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传宝：对院士被打事件《通报》的语用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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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编辑：研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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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2447字，预计阅读4分钟

在打人者的母公司发布的通报里，“院士被打”事件变成了“酒后打人”。

更新：“7月5日，王某年到医院复诊，经专家会商后，司法鉴定机构出具了轻伤二级的鉴定意见。综合事实认定和伤情鉴定情况，7月5日，朝阳公安分局已依法对张某刑事拘留。”

关于加害者与受害人的公文政治学

——对一则《通报》的语用分析

作者 | 檀传宝

（北京师范大学公民与道德教育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一、背景

2021年6月6日，中国航天投资控股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张陶，为了获得国际宇航科学院（IAA）院士提名，宴请两位国际宇航科学院（IAA）院士吴美蓉、王晋年。

关说不成（由于是和张陶第一次见面，两位院士只表示 “以前大家都不太了解，先认识认识了解了解再说”）后，痛打两位年事已高的国际宇航科学院院士（其中吴美蓉院士86岁）一个多小时、致人重伤（吴美蓉院士被打成小便失禁、脊椎断裂，卧床不起；王晋年院士肋骨被打断了许多根、住院至今）。

事件过去接近一个月后的2021年7月4日，在舆论压力之下，中国航天科技集团有限公司终于发布了一则《关于张陶同志酒后打人事件的通报》（以下简称《通报》）。

本文希望通过对这一《通报》文本的语用分析，一窥中国社会某些现实生活的政治学规则。

《关于张陶同志酒后打人事件的通报》（来源：中国航天科技集团官方微博）

二、关于《通报》标题

《通报》的标题“关于张陶同志酒后打人事件的通报”，一共15字。若将“关于”“事件的通报”去掉，实质性内容8字。其中，描述打人者（加害人）字数为7——“张陶同志酒后打”，被打者（受害者）则用字1个：“人”。

在上述表述中，打人者张书记仍然是我们的“同志”（意思是说他和我们大家一伙的兄弟），且打人“事件”发生在“酒后”，而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酒后失态”往往是最易博得大家同情的。

至于那个身心俱伤、倒霉的“人”字，即便再伟大（人民即江山，江山即人民），也只是一个字，一个十分抽象、无关读者痛痒的汉字。

也许由于是公文体，本文标题对事情的性质小心翼翼地用了看似客观、公允的“关于……事件的通报”这样的表达。

因此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未来：一个明眼人看来至少是故意伤人致人重伤的刑事犯罪案件，经过认真“调查”之后不再简单地被定性为十分中性、冷血的“事件”。

三、关于《通报》正文

正文第一段，共75字。

第一段首先用28个字进一步强化了标题中打人者和被打者的不平等。加害者为“航天投资控股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张陶同志”（22字）。即便打人，也是属于“酒后打……事件”（5字）的“同志”。至于受害人，仍然是抽象的“人”字1个。

如果标题有字数限制尚可原谅，正文相对详细描述（实际上也是定性）事件时有意惜字如金、只用一个“人”字描述受害人，就显得十分不协调（加害人、受害人的用字比：27:1）。

更为重要的是，被害人也是具体的、同样有重要“头衔”的人——一位是国际宇航科学院（IAA）院士、IAA主席团成员、国际冯卡门奖获得者、86岁的吴美蓉院士；另外一位年轻些的（也有55岁），也是国际宇航科学院院士主席团成员的王晋年院士。

除非你有权力的傲慢，在正常人的脑子里，国际宇航科学院院士及主席团成员、国际冯卡门奖获得者之类的头衔，一点也不比一个通过行政任命产生的国企党委书记、董事长等乌纱帽更卑下、更不值得一提。

第一段后面说“……发生以来，中国航天科技集团有限公司党组高度重视，作出对张陶同志即日起暂停履职、配合调查的决定。”《通报》很谨慎却用力更大地（47字）地让集团公司“党组”撇开了干系（因为党组已经“高度重视”了），但是淡化了“事件”发生“以来”已经28天过去了等基本事实。

正文第二段说：“集团公司已派出调查组对事发当日下午至夜晚的整个事件过程进行全面调查，后续将根据调查结果进一步严肃处理。感谢广大网民的关注与监督。”用字64。

前半段（51字）有全力护盘、止损的意味。因为党组“已派出调查组”对“对事发当日下午至夜晚的整个事件过程”“进行全面调查”，而且宣誓“后续将根据调查结果进一步严肃处理”。若尔等网民再纠缠，就是网民的不是了。

只是最后一句话——“感谢广大网民的关注与监督。”让《通报》出台的潜在动机一下子露馅了。这句话太实在、也太过滑稽，就是说：要不是你们网民闹大了，这事本来就不是个事！国法、党纪存在感，在这一则《通报》里实在是最低最低的。

四、关于《通报》落款

《通报》落款“中国航天科技集团有限公司，2021年7月4日”。遣词造句看起来中规中矩，但是也内隐了一些令人困惑但意义十分重大的问题：

第一，既然是“党组”做出的决定，如何不署名党组而署名“公司”？是公司领导党，还是党领导公司？

第二，为何调查者不是派出所、警察局、公检法，而是自己人“中国航天科技集团有限公司”？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向来重视从严治党、严于律己的中国共产党人乎？

五、结语

通过对《关于张陶同志酒后打人事件的通报》的出台背景以及文本的语用分析，不难得出几点简单结论：

1、从文件出台的背景来看，虽然“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已口号经年，但是观念的实际落实甚少。事件特别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打人者居然是一个从事科技投资企业的党委书记、董事长，而受害人正是他应当特别予以尊重的对象。在这个通吃惯了的书记那里，国际宇航院士是可以“关说”的。“关说”不成，便恼羞成怒、拳脚相加。可见权力、资本对于“知识”“人才”是何等的轻蔑！

2、从对《通报》文本的分析来看，由于观念上没有彻底解决问题，所以权力的傲慢、视人如草芥、轻描淡写掩护自己人的“初心”未变。当然，文本中还直接、间接暴露了法治建设、党企关系、政党治理中的许多问题，迫切需要通过社会主义政治文明建设加以解决，无须赘述。我们只能说：公检法沉默、官媒无视，故意伤害致人重伤一个月后集团党组才在舆论压力下发一则《通报》开始“高度重视”“全面调查”，说明这个社会确有某些系统性的缺陷。

3、除了制度建设，加强公民教育是推进社会主义政治文明建设的重要途径。《通报》文本特别致谢广大网民的关注、监督，一方面表明网络公民行动对于建设公平正义的社会有积极、现实的意义，另一方面也说明，《通报》出台实际上是对于网络公民行动万般无奈的被动回应，所以《通报》主体尤其是加害人自身显然没有现代公民应该具有的最起码的平等意识、规则意识、法治观念。故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文明建设以及与之相应的公民教育都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