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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如何打造高价的特稿IP丨谷雨推荐

2016-09-12 Parul Tough 谷雨故事



▲著作《海间一点》


将特稿转换成电影,这一概念正在变成现实。本文为发表于《纽约时报》2014年的一篇封面文章“A Speck in the Sea”,讲述了一起真实的海上救援故事,由其改编的电影将于2017年上映。《纽约时报》副主编在一次访谈中,分享了这个故事的创作过程,从中我们能看出中外对于特稿题材的偏好差异,以及一篇被高价售卖的特稿是如何被打造出来的。谷雨获传媒狐(ID:media-fox)授权转载。


海间一点(A Speck in the Sea)


作者/Parul Tough  编译/Tin  来源/传媒狐


如果可以重来,约翰•阿尔德里奇明白那举动简直蠢透了。


当你于午夜身处捕虾船的甲板,以40英里的时速驶离长岛海岸,独自一人,绝不会生出任何想要冒险的念头。然而这是阿尔德里奇的工作:他需要用水泵往安娜•玛丽号的污水槽里抽水,为等会儿的捕虾做准备,这样等他和同伴安东尼•索辛斯基到达南边第一个捕虾点时,水就已经足够冷却,能够在回航时保证龙虾的新鲜。为了靠近水槽,他要打开甲板上的一个金属舱口,舱门被两个重达35加仑的科尔曼牌冷却机覆盖。七小时前他们离开蒙塔克港时,两人刚将巨大的塑料隔热冰柜装满。此时的冰柜重达200磅,阿尔德里奇靠自己移开它的唯一方法是把一只吊箱钩拴上底下那只冰柜的塑料把手,用腿作为支撑,身体后仰,接着使出浑身的力气。


然而,把手折断了。


突然之间,阿尔德里奇像翻了跟斗似得向后飞去,不可遏制地滑向甲板后方。那里没有任何阻挡,敞开的光滑斜坡直接通往几英寸外被黑暗吞噬的海洋。他试图抓住船上的什么,指尖几乎只差几英寸,海水就像巴掌向他迎面拍来。阿尔德里奇沉了下去,呛了满满一口大西洋海水又浮出了水面。他嘶声力疾地叫喊,试图惊醒睡在前甲板下方床铺上的索辛斯基,然而柴油机发出隆隆的巨大声响,安娜•玛丽号在设定的自动航行程序下以六节半的航速向南驶去,很快就将他抛在了身后,巡航灯隐没在一片漆黑之中。阿尔德里奇再次尝试了呼喊,而他的喉咙就像被慌张扼住了一般,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现在他孤身一人被黑暗包围,一个念头很快爬上他的脑际:这原来就是我死去的样子。


1


阿尔德里奇45岁,靠捕鱼为生已二十多年。大多在蒙塔克港长大的渔夫生来就是出海捕鱼的命,子子孙孙如此延续。但阿尔德里奇不同——他是在二十多岁时自己选择当渔夫的,从出生的长岛东部郊区搬到这里。他先是在一艘小型拖网渔船上找到了工作,接着去了捕虾船。直到2006年时,他和索辛斯基一起买下了安娜•玛丽号。两人从小学时就是死党,如今他们拥有了共同的事业,在大西洋底分布着的属于他们的800个捕网。每周两次,他们在深夜出海,每次捕捞18小时,在第二天早晨满载着鱼虾回到蒙塔克港。



阿尔德里奇


索辛斯基是个讲话很大声的男人,有时像个小丑——他还真的骑着一辆独轮车——阿尔德里奇的个性却完全相反:安静、较真、坚毅。在安娜•玛丽号上的工作相当费体力,瘦小但精壮的阿尔德里奇对于能够胜任每次出海总是带着一种成就与骄傲——他可以持续工作多久,从海里拖出的渔网有多重,他和索辛斯基一起能够多快多精准地找到它们,在卸下被困的鱼虾后再重新将它们抛回海中。如今,当阿尔德里奇独自一人浸泡在海水之中,他试图用往日旺盛的体力驱走就快将他吞噬的恐惧。


不要有任何坏念头,他告诉自己。保持乐观。保持坚强。


如果你是个不幸掉进海里的渔夫,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踢掉脚上的靴子。它们太重了,会把人拖下水。但阿尔德里奇发现它的靴子并没有使他产生拖拽感,而是在每次踩水时有些吊诡地将他的双脚微微托起。他脚上的这双鞋在蒙塔克港的渔夫当中很特别:厚重的绿色橡胶靴子可以抵抗零下58华氏度的低温,而这种温度是蒙塔克港自冰山世纪来都未经历过的。索辛斯基总是拿这双鞋开玩笑,但阿尔德里奇却很中意它们:它们穿起来很舒服,坚固,容易脱穿。现在当他在大西洋的海水中随波逐流,他有了个想法,或者脚上的这双靴子能够救他一命。



