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弃女:那些因超生被抛弃的女婴后来怎样了? | 谷雨影像
编者按
她们出生在人口控制的年代。她们生于江南地区,长在异乡。她们刻意地回避“被遗弃的”,而用“抱来的”“要来的”描述自己的身世。缺少亲生父母的爱,成了她们生命中残缺的部分。直到她们生儿育女,做了母亲,慢慢地放下“为什么扔掉的是我?”的怨恨。
本专题是谷雨计划纪录片单元第一批支持项目韩萌、杜海《江南弃儿》的其中一部分,创作者的纪录片获得谷雨计划的创作资金及传播平台支持,将在稍晚的时间推出。
江阴弃女
作者:韩萌
01 33 张贝贝,1989年3月17日出生,一个月后,被放在江阴工云机械厂门口,身上穿着小棉袄、盖着小棉被和一个披风,随身留下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她的生辰八字。后被路人发现后,送至江阴福利院,4月26日,被河南商丘的父母抱养,至今未找到亲生父母。养父母对她视如己出。
02 33 张贝贝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因为村子里的人经常议论她的身世。 张贝贝很感谢养父母能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养母督促她去找亲生父母,但她有时候会害怕村子里的人的闲言碎语,怕别人认为她是忘恩负义的女儿。
03 33 张贝贝考虑过自己被丢掉的原因说因为计划生育抓得很严,自己是女孩,家里估计是想要男孩,就只好把生下的女孩扔掉。她曾经恨过父母,为什么丢弃的是她。但是,当她做了母亲后,她就能理解了做母亲的心情,不在非常无奈的情况下,是不会把孩子丢掉的。对她来说,寻亲不过是想满足下自己的好奇心,看看他们长得什么样子,过得好不好。
04 33 安徽砀山,蔡凤侠在养母的遗像前流下眼泪,她在这个土坯的房间长大,从小被养父母视为掌上明珠。1979年4月18日,蔡凤侠出生在江阴峭歧镇,被亲生父母喂养了25天的母乳后,5月13日,她躺在竹篮里,被一块白布包着,放在江阴峭歧镇公社门前。12年前,养母癌症去世,她开始寻找在江阴的亲生父母。
05 33 养父给蔡凤侠熬粥做晚饭,他是支持蔡凤侠去寻找亲生父母的,因为这可以了却她从小的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我到底是不是要来的?小时候,每次蔡凤侠问他这个问题,他都会搪塞过去:别听别人乱说,他们才是要来的。她从小内向,一直被“我到底是从哪里来”所困扰,38年没有答案。
06 33 江苏江阴市,蔡凤侠坐在自己出生的家里,第一次和亲生父母见面,在同一个饭桌上吃饭。蔡凤侠发现,她和亲生母亲并不能顺畅交流,她们说不同的方言,不能懂得对方,妈妈只是不停地给她倒水、送水果、给她吃的。
07 33 蔡凤侠和亲生父母一家合影。蔡凤侠的亲生父母家,有一个大姐,蔡凤侠是老二,因为1979年,江阴市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政策,父母希望能有个男孩,所以遗弃蔡凤侠,两年之后,交了罚款,生了弟弟。(图片为经由受访者同意的场景设计拍摄)
