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陶谈《祭毒》:我没有遇到一个真正从内心忏悔的人 | 谷雨推荐
▲《祭毒》插画
编者按
因为《祭毒》,李宗陶当选2016腾讯书院文学奖年度非虚构作家。《祭毒》写的是四川A城一群因为静脉注射海洛因,而感染了艾滋病毒的人群。她说,“我接触到的这些吸毒的、血液里带着艾滋病毒过活的人,都有一套自己的原委,用来跟自己的脆弱、虚荣、贪婪、不善和解。”
李宗陶谈《祭毒》
作者:陈默 来源:腾讯文化
“这段经历相当于我在学徒期选的一门课,跨度在科学报道、田野调查和社会新闻之间,它应该可以写得更好一些。”谈到自己的非虚构作品《祭毒》,记者李宗陶说。
《祭毒》写的是四川A城一群因为静脉注射海洛因,从而感染了艾滋病毒的人群,采访对象大约30人,时间从2006年初开始,持续近一年。
李宗陶那时候在《南方人物周刊》做文化记者,主要做文史哲老先生们的访谈,一年里,她利用“五一”“十一”长假和另两段挤出来的时间,去A市蹲点,每次大约10天到两周。回到自己的岗位后,她利用电话和邮件继续跟采访对象保持联系。
她印象很深的是,那些为了凑一点毒资,在夜幕降临的广场上、街上随时准备出卖身体的女性。那些长得不好看、年纪又有点大的,常常把客人带到广场附近的小窝棚,每次收费20-30元,最低的,是5元。
她也记得那个总是脏兮兮的小男孩。小男孩的父母都是艾滋病毒感染者,但母亲怀孕时还没染上,所以男孩出生时是健康的。男孩的父亲以贩(毒)养吸(毒)被抓,母亲接着贩毒、卖淫。
母亲的手满是疮洞,溃烂了,而体液传播是可能引发艾滋病毒传染的三种通路之一。当地疾病控制中心的陈医生和李宗陶在母子的住处反复提醒她,要戴橡胶手套给儿子洗澡,晚上睡觉要留意不让孩子身上常有的小创口触到她满身的疮洞,但最后,这个3岁的孩子还是被感染了……李宗陶会为他们的故事落泪。
在10年前的A城,李宗陶跟他们同桌吃饭,去他们家拉家常,听这群边缘人讲述他们的宿命和挣扎,生活里短暂的明亮和长久的虚无,讲人受制于魔鬼后的某种“失控”。她与他们,似乎成了朋友。
一年后,她写成了14万字的《祭毒》,除了给一两位师友看过,文档一直待在硬盘里。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忘记了它,直到2015年,《祭毒》在网易非虚构栏目“人间”连载。
连载将近尾声时,李宗陶重新翻回到那一页,去打听他们的下落。30人中的绝大部分都死去了。据统计,截至这一年的6月30日,中国累计报告艾滋病感染病例715051例,死亡169300人。
近日,因为《祭毒》,李宗陶当选2016腾讯书院文学奖年度非虚构作家。评委会的授奖词为:“李宗陶的文字温润灵秀,却有对时代的深沉思虑,她为扎实的非虚构素材赋予了汉语言的美感。”
▲评委、资深媒体人南香红给李宗陶颁奖。
2016腾讯书院文学奖年度非虚构作家李宗陶发言摘选:
有的文章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情况实现了10万+,我觉得它的品位不好,它的品位决定了好的作品在互联网+时代不能得到应有的位置。这是让我不安的东西。
欧洲的知识分子真是了不起,哈贝马斯、德里达、阿伦特、萨特……他们真的在公共领域不断贡献自己的智慧,把自己所学化到跟百姓相衔接的日常生活领域。他们引导欧洲民众,保持一种敏锐的对于技术悖论的敏感性。他们展现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
我大概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把自己理得稍微清楚了一点。我还是要延续传统、正统的、原汁原味而不是浅尝辄止的写作,原来的写作可能还不够,还要往前追。我也不想卖萌讨好谁。简单来说,我在写作上不打算转型。但是互联网+技术、大势不容忽略,我希望它能够为传播加分。我想慢慢找到一条养活旧写作的新方式。
一个写作者首先应该是一个对社会很关切的人,他首先得学会有同情心,要学会宽恕。
围绕《祭毒》,腾讯文化对她进行了电话采访。以下为采访内容:
吸毒的人都非常脆弱,又非常单纯。
腾讯文化:《祭毒》是你在2006年完成的。当时为什么你想写这样一部作品?