▲阿尔德里奇当时所穿的那双靴子。


阿尔德里奇一边姿势别扭地踩着水,一边弓起身想办法脱下了左脚上的鞋,费了很大劲把它倒转过来,举起它倒空了里面的水,装到了靴子体积大的空气,再接着把它对折,放到了左边的腋窝下,随后又如此“制作”了右脚的靴子。它们真的起作用了,就像一对浮筒,阿尔德里奇如今只需单单靠踩水就能维持身体的平衡与漂浮了。


这对靴子给了阿尔德里奇一些时间思考。他不会沉下海底——至少不会立刻淹死,但他的状况依旧糟糕透了。他试图评估身处的周遭:那是7月24日的凌晨3点30分左右,有着晴朗天空的满月之夜,风力平和。不过就在几天前,刚有过一次幅度达5英尺的涨潮。北大西洋的海水寒冷刺骨,但目前尚可忍受。大约两小时后才会天亮。阿尔德里奇在此后给自己设定的诸多目标中,第一个就是保持漂浮,直到太阳升起。


海水正在涨潮。他想要摆脱坏念头,却实在不是容易的事:如果他就这样死掉,谁会继承他的公寓呢?谁来照顾他的狗?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些渔夫朋友,如果有人死去,就会在蒙塔克港的圣•特雷泽天主教堂里举行葬礼。他想着,谁又会来参加我的葬礼呢?


不过他想到最多的,还是在奥克戴尔的家人:他的父母,两人已经结婚50年了,还是住在阿尔德里奇出生的那栋房子里;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小侄子,杰克。那是一个关系亲近的意大利及爱尔兰中产移民家庭。他的父亲已经从皇后区的奥兹莫比尔公司退休,他几乎在那里工作了一辈子。他们熟睡的安详面容,一一浮现在阿尔德里奇的脑中,然而他们可能很快就会接到他遇难的电话了。


虽然家人不常提起,但阿尔德里奇知道他们都不喜欢自己从事如此危险的职业。在他二十岁出头刚当上渔夫的时候,父母总是苦口婆心地劝说。最后,他们放弃了。不过就算是现在,他每次出海前跟母亲告别,她还总是用一种好像是最后一次看到儿子那样的眼光跟他说再见。


孤身一人置身黑暗中时,他记起了几个月前与姐姐的一次谈话,在她家的后院,两人手里都端着啤酒。他们谈起的是阿尔德里奇的一个名叫华莱士•格雷的朋友,当他的采扇贝艇在科德角碰上坏天气时,格雷不幸淹死了。那不是一次令人愉快的交谈,两人都知道话题不单单是格雷。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阿尔德里奇突然决定对他的姐姐承诺些什么:如果我碰上什么麻烦,我保证会用尽一切方法,我会回家的。


2


六点刚过,安娜•玛丽号上的安东尼•索辛斯基醒了。他是阿尔德里奇雇的帮手,他们的老朋友迈克•米利亚乔先起床。当他发现阿尔德里奇不见了的时候,惊慌地喊醒了索辛斯基。他们都睡得有些昏昏沉沉,在一片日光中一时回不过神来。现在几点了?他们在哪里?索辛斯基尝试厘清思路:在前晚9点上床睡觉前,他告诉阿尔德里奇在晚上11点30分叫醒他。而现在天早就亮透了。即使阿尔德里奇想让他多睡会儿(他有时会这么做),他也会在渔船到达第一处捕捞点时喊醒他。不过他们离开那里已经有15英里,离开港口几乎有60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安娜•玛丽号是一艘全长45英尺的渔船,绝大部分的表面是一块平整的敞开式甲板,要找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索辛斯基和米利亚乔还是上上下下找了个遍。甲板上的一个舱口盖掉了,索辛斯基以为阿尔德里奇掉进了龙虾的冷却槽。他把脑袋塞进了气味难闻的舱口,然而一无所获。


他跑向了前甲板附近的驾驶室,一手抓住了绑在天花板上的手持对讲机。索辛斯基将电波调到16频道,也就是遇险频道。6点22分,他发出了第一次正式呼救。索辛斯基的声音颤抖着:“海岸警卫队,这里是安娜•玛丽号,有个人从船上掉下去了。”



▲美国某海上救援队。


长岛及康涅狄格州沿线的海岸警卫队总部位于纽黑文。那天早上在通讯中心当值的是海军士官肖恩•戴维斯。戴维斯是五人监测组的一员,他回话询问索辛斯基细节。索辛斯基一一回报了他掌握的信息:他最后看到阿尔德里奇是什么时候,捕鱼船的巡航路线,他们现在身在何处。不,阿尔德里奇没有穿救生衣;不,他没有带着失事信标;不,他没有留下任何字条;是的,他会游泳。