08 33 安徽宿州,陈开静等着老公和三个孩子回家。1982年2月15日出生,被抱到安徽,由养父和姑姑养大,养父终身未娶。3年前,养父临终前,告诉她来自江苏江阴附近。因为没有母亲,她很小的时候知道自己是抱养来的,对于“我从哪里来”,“为什么被遗弃”等很多问题,一直埋在心里。
09 33 陈开静有两女一儿。生下第二个女儿后,有人想让她把女儿送走,可以不用交太多罚款再生个儿子,被陈开静拒绝。因为被遗弃,她从小内向,不爱说话,甚至有点自卑,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再像自己,跟她走一样的路,执意把女儿留下来,一年后,再生育一男孩。
10 33 陈开静和三个孩子。陈开静从小没有母亲,没有人告诉她怎么做母亲,怎么教育孩子,三个孩子都是她一个人带大。很小的时候,两个女儿就察觉到了妈妈被生母遗弃,她们会经常问,“为什么我们没有外公外婆?”女儿们能理解有时候妈妈爱生气,不善于表达,是和这段经历有关。外公去世后,她们支持妈妈去找亲生父母。(图片为经由受访者同意的场景设计拍摄)
11 33 马美娥,估计是1982年8月20日出生,一个月后,被江阴南闸的缪姓婆婆送至安徽砀山,和她一起送来的几个孩子,都是女孩,因为当年南闸地区计划生育抓得很严。马美娥的养父种地赚钱把她带大。因为家庭贫困,她一度很自卑,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为什么别人有妈妈,而我没有。但是,她从来不敢问养父。2006年,养父去世。她开始寻找亲生父母,希望多一份亲情。
12 33 马美娥在常熟的服装厂打工,和她一起来打工的都是同一个村子里的,她和他们一起长大。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抱来的,和他们不一样。小时候,听说村子里人说,自己因为是女孩被丢掉,经常偷偷地在被窝里哭过:为什么丢掉的是我,我是女孩有什么错误。她也听说,有的家里送出去2、3个女孩,认为这对女孩很不公平。
13 33 美娥在常熟打工多年,暑假时,儿子会从安徽来到常熟的工厂里和她在一起。她觉得,她从小缺少母爱,不想让儿子和她一样。她读书只读到了初中,没有更多的学历和技能时,开始打工赚钱养家,希望儿子能受到更多更好的教育。
14 33 胡薇,1980年初出生,安徽萧县的养父母将她从靖江市孤山福利院收养,当时包裹里还有亲生父母的姓名。养父母都去世后,当年留下的字条都已经不见,胡薇的线索也断了。她设想过很多次见到亲生父母的情景,多年来她心里都埋藏着想问他们的问题:把我丢掉,会不会后悔?小时候,曾经恨过父母为什么把她丢掉,随着年龄的增加,自己做了母亲,所有的怨恨都消失了,只想见到他们,喊他们一声爸妈。
15 33 河南商丘,马彩霞和小儿子欣赏梨花。马彩霞,1982年3月出生。养父母在江阴福利院等了两个星期,抱到襁褓中的马彩霞,当时天很冷,她嘴唇冻得发紫,养父母一路辗转回到河南商丘;他们用带在身上的不到30元人民币,买了只羊,喂羊奶,度过她生命的第一年。养父母从小对她宠爱有加,也一直隐瞒她的身世,甚至直到养父去世前,才告诉她是被抱养的。
16 33 马彩霞在家附近开了一个幼儿园,照顾村子里的孩子们。她想过无数次见到亲生父母的情景,有时候,会觉得真的会发生,幸福得让她掉下眼泪。她总是想着,如果能见到他们,会是她人生最幸福的时候,想问问他们,“妈,你为啥当时把我丢下?这么多年,你想过我吗?”