李宗陶:大概是2001、2002年,我在上海《新民周刊》工作,因为一个机缘,到了河南的上蔡县(注:当地许多农民因卖血感染艾滋病毒)。杜聪(注:帮助艾滋遗孤的香港智行基金会负责人)当时也在那里救助感染了艾滋病毒的儿童。他是香港人,本来在美国华尔街投行做事,收入很高;他也是同志,可能因为同性恋群体也是艾滋病高危人群,他放弃了金融圈的工作,利用积蓄和自己的人脉投身于艾滋病救助事业。
遇到这些人,我当然很感动。然后我就一直在做艾滋病的长报道,往河南的上蔡、新蔡和安徽的阜阳跑,也跑北京,接触学界和疾控中心,前前后后大概写了十几篇报道。
然后,在2004年,我通过清华大学艾滋病政策研究中心知道,可以申请耐特基金会和美国疾病控制中心联合设立的一个奖学金,我就去申请,当时这个奖学金还面向全球,但不知怎么在2005年就只对美国记者了。
那一届好像有60多位申请者,最后录取了5位,3位美国记者,一位尼日利亚记者,还有我。我到亚特兰大的美国疾病控制中心实习了三个月,在那里上班,也出差到各地,参观科研机构和戒毒所,探访艾滋病感染者,参加社区的感染者互助活动,也去采访疫苗研制机构。等于从科研、临床、社会救助很多层面系统学习了一遍,打开了国际视野。
回来以后,我想写一个东西,把中国的情况和国际上的做法联系起来。当时正好跟艾滋病防治这条线上国内、国际的一些机构和老师们有联系,就找了一个机会,不是以记者,而是以清华大学艾滋病调查员的身份去了A城。那是2006年,我去了四次,基本都是趁五一和十一这样的长假去的。
▲《祭毒》的开头部分。
腾讯文化:为什么选四川的A城?
李宗陶:从缅甸到云南德宏州到大凉山,到四川攀枝花、成都,是金三角毒品流向内地的许多条路线之一,A城就在这条线上。A城有一个中英艾滋病防治项目的合作点,发育得比较好,城市又小,各种机缘巧合,我就一步一步找到了那个地方。
腾讯文化:吸毒的艾滋病感染者对外人的戒备心比较重。你怎么走进他们的内心,让他们信任你?
李宗陶:“清华大学艾滋病调查员”的身份给我很多便利——小地方的人对“清华大学”有天然的好感。而调查员是去过问他们的疾苦的,又是中英艾滋病项目办派下来的,所以他们把我当成一个组织上派来慰问他们、帮助他们的人,都很愿意向我敞开。另外,当地还有一个好医生陈均当我的向导。
腾讯文化:在这个过程中,你的女性身份有优势吗?
李宗陶:有的,特别是更容易接近女性。
另外,我闯入得比较慢,没有调查记者那种生猛的劲头,乍看没有想要挖他们什么东西的意图,我只是听着,观察着,慢慢感受。我自己本来就有蛮强的同情心,很容易为人家的命运落泪。这个采访也很多次让我哭。
腾讯文化:都是什么时候?
李宗陶:就是那个孩子(注:《祭毒》中,以贩养吸的毒贩游建忠和胖妹的孩子)染上了艾滋病的时候。还有就是晚上在东坡广场看到那些底层的卖淫女站街的时候。(注:她们的客人主要是底层体力劳动者,因此收费很低。)
腾讯文化:读《祭毒》,感觉你把这些人当正常人,就是白描。
李宗陶:我一直都没有觉得他们是病人。接触久了,我觉得吸毒的人都非常脆弱,又非常单纯。当然也有狠角色,比如那个在夜总会当保安队长的赵学斌。但他对自己女人的那种联系和切断,也有纯真和动人的部分。
腾讯文化:但这些吸毒的艾滋病感染者往往谎话连篇。你怎么鉴别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李宗陶:通过时间。他们的生活里,一个最活跃的层面就是每天要为那点口粮钱奔忙,毒瘾上来的时候,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什么事都做得下,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们讲几句谎话是不打草稿的——问题是,讲了谎话,做了闯祸的事,那五十块钱毒资还是弄不到,闹剧和悲剧就在这个关节点上演。
等到隔两个月我再去,发现他们这回说的跟上回完全不一样,就知道他们在撒谎。接触久了,也会发觉他们说谎时小小的身体语言,比如眨眨眼睛,不自然地抠抠鼻子什么的,也挺可爱的。
他们其实都想活下去。
腾讯文化:《祭毒》以一个叫毛向阳的吸毒艾滋感染者为主线,把他周围的吸毒者串起来了。
李宗陶:对。毛向阳吸毒、贩毒,感染艾滋病毒又处在发病期;抽了血讹诈电信营业厅,上过报纸;他自己也有点文化,书法写得漂亮,父亲又是市委里的一个领导……这个人物身上戏比较多,比较饱满,故事比较完整,因为到采访的最后,他死了,死于虚弱,也死于周围没有一个可以帮他的人。所以我就以他为线,把其他人物串起来。
腾讯文化:你写了很多人,但感觉你写的也是同一个人——这些吸毒艾滋病感染者内心的空虚感是相同的。你是怎样抓住这种感觉的?