戴维斯让索辛斯基稍作等候,以便他与正在指挥中心的其他成员沟通。他们在总部二楼一间采光不太好的房间办公,前面的墙上是各种地图、图表与屏幕,可以显示从长岛海湾的实时雷达信号到地方新闻的一切信息。坐在戴维斯身边的是皮特•温特斯。他从前是经验丰富的海岸警卫队员,现在是民间搜索组织的指挥官。温斯特主要负责操作,就是负责用电脑处理搜救信息。而那天早晨还有一个人也在操作间:杰森•罗德克,他刚加入这个小组,还在训练期。罗德克是长岛海湾的新人——两天前他刚从巴尔的摩的海岸警卫队调到这里。不过他恰好是电脑搜救程序——Sarops的专家。Sarops全称为“搜救优化计划系统”,它具有反向追踪能力,可以根据漂浮残骸的发现位置来预测搜救区域。


搜救队运行的第一项计算程序是生存模拟,考虑到阿尔德里奇的身高(5英尺9英寸)和体重(150磅),天气及水面温度等因素,得到的结果是在阿尔德里奇体温过低及丧失肌肉功能前,他们有19个小时展开行动。但谁都知道,这是最佳结果。事实上很少有人能在北大西洋的海水中浸泡超过三四小时,特别是在没有漂浮物的支持下。


到6点28分,指挥中心已经通知了在纽黑文的搜救行动指挥官乔纳森•夏奈尔(Jonathan Theel)以及在波士顿的地区总部搜救协调官,后者将批准使用直升机参与救援行动。6点30分,戴维斯在16频道发出了全面呼救信号:“Pan pan. Pan pan. Pan pan”,他不断重复这段用于紧急播报的国际海事电码。“这里是美国海岸警卫队长岛海湾分队。我们接到报告有人从‘安娜•玛丽’号捕虾船上坠海,位于蒙塔克港南方,距离海岸约5英里至60英里范围。所有海上船员请引起注意。”


戴维斯一直都在无线电前忙碌。他联络了位于蒙塔克港的海岸警卫站,向他们发出参与搜救的指示。波士顿批准派出两架直升机及一架搜救飞机后,戴维斯立刻与科德角的机场取得联络,让飞机尽快出发。距离他们最近的海岸警卫快艇是长约87英尺的“Sailfish”号,正停泊在纽约港。戴维斯命令船员立刻向南出发。


与此同时,罗德克正忙于在电脑前操作。海岸警卫队早在1970年代中期就引入了电脑程序协助搜救,但首次使用Sarops还是在2007年。它的核心是使用了蒙特•卡洛模拟法,可以在仅仅数分钟内就绘制出超过10000个数据点,以显示“搜救目标”可能漂往的方向及距离。罗德克向电脑输入了各种数据,包括已知失事的最后地点,蒙塔克港附近的洋流走向——得出几片“搜救目标”可能散落地点的色块。红色与橙色是“目标”最可能被发现的地点,灰色区域的概率则相对较小。


阿尔德里奇失踪的棘手之处在于搜救队并不知道他跌落海中的具体时间——因此也就无法确定他的具体方位。他可能是在索辛斯基刚睡着五分钟后掉进海里的,也可能是在他醒来前五分钟才出事。这导致了可能的搜救范围与罗德岛的面积相当,宽约30英里,从蒙塔克港的灯塔处开始,一直向南蔓延60英里。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与Sarpos精密的算法相反,海岸警卫队在搜救时只能采取最原始、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做法——肉眼观测。而在1800平方英里的海面上寻找一位随波逐流的遇难者,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纽黑文搜救小组的计算基于的主要是索辛斯基的报告——阿尔德里奇本该在晚上11点30分叫他起床的。这意味着他出事的时间介于晚间9点30分至11点30分之间,此时捕虾船可能在距离长岛海岸南部5至20英里之间。罗德克将这些假设输入程序,Sarops反馈回了一条漂流曲线——第一份搜救点散布图——它呈现出抛物线状,南端从蒙托克角出发,向东边凸出,红色强度最大的区域是最有可能的失事地点,大约集中在距离海岸15英里远的位置。


Sarops要做的第二步是为各搜救船及飞行器设计出搜索模式,将搜救范围划分成块状,并且把每一项任务布置给相应的搜救单位。大约8点前,纽黑文开始向最早集结参与搜救的单位发出指令:它们分别是一架专用搜救飞机、一架直升机,以及一艘来自蒙塔克港的47英尺长的巡航船只。Sarops可以依据具体情况设计出各种搜救模式——航迹线式的,蛇形线式的,或者是区域模块式的——搜救小组这次使用的是平行搜救模式:以正方形组成的呈S状的搜救区域中,搜救模式往南北延伸,在西侧形成一个小转弯。