17 33 马彩霞当时怀二儿子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她躲在妈妈家,整天在院子里转,不敢出门。儿子生下来后,交了7000元罚款才上到户口。有邻居生了女儿,想要个男孩,找马彩霞换他的儿子,她始终不答应,她不想让儿子和她一样有相似的被遗弃的经历。
18 33 王培芳,1978年11月18日出生,11月26日,在江阴要塞染织厂门口被发现,送至常熟福利院,后被等待多日的山东枣庄父母领养长大。38年后,王培芳第一次坐上回家乡的火车。
19 33 王培芳的手腕上的胎记,她始终觉得这是她和亲生父母生命相连的记号。
20 33 王培芳回到江阴亲生父母家团聚,引来了邻居们的围观。受长期以来的重男轻女观念的影响,30多年前,江南地区开始控制人口,丢掉孩子并不鲜见。
21 33 王培芳是带着两个儿子到江阴的家里的,家人用江南地区欢迎贵宾的方式欢迎三女儿回家。在当地,老年人一代仍然残存着重男轻女的观念。
22 33 2016年3月26日,王培芳和家人团聚,她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因当时家庭条件困难,地区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政策,不得不遗弃三女儿,再生下第三个男孩。38年后,全家团聚。(图片为经由受访者同意的场景设计拍摄)
23 33 2016年7月,江苏常熟,陈凤兰的丈夫和她开车出行,他一直支持寻亲。1979年9月26日早晨7点,陈凤兰被裹着件破衣服、带着一块尿布,放在江阴市夏港工厂门口,当时,她的脐带没有脱落、身上带有血丝,送到常熟市育婴堂。小时候,整个村子都会说“你是抱的,你有没有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啊?”养父母对她视如己出,从不跟她提“抱养”还是“亲生”。
24 33 杨玉芹,安徽萧县。1982年2月出生,一周后,养父母在江阴福利院抱到安徽。12岁时,养父去世,退学,帮助妈妈干活养家。7、8岁时,开始知道自己是抱养的,但从来不敢问妈妈核实。直到4年前,她第一次在江阴福利院看到了自己的资料才确认自己出生在江阴附近。之后,每年去江阴寻亲。
25 33 杨玉芹4年前开始寻亲,但没有得到丈夫的支持,“或许他怕我找到家人,会离开家。”因为寻亲,他们常常吵架,她想过自杀,但不希望儿子像她一样,从小没有亲妈。她从寻亲群里退出来,更换微信号和QQ号,希望寻亲这件事情不会再影响他们的生活。有时候,她会把这些归于命运的安排,“我的命有些苦,我不想抛弃任何人,只有别人抛弃我。”
26 33 安徽马鞍山和县,程红艳照顾刚出生的儿子和大女儿。1979年4月20日,被送到无锡市婴幼院,成为编号是4692号的女婴,记载的出生日期是1979年4月19日,1979年4月26日,被安徽的养父抱走,在安徽省宿州市泗县长大。
27 33 杨冬梅,育有一女一子,现居徐州新沂市。1982年阴历4月2日晚上11:47分出生。后被放在篮子里,丢在了离常熟福利院不到10米的路边,篮子里留下了出生日期。刚生下来时,特别瘦小,被寄养在别人家里,2个月后,被新沂的养父母抱养,养父母家条件殷实,从小在宠爱中长大。目前,她担心伤害养母,瞒着养母,开始寻找亲生父母。
28 33 张春荣,1979年3月出生于江阴市青阳镇,后被放在街头送至常熟市福利院。被抱到山东养母家长大,养母两次改嫁,生活辗转颠沛,“没有得到过完整的父爱。”上学时,因为自己是被领养的,一直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一等;虽然成绩很好,很早退学,陪养母干活养家。养母去世后,开始寻找亲生父母。
29 33 2016年3月,通过DNA血样比对确认,张春荣和亲生父母一家在江阴见面。1979年,江阴地区开始实施计划生育,张春荣是家中第三个女儿,如果留下孩子,不仅要罚款,还有可能失去工作。(图片为经由受访者同意的场景设计拍摄)
30 33 朱云霞,1981年出生,被抱养至安徽萧县长大。想过很多自己被遗弃的原因,最有可能的是,亲生父母想要个男孩,因为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很紧,抱来的很多孩子都是女孩。现在育有两个儿子,和老公在徐州打工养家。
31 33 江苏江阴,费丽华和亲生父母家人团聚,见面时,生母对她说,“我们对不起你。”她1978年6月27日出生,因为父母家庭困难,已经有两个女儿,希望能有个儿子,便把三女儿费丽华丢在江阴街头。费丽华被常熟父母养大,如今和丈夫育有一子。做过母亲之后她感受到母子情深,不再有重男轻女的观念,觉得即使是女儿,自己也会把她养大。(图片为经由受访者同意的场景设计拍摄)