李宗陶:就是去感受,感同身受。每次去A城,我晚上基本都跟他们一起泡老茶馆,到他们家里去聊天,跟他们一起吃饭。
有时我也跟他们的爸爸妈妈聊天,看他们的孩子……他们整个的精神状态,自然而然就变成你的精神状态了。
这可能跟我最初从业的经历有关,我比较容易去贴近人,也容易进入他人的世界。我有对精神世界的好奇,所以对我来说,去感受他们的内心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情节,但这些人的故事确实很像。那个相通的东西,可能就是人性。
腾讯文化:《祭毒》里出现了一些很惊人的句子,比如“吸毒的人,死了就死了”。有一个女性吸毒者觉得人生实在太空虚,希望自己染上艾滋病,“一了百了”。
李宗陶:这些都是他们的原话,我初听一定也是有感觉,所以用了。你知道,在一种不正常的情境里,有些人对生命的态度是轻飘飘的,人的尊严也好,对是非善恶的判断把握也好,都乱了,因为受制于魔鬼,就像浮士德那样。
这确实值得描摹,因为他们的魔鬼不过是海洛因,这世上还有许多其他种类的魔鬼。你不在那个情境里面,你不会那样对待生命,对待亲人,对待身边的朋友。他们完全是另外一套价值系统,一种没有秩序也没有道德的系统,人在里面,像单细胞浮游生物。
其实我自己重读这个故事,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情,想得还挺辽阔的。我觉得在现代社会里,人是很容易滑进这样或那样有点魔性的场域里、受制于大鬼小鬼的,因为诱惑太多了。这时候我们看到的人的面貌,其实跟吸毒者展现的是有相似之处的,你就看看某些网红好了。
而且有意思的是,每个人都在顺自己的理,成自己的章。我接触到的这些吸毒的、血液里带着艾滋病毒过活的人,也都有一套自己的原委,用来跟自己的脆弱、虚荣、贪婪、不善和解,我没有遇到过一个真正从内心忏悔的人。我有时候会觉得,大部分人活得很浅,活在水面下刚好可以抬头换口气的那个Zone,他们没有精神生活。
▲伸向毒品的手就像不受控制。李宗陶/图
腾讯文化:他们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有些艾滋病感染者说自己想赶快死掉,这是他们的抱怨,还是内心的真实想法?
李宗陶:他们其实很怕死,但嘴上会那样轻薄。生命对他们来说就是轻飘飘的东西,没有分量,但人的本能是贪生怕死,所以他们也会很纠结。为什么毛向阳要去买那么多昂贵的补药?
为什么他们之间经常传播一些治疗艾滋病的偏方,变得神叨叨的?其实还是向生。但是,他们又不会用相应的行为来尊重和爱惜生命,这是一种非常拧巴的状态。
腾讯文化:他们怨天怨地怨社会,很典型的一句话,就是说自己吸毒有错,但“我们这批人是改革开放的牺牲品”。
李宗陶:这跟他们的发家有关——因为改革开放,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但不知道怎么花突如其来的大量的钱,就去赶时髦(吸毒),很快就卷进去了。也可以说,这些人的心智跟财富没有匹配上,被钱砸废了。
为什么西方人说,贵族要三代才能养成?有了钱,不一定会使钱。中国好多富二代的样子还是半生不熟的,他们的审美、消费、品位,在朋友圈晒的那些,其实还蛮恶形恶状的。真正的世家子弟或所谓贵族,不是那样对待世界,也不会长成各种奇葩——我听一位朋友讲起过,有个富二代开一辆豪车违章,被警察拦下,一查,二十多个违章,车是他妈妈的。
然后警察对他说,叫你妈妈来。他就对警察说,你不可以随随便便指挥我,我是外星派来的,来拯救这个地球的……你差不多可以知道他是吃什么(看什么书)长大的。
归根结底,还是教育的问题。这些人都没有好好上过学,刚改革开放就去做生意了,成了第一批富起来的人。他们把自己归结为改革开放的牺牲品,是以这种最浅显的逻辑来推导命运的。
腾讯文化:在《祭毒》里,真善美的东西跟阴暗面交织在一起。一对夫妻,妻子先得了艾滋,丈夫后来也被感染了,妻子说离婚吧,丈夫说得就得了,不用离了。
毛向阳和另一个艾滋感染者是好兄弟,后者一度住在他家,一起贩毒。后来毛向阳说,这个好兄弟偷卖了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但到了最后读者才发现,毛向阳在说谎。他是自己卖的。
李宗陶:对,这种极端的情境,是人性暴露或者流露的最好时机,里面肯定五味杂陈。一旦遇到这些东西,我肯定会把它抓住,这是写作者的责任。
腾讯文化:你曾经做了一个比较知识分子的举动——给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因吸毒感染艾滋病的邵文安寄了高尔泰的《寻找家园》,还让查建英给他寄了一本《八十年代访谈录》。邵文安在2014年还是因为海洛因过量去世了。你对此是否很失望?