参与搜救的是一架多任务双引擎直升机,由两位科德角空中基地的上尉迈克•迪尔与雷•詹姆洛斯驾驶。在海岸警卫队驾驶直升机如今就像其他工作一样,需要同时监视好几块屏幕:它们在迪尔与詹姆洛斯的驾驶员座舱前一字排开,共有七块,显示着实时地图,雷达画面,以及搜救模式。当平行搜救模式的指令从纽黑文传来后,地面协调官将指令直接输入了直升机的巡航系统,因此对飞行员来说,他们要做的只是开启自动驾驶模式,让直升机自己按照规定的线路行驶即可。这令迪尔与詹姆洛斯得以抽空将视线移开面前的屏幕,专心观察身下的海面。同时加入他们的还有两位坐在后方的搜救人员:救生员鲍勃•霍维和机械师伊桑•希尔。迪尔与詹姆洛斯从驾驶员座舱的窗户向外检索海面;希尔坐在右边敞开的机舱门边,那里有观测海面的绝佳视线;霍维在大部分时间都盯着一块屏幕,上面显示的是安装在直升机底部的红外雷达相机传回的画面。


3


海岸警卫队的搜救条件相当不错:天气晴朗,能见度高,机上配备了各种装备。唯一的问题是,所有参与搜救的人前往的完全是个错误的地点。阿尔德里奇并非是在10点30分前后坠入海中的,他坠海的时间是第二天凌晨3点30分。当直升机搜救队在海上马力全开展开搜寻时,阿尔德里奇正在距离他们30英里以南的冰冷海水中独自漂浮着。


在纽黑文,关于漂流曲线皮特•温斯特有了另外的想法。他问肖恩•戴维斯借了麦克风,直接与安娜•玛丽号取得了联络:“请回话,船长,”他向索辛斯基喊话,“从渔夫到渔夫,我需要缩小搜救范围。范围必须缩小,这样才有机会找到约翰。”


在温斯特为海岸警卫队服务的漫长年月中,他同时也是长岛北叉的渔夫,就像他的祖父与叔叔那样。当搜救对象同为渔夫时,这给了他独特的优势,尤其是来自长岛的渔夫:温斯特懂得他们的语言。


与此同时,索辛斯基对搜救范围也有了更为细致的思考。在结束与戴维斯的通话后,他再一次仔细搜索了整条渔船,并且找到了一些重要的新线索。其中一只金属舱口完全倒转地横陈在甲板上。这对渔夫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倒过来的舱口意味着整只船都可能被掀翻。阿尔德里奇一定是靠着支撑船的一侧才打开它的——并且他不可能保持这种姿势很长时间。当时抽水泵正在工作,冰冷的海水被抽入要装龙虾的冷却槽里,这明明是阿尔德里奇在为白天捕虾做准备。在炎热的夏季,阿尔德里奇与索辛斯基经常要等到捕虾船抵达40英寻(水深单位,1英寻约为1.8米)处才开始这项工作。海洋地图上标出了海深40英寻的记号,这是水温开始下跌的地方。40英寻曲线仅仅在安娜•玛丽号第一个捕捞地点以北15英里处。接着,索辛斯基找到了冰柜上断掉的把手,他一下就明白了阿尔德里奇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依旧很困惑新发现与当晚11点30分阿尔德里奇没有按计划叫醒他之间的关系,但他明白了阿尔德里奇可能是打算独自一人熬夜,好让他能够在接下来长达18小时的捕捞前睡个安稳觉。


至此,索辛斯基与温斯特一道归整出了新的信息:阿尔德里奇是在40英寻海深处坠海的,大约距岸边25英里,而安娜•玛丽号的第一个捕捞地点距离岸边大约是40英里。早上8点30分,温斯特将这些新信息传达给了罗德克。罗德克再次将它输入了Sarops,这一次绝大部分深红色的圆点都一齐往南向40英寻曲线方向移动,并基于此得出了第二份更偏向南方的搜救模式。


正在纽黑文的搜救行动指挥官夏奈尔将注意力放到了更为艰难的一步:通知阿尔德里奇的父母。接起电话的是阿尔德里奇的父亲,接着他叫来了妻子,两人一同坐下,听夏奈尔讲出他们儿子失踪的消息。阿尔德里奇的母亲还心怀希望,但他的父亲很确信儿子已经遇难了,就算跌落时侥幸逃过了螺旋桨,到现在这个时候可能也已经淹死了。他想着,夏奈尔很快就会再打来电话,告诉他们直升机在海上发现了儿子的尸体,或者海岸警卫队终于决定要停止搜救了。


阿尔德里奇出事的消息也传遍了蒙塔克港的渔民。那天早上多数商业捕鱼船都出海了,很多水手是在无线电里听到了索辛斯基发出的极其痛苦的第一次呼叫,其他人则在稍后听到了肖恩•戴维斯发出的Pan-pan播报。消息在各条渔船之间流传,又传回码头,传遍了整个蒙塔克港,整座小镇都陷入了一片阴霾。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坠海的男人很有可能早就丢了性命。


