) 顺势而为, 提出把“系统功能类型学”单独划为一个学科门类的想法, 主张将系统功能理论的发展同类型学视角下的语言描写紧密结合。当前, 学界已有学者 (Teruya 2004等) 借助语言类型学开展系统功能理论研究, 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 但学界尚未将“语言类型”理念提升至学术思想的高度。因此, 本文尝试提出语言类型思想, 并将之纳入系统功能学术思想体系, 以期推动系统功能理论的进一步发展, 从而通过描述更多语言在功能和形式上的共性与差异, 来揭示语言的本质。

(3) 生态思想

生态的思想指, 通过唤醒人们对语言与人类、生物及环境之间相互影响的关注, 和提升人们对生态重要性的认知, 促使语言生态系统同社会生态系统、自然生态系统等保持良性互动关系。语言不是自给自足的实体, 语言作为生物世界重要的组成部分, 与生态万物之间存在两种交互作用:1) 语言生态系统对生态共同体有保护性或破坏性影响;2) 语言使用者和语言社会对语言生态系统有塑造或毁灭作用。两种交互作用代表两种研究模式:前者为Haugen (1972) 模式, 后者为Halliday (1990) 模式。

Haugen模式以生物生态环境类比语言环境, 旨在唤起人们对语言和语言环境的关注, 如共同语和方言的消亡、词语的消失和简化、新词的增加等。Halliday模式则强调语言学家的“社会责任”和语言“做事”、“干预”的功能 (黄国文2017:5) , 通过语言学家对话语的生态分析, 让人们重新思考语言对生态平衡的抑制和促进作用。当前, 尽管有些学者如何伟、张瑞杰 (2017) , 已建构起基于系统功能理论的生态话语分析模式, 用于指导人们创作更多生态保护型语篇, 切实履行语言使用者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 然而鲜有学者基于生态思想探讨语言系统本身三个层次 (语义、句法和音系/字系) 的发展与变化。这也就是语言研究生态思想提出的缘起。

(4) 超学科思想

超学科是Piaget (1972) 提出的概念, 是在多学科和跨学科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在人类知识的探索史上, 知识创造模式经历了“综合→分化→综合”的发展历程。近半个世纪里, 学科综合、融合的趋势渐显, 学科融合的最高层次是超学科 (李颖、冯志伟2015) 。Häberli et al. (2001) 认为, 超学科是一种新的学习方式和问题解决方式, 该方式涉及社会和学界在不同层面的合作, 以共同迎接复杂的社会挑战。

Halliday是系统功能学界最早对超学科做出论述的学者 (胡壮麟2013) 。他认为, 当今时代的知识结构应是主题性而非学科性的, 学科是按照内容定义的, 主题则不指具体研究内容, 而是一种视角、一种看待事情和提出问题的方式 (Halliday 1990/2007:358-359) 。随着具有超学科属性的教育语言学及生态语言学的兴起和发展, 系统功能语言学作为一门普通语言学和适用语言学, 将在揭示语言的本质和运作机制, 以及解决涉及语言的各种社会现实问题中, 超越自身学科, 经由交叉学科、跨学科研究路径, 融合更多学科知识和研究范式, 以超学科视野处理和解决问题。

05

结语

传承和融合, 理论和思想才能充满活力;创新和发展, 理论和思想才能生生不息。在多学科、超学科蓬勃发展的新时代场景下, 系统功能语言学应在传承Halliday九大学术思想和Fawcett四大学术思想的基础上, 突破学科壁垒和时空局限, 主动拥抱新思想、新动向。本文提出的认知思想、语言类型思想、生态思想和超学科思想, 就是创新和发展学术思想的一次尝试。我们期待, 系统功能语言学通过多学科的融合在后Halliday时代有进一步的发展。

人类环境是一个双面的环境。其中不仅包括物体及其过程，而且包括其他人。因此人性绝对不是简单的生物的人性，也不是简单的进化的、生物的人性，而是进化的社会生物的人性。Mckeller（1987, p. 524-525）认为，与这样的视角相伴相随的是以下的一些关键性的后果：

        首先，面对外部现实，人不是被动的处理者而是主动的创造者。他与其他人共同创造意义系统，而意义系统构成了他内部世界的许多语境，同时也构成了他的社会语义环境的许多方面，还构成了他所处的社会文化符号系统的方方面面。

        其次，语言本身是一个符号系统，是一个关于意义、编码与相互关系的复杂系统。这一系统为创造性的解释、控制以及调整外部世界（包括其他人的世界）提供了一个动态的、进化的和功能的机制。通过对外部世界的创造性解释，语言创造性地解释、控制了个体本身。

        再次，在进化的社会生物的大的结构方面以及内部的处理机制方面，我们都有必要采取一种“建构主义”（constructionalist）的途径：整体并不一定要拆分为部分，而通常是先于部分出现或由部分生成。因此，我们所采用的进化的社会生物学的方法同时又是建构主义的。                                             

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西方占统治地位的语言学一直是以Noam Chomsky为代表的TG语法。这一语法范式以构建高度形式化（理想化）的语言理论为目标，是一种以心理学（心理语言学）为本的研究方法，是关于语言与思维的理性主义路径，重视中性的说话者/听话者（speaker/ listener）的语言能力（competence），也就是说他们关于语言的知识。但是这一理论模糊了活生生的语言的真正本质，忽略了语言在广泛的、整合的社会生物系统中的实现以及语言的社会、语义和功能进化基础。这一语言学范式由于它长期它以来占据西方语言研究领域的话语权，也就模糊了上个世纪下半叶日渐兴起的另外一种基于人类经验与行为、基于整合的社会生物学和功能进化论理念、以主体间性为己任的、建构主义的语言研究途径对西方语言学乃至整个人文社科的重大贡献。这一语言研究路径就是以M. A. K. Halliday为代表的社会符号学理论。这一理论使我们摆脱了以往静态的、联想主义（associationistic）的语言观，进入一种动态的、过程的语言观。这样的语言观联系了社会环境的需要，并通过这样的途径进一步联系到活的语言的结构以及进化功能的、神经心理学的复杂系统（McKellar, 1987, p. 535）。

Mckeller（1987, p. 524）认为，自从十七世纪以来的科学研究成果，首先是对自然与生理的解释，然后是进化论的宏伟理论，直到后来社会学、人类学与语言研究的各自领域的成果，直到我们所处的年代已经堆积成了一副关于人类本质的完全不同的图景。人性的自足（社会的、生物的、心理的）不再存在。像所有的生命形式一样，每一人体结构，无论是生理的、神经的、神经心理的，还是神经行为的，之所以如此，都是因为它为完成一定的功能而不断进化使然。这些人体结构必然独一无二地、集体地定义人性。可是它们决不能自足地定义人性，因为它们逐渐进化而形成的功能远远地超出了单个的生物体而涉及到了其它同类的生物体。当代社会思潮中关于人性的重新概念化引入了一种十分重要的视角：社会-人际的视角。其中吸取了社会学、语言学和许多相关学科的研究成果。这样的社会生物学如果能够实现，将会切断人类和生物科学与形而上学思辨（metaphysical speculation）的最后联系，同时也会打破以往各个学科之间的学科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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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欢迎查阅知网或《外语教学与研究》2019年第2期纸质原文。

本文编辑：上海理工大学 孙雨

本文审核：吉林大学  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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