李宗陶:没有。接触这门课、这个群体,我比较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一日吸毒,终身戒毒。如果吸了毒,基本上不太可能戒掉的。据我所知,所谓一些戒断的,是找到一些比较好的方式,在毒品用量和毒瘾之间找到了某种可控的平衡——这就很了不起了,可控。
所以小安的命运,我一开始就知道了。因为他自己的心性,他有那种需求,所以我尽量给一点,让他生活里有一点美好的东西。
我唯一的失望是,K粉等新型毒品进来以后,他们在那个地方把新型毒品和海洛因一起混着吸,这样走得更快。还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十四五岁就开始沾这个东西。它在中国没有得到太多控制,反而在蔓延。对这一点,我是挺失望的。
腾讯文化:文中写了一个理想主义者——陈均医生。她不遗余力地帮助这些艾滋病感染者,同事说她是圣母,“太累了”。在你接触的医生中,这样的人多吗?
李宗陶:不是很多。我觉得她是一个极度敬业的人,你把她放到哪里,她都会发光。 她非常善良,又很有献身精神,很能为他人着想,任劳任怨。我觉得我父母辈的那种美德,在她身上都体现了。
腾讯文化:陈均医生以前有二百多病人,后来变成了六百多,她的受挫感和无力感应该挺强吧?
李宗陶:对。到最后,我觉得她是疲于奔命。
腾讯文化:你此前写过关于艾滋病的报道,但这一次是最深入的。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超出你经验之外的东西?
李宗陶:有。我写过河南和安徽阜阳一带因父母卖血感染艾滋的儿童,不过当时只是看到一个截面。在《祭毒》的采访中,我看到了一条链、一个环,看到了它的因果、逻辑和缺项。
这其实是就一个问题对社会的一次勘察,有点广度,有点深度,其中直接牵扯到艾滋病的科学知识并不多,更多的东西与人的命运有关。我觉得一开始就有点不一样。
对我自己也是。我长在上海,如果不是这个机会,我永远不会接触到那样一群人。我好奇心特别重,当时没有家累,又特别能跑,背上包就出门了。我挺感激那段经历的。
不会分裂,只会彼此增益。
腾讯文化:2006年,你还采访了王元化、余英时、许倬云、宇文所安、卜正民、冯象、朱维铮、阿摩司·奥兹、木心、阿城等学者和作家。与此同时,你时不时去四川写艾滋感染者。这两个领域的跨度特别大,你有没有感觉到分裂?
李宗陶:没有。对我来说,都是工作,都是我想写的,所以没有感觉到什么分裂。怎么会分裂呢,只会彼此增益。当然,我做学者的访问,看那些书的时候,肯定就沉进去了,不会再去想吸毒者的事情。但空下来,我会给他们的小灵通打电话,或者给小安回信。电话里一听,背景各种声音,啊,都忙着(找钱)呢。
我想,这种经验让我面对学者、面对他们的作品时,各方面知觉会更灵敏一点吧。反过来可能有点帮助。在A城我得跟他们吹牛聊天对吧,在茶馆谈天说地,偶尔讲一些书里的故事,上下五千年你都知道一点,他们就很佩服你,愿意跟你交流。
腾讯文化:为什么《祭毒》写成后,那么多年都没有发表过?
李宗陶:这个东西我真的写得不是很好,主要是没有时间,“赶紧记下来别忘了”,当时主要是这种写法。我当然觉得它不成熟,是一个半成品。我自己对写作还是有一点要求的,所以不好意思拿出来给别人看。
腾讯文化:现在回头去看这部十年前的作品,你觉得遗憾在哪里?