很多渔夫的第一反应——不论他们在哪——都是希望参与搜救。蒙塔克港一间包船公司的理查德•艾特泽尔那天黎明就带着一群顾客出海钓条纹鲈鱼。当在电台听到消息后,他立刻把客人送回了码头,加满油,掉头就往南方开去。歌手杰米•巴菲特在蒙塔克港有一栋夏季度假屋。那天早晨,他雇了东海岸最老练的大吞拿鱼捕手保罗•斯特恩带他驾着自己的船出海。当斯特恩听到阿尔德里奇出事的消息,他询问巴菲特他们是否能加入搜救。巴菲特同意了,他们的船也向南调转了船头。


前前后后,一共有12艘私人船只自愿加入搜救。它们一一启程后,都将船上的无线电调到了16频道并且通知了海岸警卫队。通常发生这种事,有好心人想要加入搜救,都会得到海岸警卫队的婉拒。解释起来相当复杂:普通人根本不懂得搜救模式,其次他们的搜救也不太能令人放心。但这次由于搜寻范围实在太大,海岸警卫队需要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加入的都是行动很积极的志愿者并且熟知这片海域,对此夏奈尔实在无法拒绝。不过肖恩•戴维斯在维持现有的操作外,已经没有能力同时指挥21条新加入的搜救船。温斯特有了新的想法:他们打算让安东尼•索辛斯基负责调集这些民间船只。


索辛斯基自然没有办法拒绝这个任务——他会竭尽一切寻找阿尔德里奇的——但要同时调集21艘船无论对谁都是个艰巨的任务。而此刻的索辛斯基心烦意乱又精神涣散,独自一人站在安娜•玛丽号狭窄的驾驶室里,光着脚,只穿一条短裤。与纽黑文总部动用高科技的搜救不同,索辛斯基仅有的设备是位于前船舱的一张工作台。平时那里经常堆满各种没来得及拆的信件、报纸、笔记本、潮汐图、纸巾以及绝缘胶带。索辛斯基一阵忙乱,终于找出了一支笔,随后他接通了无线电让各艘船只一一报告它们的经纬度。



索辛斯基


在外人看来,索辛斯基更像个冲浪运动员:在阳光下呈金黄色的长发,其中几缕不时拂过眼前,整张脸都晒成褐色。不工作的时候,他会抽几支大麻放松,上船后总是听播70年代歌曲的电台。索辛斯基身材矮小但强健,永远充满活力,滔滔不绝,还有些神经质——所有这些都与蒙塔克港的其他渔夫截然不同,典型的蒙塔克港渔夫总是干练、沉默。但索辛斯基十几岁时就在码头上混生活了,而且很有自己的一套——至少在蒙塔克港的各支渔船间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当索辛斯基在奥克戴尔长大时,他的父亲是个开牵引式挂车的司机,在长岛上上下下运送着木材。但很多个周五的晚上,他的父亲都会把车开到蒙塔克港。周末时,他在那里最大的包船公司Viking做水手。索辛斯基12岁的时候,周末就总是跟着父亲去海港。到念高中时,他的每个暑假都是在停泊在港口的居住船上度过的,全职给Viking打工。高中一毕业,他就搬到了蒙塔克港开始捕鱼。索辛斯基20岁结婚,到24岁时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和一份在长线方头鱼捕鱼船上的工作,每次一出海就要十天。


直到有一次索辛斯基出海回来发现妻子带着孩子已经离开了小镇。没有字条,没有地址。他找了家人整整14个月,直到在加利福尼亚的拉古纳见到了他们。漫长的法律诉讼过后,索辛斯基赢得了两个孩子的监护权,把他们带回了蒙塔克港,当起了单亲爸爸。他参加每次家长会,做每一顿晚餐,直到把她们送进了大学。孩子还小的时候,他在一艘只在海岸附近航行的捕虾船上工作,这样每晚都能回家过夜。


阿尔德里奇与索辛斯基第一次一起捕鱼时,两人还是小男孩。他们骑着车找到了“日出高速公路”上的一个地方,回程时自行车上的篮子里装满了鳟鱼。当阿尔德里奇搬到蒙塔克港后,两人很长时间里都是在不同的渔船上工作,直到安娜•玛丽号要出售,他们决定一起出钱买下它。安娜•玛丽号在进行了一年多的修复后,才得以重新回到海里,那时两人都已年近四十岁。但两人长久以来的期待终于成真——没有老板,一同工作,一同打发时间,一同绘制他们的航行路线图。


