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北川学生拍了一部纪录短片纪念汶川大地震 | 谷雨访谈
▲《独•生》是瓢虫映像“华语纪录短片征集与展播计划“中的其中一部,母子健作品。它获得了美国2014年学生奥斯卡纪录片单元铜奖,并入围2015年第八十七届奥斯卡最佳纪录短片候选名单。
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数千个家庭失去了家中唯一的孩子。生于1988年的北川学生母子健,用他的纪录短片《独•生》(One Child),讲述了震后三对失独家庭的故事。它想探讨的主题是,人们是否能用截然不同的方式重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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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生》视频 | 时长:39分钟51秒
母子健:我们太擅长用仪式纪念灾难
作者:杨侑
纪录片《独•生》讲述了三个在汶川地震中失去独生孩子的家庭。第一个家庭蒋家在地震中失去了唯一的儿子,40岁的妻子两次艰难怀孕后,终于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第二个家庭方家的女儿没能逃过地震,夫妇二人没有再生育的能力,年近半百的妻子决定收养一个女儿,但丈夫反对,夫妻二人因此产生了严重隔阂。第三个家庭中,顾家珍女士几乎在地震中失去所有至亲,终日以泪洗面,最终选择抛开尘事,皈依佛门。
拍摄这部短片时,母子健还是美国纽约大学新闻与纪录片专业的一名中国留学生。如今,他已成为美国纪录片产业化体系中的一员,开始自己的纪录片之路。日前,谷雨对母子健进行了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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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这场灾难有很多东西可以讲,发生了那么多的故事,为什么选择了失独家庭这个角度呢?
母子健:这个片子是2012年拍的,也就是我在地震四年之后才有的想法。在琢磨拍什么的时候,由于我是羌族人,所以考虑过民族学的角度,比如拍我自己的家庭。但我觉得自己的切入点应该放在地震之后包括物质、心理意义等各个方面的重建,在我能把握的层面,失独家庭最具代表性,更能让我们看到灾难给家庭所带来的深刻而长远的影响。我希望关注“我们是谁”这个方向,所以就拍了这部片子。
谷雨:地震即便过去四年,将镜头深入到失独家庭的生活,也是一件特别不容易的事情,你当时是如何进入这三个家庭的?
母子健:我觉得对这种大灾难的任何关注,都存在一个根深蒂固的问题。你的目的是展现他们的经历,但在展现的过程中,每个人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拍摄过程会对他们产生影响,这是一个非常不好把控的过程,但我觉得不能因为有限制就不去做这件事。
我的拍摄对象都是四五十岁的失独父母,能够说服他们接受拍摄主要有两点吧。一个是我家跟他们家情况差不多,拍这个片子其实是为了展现我们共同的困扰;第二可能是我对他们来讲也是一个小孩,他们子女去世后,我相当于填补了这个空白,至少那段拍摄期间,让人有些期待,有些未知,能够稍微化解掉单调或者因缺失带来的痛苦。
谷雨:影片开始的镜头里,你把杨建芬带回北川老县城,我们看到她在女儿的卧室里失声痛哭,但这样做会不会太残忍?
母子健:这是另外一个关于纪录片的困境。当人远离了那个状态,但你又想让他回到那种状态,怎么办?这个从操作层面上来讲是挺麻烦的,因为你需要下一些决心。拍纪录片会花很多时间,抛开拍摄的状态,就是你跟人打交道,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你和被拍摄者是怎样理解对方的。
我当时就跟杨建芬讲我的想法和困扰,因为我也很久没回去了,想拍一下北川老县城的样子,我就说我们要不要一起回一趟,她当时犹豫了好久。我觉得,你要让对方真正感觉到你不是为了刻意追求她抗拒的东西,而且能和她共同经历这段情感,这是很重要的。最后,我们是在一个共同回到过去的状态中进行拍摄的。
那次回家,对杨建芬而言很意外,她发现了和女儿的合影,一下子进入了情感迸发的状态。这些在我眼前发生,都是我没法预测的,所以说在已知和未知之间,这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个部分,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
▲《独·生》剧照
谷雨:有个画面让人触动很深,像是一个隐喻。在蒋家女儿第一天上幼儿园哭着让你抱的时候,为什么你犹豫之后选择了后退?
母子健:这是我跟他们相处的那段时间里特别戏剧化的一个瞬间。其实小姑娘之前都没看过我的镜头,但在那一刻她对我却像是突然火山爆发一样。当时,我脑袋里闪过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拍摄者和拍摄对象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复杂了。在拍他们家的过程中,我感受最强烈的就是父母对她特别溺爱,这样挺不好,至少在我看来过了。那天是她第一次真的离开父母来到一个陌生环境里,我觉得不能再对她有求必应,这样才算是为她好吧。
▲《独·生》剧照
谷雨:方家后来怎么样,领养到孩子了吗?
母子健:后来领养到了一个小孩。其实杨建芬很聪明,她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这个需求,大家也都知道她对小孩好,放心把孩子交给她带,而且杨建芬作为县城里的人,对小孩未来的发展也会有更好的机会。但限于家里的情况,她用常规方法是很难领养到孩子的。现在领养的孩子还小,等以后孩子再大一点,要确定真正关系时,他们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办。
谷雨:谈谈“与佛同在”的顾家珍吧。
母子健:就像大家在片子里看到的,顾家珍还是那个状态,苛守清规戒律,每天吃斋念佛。我觉得人真的很有韧性,在那种环境下,还能想办法调整自己。如果你遇到那样不幸的处境,你该怎么办?人终究还是能找到一个超脱的办法,我觉得这就是信仰的作用吧。地震发生前,大家很少能把自己彻底地投身于某一种客体关系中,但在新的北川你可以看到很多。对啊,这就是这场灾难对我们的改变。
▲《独·生》剧照
谷雨:你觉得纪录片的价值是什么?
母子健:不同题材、不同环境下,每个纪录片所展现的价值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讲,我想要在那个环境下对这场灾难进行展示,希望它是深刻的,且能发出另外一种声音。汶川大地震发生四年后,你再翻报纸,《成都商报》也就一个豆腐块位置,大家都觉得地震过了,越过了一个阶段,但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不是这样的。我的出发点就是提醒大家,为经历者找到一个出口。
《独·生》不是一剂猛药,也不是突然给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呈现,它不会完全改变你的既有认知。它以平淡的叙述展现给你,进入你的情感,让你开始理解。我觉得纪录片要做的就是,用充足的时间来展现另外一种可能性吧。
谷雨:这场灾难中,你认为最需要反思的是什么?
母子健:我觉得还是一个关于人如何纪念,如何不遗忘,如何不以一种仪式性的方式来思考这场灾难的问题。我们太擅长于用纪念日、周年形式来关注这些事,平时却当成不存在的。几乎所有的人,经历过这么大的灾难后,采取的却一直是躲避的态度,不去想怎么做会更好。这种教训也没有得到铭记,就像当年的驻马店溃坝事件,最近的邢台水灾,我们并没有从中学到任何反思。这是最可悲的。
关于母子健
母子健,1988年出生于四川省北川羌族自治县,研究生毕业于纽约大学新闻与纪录片专业。他的毕业作品《独•生》获得了第41届美国学生奥斯卡纪录单元铜奖,并入围第87届奥斯卡最佳纪录短片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