李宗陶:我觉得故事到后来就有点平,大家的故事都比较像。然后对人受制于魔、人的失控,开掘得都不深。就白描层面,也比较像报道,没有在文字间形成生活。
可能跟某个艾滋感染者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对他的日常会还原得更加鲜活、饱满,会更了解他碰到的麻烦。但当时毕竟还是有点顾虑的。我最后一次从A城回来,到医院做了一个HIV抗体检测,阴性,一颗心才放下。
从写作上讲,它写得不够精致,后来没有波澜。好的作品有几个高潮,有一波一波的起伏呼吸,我觉得这是可以在写作上处理的,但当时没有时间做这个。曾经有过几个出版社想出这个东西,我觉得要把它重写一遍才能拿出去。但是他们报选题都没有通过。
腾讯文化:为什么?
李宗陶:最初是有些敏感。这些年过去,可能这个题材已经不那么刺激了吧。
腾讯文化:为什么选择在10年之后,把它刊在网易非虚构频道“人间”上?
李宗陶:那是“人间”创办人关军的缘故。关军那时跟我说,他要做网易“人间”频道,要刊登一些非虚构的作品,他说要再登一遍干露露,我实在有点倒胃口——一说起非虚构,好像我就写了这么一篇东西似的。我本来是文化记者,最后这个东西变成拳头产品了,有点让人尴尬。我说,算了吧,我这里还有个东西,说不定可以看看。他看了以后挺感兴趣的,然后我就去倒腾硬盘,是这么回事。
腾讯文化:《祭毒》在网上连载了32期,陆续有哪些反馈?
李宗陶:还挺多的。身边的好些朋友比我发得还快,他们喜欢看这些东西。因为这里面有人的故事,又是最底层,又加上“艾滋病”“吸毒”这样的元素,一般的读者都会喜欢看。我在威尼斯认识的建筑师刘家琨就追着看,还给我不少鼓励。
腾讯文化:你说,在这次连载结束之后,你才有了回访的勇气。为什么?
李宗陶:采访的时候,每一次我到那边去,总有一两个悲惨的故事又发生了,不是行凶、闹事,就是某个人死了。
写完《祭毒》后,我想,如果隔几年回访,这些人七七八八肯定都不在了。我挺害怕听到这种消息的。他们多半是注射过量打爆的,有几个就是饿死的,这种悲惨世界,我当然不想去直接面对。
腾讯文化:《祭毒》里面写到的人物,有没有读过这些文字?
李宗陶:几乎没有。因为之前它没有出版过。我写过一篇关于陈均医生的报道,登在《南方人物周刊》上,但也只有两三页。他们应该没有读过。
到现在,《祭毒》中的大部分人物都死了,还有个别人失踪了。如果有人能看到,也不容易反馈到我这里来。
腾讯文化:你在《祭毒》以后,还写过艾滋病人或吸毒者吗?
李宗陶:没有。我的写作领域在书斋。我觉得自己本性里书斋气蛮重的,还是喜欢跟读书人打交道。
不过,作为一个文化记者,就怕做到最后光会吟风弄月,光会操持一些句子和概念,不知道这个社会是怎么结构,怎么分层,怎么运作,又是怎样层层相因、相隔,或者因为流动、碰撞、闯入而生成故事的。我一直要求自己对世界有一个基于经验的、有经度有纬度的把握,然后做那些学问和思想的智力游戏,才不会凌空蹈虚,像空中楼阁。
腾讯文化:你未来还会再写类似的题目吗?
李宗陶:我肯定会去做跟人和生命直接碰触的题材,但不一定是这一种。
“腾讯书院文学奖”简介:
随着“互联网+”的理念提出,互联网构建连接着一切的新生态,文学广阔的大门至此打开,突破了“纯文学”的局限性,文学创作获得了全新的发展机会,普通大众压抑的阅读愿望也得到更充分的满足。腾讯书院文学奖旨在发起“新文学运动,致敬原创力”,丰富、拓展属于这个世纪的文学空间,为文学的多元化和阅读型社会的建设做出自己的贡献。
“2016腾讯书院文学奖”获奖名单:
年度小说家:王晋康
年度剧作家:万方
年度非虚构作家:李宗陶
年度专栏作家:毕飞宇
年度诗人:胡弦
关于李宗陶
李宗陶,七十年代生于上海。曾任《南方人物周刊》高级主笔,现为《289艺术风尚》杂志总主笔,在思想者访谈、人物特稿、历史写作、非虚构报道等领域均有出色作品。《中国制造:欲望年代的干露露们》曾荣获首届非虚构写作大奖之时代表情奖。《祭毒》获得2016腾讯书院文学奖年度非虚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