整个90年代至2000年代,蒙塔克港的捕鱼业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停滞——原因众说纷纭,要么是猖獗的过度捕捞,要么是政府的过度管控。年复一年,能够出海的渔船数量不断减少,但索辛斯基与阿尔德里奇还是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在塞维尔找到了龙虾的买家,每一次都会把他们捕到的海货运去火烧岛。他们把螃蟹卖给皇后区的中国市场。拥有自己的渔船并没有令他们富裕起来——维持龙虾捕捞与一艘渔船耗资不菲——但他们经营的有声有色。尤其是,在他们第一次一起把鱼饵投向海中的三十多年后,他们依旧在一起钓鱼。


▲阿尔德里奇和索辛斯基在一同捕鱼。


如今几乎已经是事实——索辛斯基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一整天,当他盯住无边的大洋,他被无力感与负罪感深深的缠绕。如果他早几个小时醒来呢?他自言自语,阿尔德里奇就可以去睡一下,现在他们就可以一起拉起渔网捕虾。他集中起全部注意力来指挥那21艘参与营救的船只,尽量保证它们都驶往了正确的位置。但似乎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阿尔德里奇的驾照忘在了驾驶室里,就放在无线电的旁边。每隔一会儿,索辛斯基都会拿起它,将它紧紧拽在手心。他盯着上面的照片,讲出了声:你究竟在哪里呢,约翰?


4


7月24日的日出是在5点30分前后。


浸泡在海水里的阿尔德里奇寒冷、口干舌燥,并且疲惫——他已经整整24小时没有合眼——但他还活着,漂浮在海面上。现在天亮了,他给自己布置了新的任务:找到一只海上的浮标。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蒙塔克港以南40英里的大西洋只是一片一望无际、千篇一律的海水,但阿尔德里奇明白自己坠海的大致位置——40英寻曲线以南的数英里处。并且,他知道附近有几处渔民的龙虾捕网——他甚至知道它们的主人是谁。每一处捕网都由30至50个网钩组成,它们以150英尺的间距被放置在大洋底部。每只捕网的尾端都有一段绳索升出水面,绑住一只圆形乙烯基浮标。如果阿尔德里奇能够找到一只浮标,他就有更大的可能引起搜救人员的注意,还可以更轻松地漂浮在海上。


可是怎样才能找到浮标呢?太阳升起的最初几个小时里,阿尔德里奇只是无谓的漂浮,四处张望。每隔大约10秒,就会有一波海浪将他托高几英尺,当处于海浪的最高处,他会扫视整片地平线,试图发现浮标的踪迹。最终,他在几百码之外发现了一只浮标,于是向它游去。他脱下了一只袜子,把它套在手上,来增加划水力。但因为肩膀下塞着靴子,他游的相当缓慢,不仅如此,他还是逆水前行。每一次他望见浮标,圆球似乎都离他更远了一些。


阿尔德里奇意识到,他只是在无谓地消耗自己的体力。他决定将耗损降到最低。在他目力所及,浮标上方有一面旗子,通常是捕虾的渔夫绑在最西端的捕网上的。捕虾网常常是东西向铺展的,因此阿尔德里奇知道,在一英里外的东边他可以找到捕网的另一端,而在那里会有另一只浮标。他开始往东游——这一次他是顺水前行——每一次浪来时,他都会停下观察是否能看见东边的那只浮标。整个过程都令人筋疲力尽。他的腿抽筋了,手指也已经无法感知。太阳在他的正前方升起,照得他眼前一片漆黑。但大约在一小时后,他看到了浮标。靠着海浪,他调整了身体的角度,一把抓住了露出海面的绳索。


稍作喘息后,阿尔德里奇发现浮标并不如他期待的那样。捕虾的浮标体积不够大——直径约两英尺或更宽——因此他既不可能抱住浮标,也不可能爬上浮标。他唯一的选择是抓住浮标底部的黑色乙烯基基座,那里是连结绳索的地方。问题是,由于浮标拴住的是位于大洋底的捕网,它不可能被一下拔起,完全是随着海浪上下起伏。每当有浪袭来,浮标的大半都会没入海中,这样的话阿尔德里奇早晚还是会淹死。


到中午时分,阿尔德里奇已经在海水中浸泡了超过9个小时。他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小只的海虾和海虱爬上了他的T-恤和短裤,把它当成了大海的一部分。头顶不时有大群的海燕飞过,发出吱吱的叫声,一头扎进海里,又成群结队地飞走。


阿尔德里奇可以看到直升机与救援飞机正在执行预定的搜索模式,但所有的救援尝试似乎都距离他至少有一英里远。紧紧抓着浮标,他意识到海岸警卫队应该是认为他仍在海上漂着。即使他们可以弄清楚他是在哪里坠海的,电脑程序也不可能计算到他竟然抱住了一只浮标。阿尔德里奇知道,如果他想要提高被发现的机率,就需要去到更东边的位置。他拿出了自己的巴克刀,尝试割断拴住浮标的绳子。当他终于重获“自由”,他把绳子绑到了自己的腰上,把浮标推在自己的身前,开始往东游。