32 33 河北邯郸,李俊芬出生于1974年农历正月十三。出生后2天,被亲生家庭遗弃,后被送至河北邯郸长大。村子里不少和她相似经历的被抱养的女孩,她小的时候挺快乐的,没有觉得和其他朋友有什么不同。但是,经常会有“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女孩被遗弃?”的疑问。当得知自己的DNA比对成功的消息,却一直不敢告诉养父母,担心他们会伤心。
33 33 江阴,2016年7月,李俊芬和亲生父母家人见面。母亲用她听不懂的方言说:“如果知道你去了那么远,就不会把你送出去了。”见面结束回到邯郸后,李俊芬感慨,像是一场梦,现在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
江阴弃儿
文/韩萌
计划生育政策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在中国推行。
江苏人口志显示,1970年后,江苏省开始逐步开展计划生育工作,人口自然增长率从1970年的2.383%下降到1972年的1.509%,成为全国第一个实现“四五”人口规划指标的省份。
1978年,农村实行经济体制改革,农民生活改善,但遗弃女婴的现象仍严重。仅1981年和1982年,全省收养弃婴4091人,女婴约占98.5%。
1982年,计划生育定为基本国策,1983年,开始实施。
这是一部关于记忆的纪实作品,讲述了几十年前发生在中国的遗弃亲生骨肉的故事,以及当事人群体几十年后的救赎与忏悔,怨恨与宽恕。
中国存在着庞大数量的孤儿。仅就民政部门的统计数字,截止2010年,孤儿人数已经达到了71.2万。由于重男轻女、计划生育、贫穷等原因,上世纪50年代至上90年代,中国各地,尤其江南地区有大量婴儿被亲生父母遗弃。
据民间机构统计,上个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江苏省江阴市遗弃孩子的数量超过4万人,其中,超过80%是女婴。到了70年代末期,全国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又有将近2万名女婴被遗弃。重男轻女的观念仍然影响家庭的生育计划,生男孩传宗接代的观念并没有改变。
三十多年之后,这些曾经被遗弃的江南女孩们,分别在河南、安徽、河北、内蒙古等全国各地长大。她们在家庭、故土、身份等方面的理解,混杂了太多常人所不知的复杂情感。与此同时,当年遗弃孩子的父母们,也经历了不同寻常的心路历程,许多父母几十年来都在无奈与忏悔的交织中,苦苦寻找自己的孩子。而历经辗转,亲人再次相见时,面对一份熟悉又陌生的血缘亲属,孩子和父母的心情又是尴尬而复杂的。
2016年初,中国正式结束计划生育政策。这部纪实作品客观记述了那些曾经因为计划生育政策而被改变命运的江南女孩们。以及他们的亲生父母、养父母两个家庭的命运转变。
本专题是谷雨计划纪录片单元第一批支持项目韩萌、杜海《江南弃儿》的其中一部分,创作者的纪录片获得谷雨计划的创作资金及传播平台支持,将在稍晚的时间推出。
韩萌,现澎湃新闻英文部Sixth Tone多媒体记者,前《新京报》资深摄影记者。2014-2015年获美国国务院富布赖特/汉弗莱奖学金赴美,就读于美国马里兰大学新闻学专业。在美留学期间,走访美国11个州,用一年时间记录了其中20个美国收养家庭的故事。作品发表于《纽约时报》Lens、南华早报、新京报、Chinafiles等媒体。
杜海,导演、制片人,2004年至2010年在中国从事新闻摄影工作。他的纪录片作品曾在卡塔尔半岛电视台、美国PBS电视台、中国中央电视台播出。他的《摇滚日记》获得了2013年英国One World Media奖。他的最新项目《音乐梦》获得东京银座电影节Talent Campus Tokyo特别提名奖。2014年,杜海成为入围第64届德国柏林电影节Berlinale Talents唯一中国内地导演。作为联合导演,他的故事片《晚五朝九》入围2015台北金马国际影展“亚洲影评人协会奖”竞赛单元,2015新加坡国际电影节“亚洲视野”单元,2016香港独立影展,2016日本大阪亚洲电影节。2011年杜海在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获得新闻学硕士学位;2011年至2012年,他获得英国政府志奋领奖学金资助,在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Goldsmiths取得纪录片硕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