▲阿尔德里奇当时等待救援时的水域。


当他划着水,可以感觉到体力正一点一滴地从身体里流失。他踢着水,但几乎使不出什么劲。太阳升得更高了,他脸上和脖颈的皮肤起了水泡。在一次被海浪托起身时,他竟然不可思议地看到了安娜•玛丽号就在距他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迈克•米利亚乔就站在甲板上,阿尔德里奇用出全身的力气将浮标抛向空中,试图引起注意。但安娜•玛丽号离他实在太远了。在同一天里的第二次,阿尔德里奇望着它越走越远。他不得不开始面对不断萦绕在脑际的现实,无论他怎样努力,他可能终究难逃一死。


阿尔德里奇告诉自己要不断踢水,直到体力耗尽的最后一刻——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后——他到达了另一只浮标的位置。他认出了这是他的朋友、罗德岛的渔夫皮特•斯邦的,斯邦有一艘名叫“Brooke C”的捕虾船。他松开了腰上的绳索,把它跟新发现的浮标绳索绑到了一起。现在他有了两只浮标和一条几英尺长的绳子。他设法让自己的一条腿跨过绳索,面朝东边。起起伏伏的海浪中,粗粝的绳索不断摩擦着他的胯部与双腿,但好在他不会再沉入海中了。他重新调整了腋下靴子的位置,等待着,知道这已经是他可以做的全部。他已经没有体力继续游水了。如果到太阳落山还没被人发现,阿尔德里奇决定就把自己绑到朋友的浮标上。这样,至少人们会找到他的尸体,他的父母至少有些东西可以埋葬。


搜救直升机上,迪尔与詹姆洛斯、希尔一起,自7点起就不断盯视着海面。临近下午,他们都有些泄气了。他们有过几次发现——但要么是海龟,要么是铝箔气球——每次有新发现,他们都会依照救援指引的做法:发现目标的人会大喊:“Mark! Mark! Mark!”其中一位飞行员会操作驾驶室里的按钮,暂时中止自动巡航,他们会回到发现目标的海域,但每一次都一无所获。


直升机上搜救员工作的真相其实跟真正的救援没什么关系。迪尔已经在海岸警卫队工作了八年,驾驶了三年直升机,但他从没有救起过海里的生还者。他们都经过无数次训练,怎样正确地把那个掉进海里的傻瓜拉出水面,按照指引的做法逐一操作,直到他们对所有的细节熟稔于心。然而现实却是几乎所有掉进北大西洋的倒霉鬼,都难逃被淹死的命运。


下午2点19分,直升机上的搜救队员完成了另一轮搜救模式——当天的第三回合——通过无线电,队员向肖恩•戴维斯申请了新一轮任务。他们大约只剩一小时飞行时间就会到达回航安全油量,这意味着在油量耗尽前他们必须返航。当直升机返航加满油,他们会进入所谓的“疲惫期”,按照海岸警卫队的规定,当天他们不准再参与任何飞行——而这意味着将错失阿尔德里奇剩下的19小时生存窗口期。


戴维斯从纽黑文反馈的坏消息是:Sarpos宕机了。搜救已经进行了超过6个小时,系统接收了太多各种复杂的讯息,指挥中心的屏幕死机了。罗德克又喊又诅咒,往键盘狠拍了一阵后,开始重新输入数据。从那时起,Sarpos不再能正常地输出搜救模式了。戴维斯命令直升机上的队员返回科德角的基地——即使罗德克可以尝试恢复Sarpos,他们也已经逼近回航安全油量了,他们不可能再执行一次完整的搜救。


他们在无线电里和戴维斯争了起来。他们已经在那里了,油箱里又还剩一些油——为什么不让他们再做些什么?纽黑文的指挥中心终于批准了他们的要求。在那里,罗德克、温斯特和名叫马克•埃弗里尔的值班指挥员,全都挤在罗德克的电脑屏幕前,查看着Sarpos输出的最新搜救地图。埃弗里尔的手指点在屏幕上,提出了一条简单的搜救航线:直升机向南以及东南飞行约10英里,直接通过主要搜救区域,接着直角转向北方,继续搜寻10英里,最后往北以及西北飞行,直接返回科德角的基地。这不是什么惯常的搜救模式,也不是Sarpos输出的结果,但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戴维斯通知了迪尔和詹姆洛斯,他们开启了手动驾驶模式。2点46分,直升机按照新的线路再次出发了。


12分钟后,雷•詹姆洛斯大喊道:“Mark! Mark! Mark!”——比这一天里的任何时候都要大声。迪尔操作着驾驶手柄,直升机返回了刚才的位置。就在他们身下,约翰•阿尔德里奇正坐在两只浮标当中的绳索上,紧紧抓着他的靴子,疯狂地向他们挥手。救生员鲍勃•霍维松开了自己与直升机绑在一起的安全吊绳,希尔将他往下放到了水面附近。当霍维游向阿尔德里奇时,希尔放下了一只救生篮。在霍维的帮助下,阿尔德里奇爬进了篮子。正当希尔要将他吊起时,阿尔德里奇意识到他的靴子马上就要漂走了,他大喊着让霍维抓住它们,要把它们一起放进救生篮里。



阿尔德里奇获救现场图片。


当阿尔德里奇被安全送上直升机,裹上毯子后,迪尔将无线电调到了21频道,呼叫索辛斯基,他正在直升机下方的某个位置,茫然无措地望向大海,寻找着自己的同伴。“安娜•玛丽号,”迪尔呼叫道:“我们找到你的朋友了。他还活着。”


5


蒙塔克港上距离安娜•玛丽号停泊地不远的地方有一间名叫“甲板”的酒吧。里面光线昏暗,墙上镶了木板,挂满了动物的头颅,好像在讲“不要提什么虾子,不要提什么扇贝”,以及“我们可是高级的,比你们高级。”小镇上,这样适合老居民们打发时间的地方已经不多了。不管在哪个午后,只要走进“甲板”酒吧,你一定可以找到在那里喝酒聊天的渔夫。他们谈论选举、赌球、酒后驾驶和离婚,你也很可能听到他们公然讲起人们死去时的各种样子。由于政府管控,渔夫的谋生愈发艰难,日益缩减的捕捞海域,危险的工作,他们建着自家房子的土地,在日复一日中,模样愈发模糊起来。


阿尔德里奇得救几周后,我在甲板上跟好几位渔夫聊起了那次搜救,他们几乎个个都提到了当得知阿尔德里奇生还时,自己泪流满面的模样。当我们再次讲起那天的事,眼泪又在他们的面颊上滚落。很难讲究竟是什么令他们如此动容。然而,这很可能与他们靠大海谋生的威胁脱不开干系,而阿尔德里奇坠落大西洋又奇迹般生还的经历似乎更加强调了这种威胁的存在。在那种状况下,大部分人根本没法像阿尔德里奇那样保持冷静的思考,人们很快就会被恐惧彻底淹没的,然而阿尔德里奇却凭借意志让自己活了下来。他们都是渔夫,都明白海洋的凶险,再联想到阿尔德里奇漂浮在大海的中央,独自一人度过的那些时间——这一切的一切,都很难令人消化。



▲得救后的阿尔德里奇。


所有人当中,显得最若无其事的似乎是约翰•阿尔德里奇。得救后的那晚,他住在科德角的医院治疗了失温、脱水与暴晒。这次经历并没有给他造成精神上的创伤。他告诉我:没有做恶梦,没有出事画面的闪回,就算是重新回到海上工作,也没有突然增添的恐惧。参与搜救的海岸警卫队员及纽黑文总部的人们谈起那天的经历无不语带骄傲,阿尔德里奇也不例外。“我好像总是在设想自己有一天会落到那样的处境,”九月的一天,我们坐在“甲板”酒吧,他这样跟我提起,“因此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感谢上帝,我得救了。感谢上帝,他们找到了我。当你掉进大海,没有什么比看见海岸警卫队更好的事了。但我也尽到了自己的全力。”


而对他身边的人,事情却没那么容易。阿尔德里奇的父亲告诉我,他还是会在半夜3点时分惊醒,再也无法入睡。“那是你怎样也摆脱不了的,”他说,“我没办法甩开它。不可能有办法。”在儿子得救几周后,老阿尔德里奇纹了手臂纹身:一对绿色的渔夫靴,在靴子当中,是GPS指示着他儿子被发现的位置。


安东尼•索辛斯基也还在担惊受怕。他那随遇而安的个性,对生活的热爱,似乎在7月24日那天都被改写了。我们最后一次交谈是在安娜•玛丽号的驾驶室里,渔船安静的停靠在港口。“不管怎样只要一出海工作,我就控制不住想起那些画面,”他试图解释,“完全的孤立无助,一口一口地蚕食着我,丧失的部分再也找不回来了。”


对在蒙塔克港生活的人们而言,大海依旧像是对他们的恩赐,同时也像是对他们的诅咒。那是整个小镇安身立命的根本,谋生的手段,旅客涌来的原因。然而,它也是挥之不去的威胁。去年9月,港口上24岁的渔夫唐纳德•阿尔维萨在前往北加州的途中命丧一艘小型拖网渔船。阿尔维萨在蒙塔克港长大——跟索辛斯基的大女儿念的是同一所学校——索辛斯基和阿尔德里奇都参加了他葬礼前的守夜。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气氛沉闷压抑。结束后码头上挤满了人,悲伤的人们一直纵情喝酒到深夜。第二天晚上,就在阿尔维萨葬礼的第二天,索辛斯基与阿尔德里奇在安娜•玛丽号上见面。他们装上了鱼饵,冰块,启动了它的发动机,再次向大海的深处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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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大楼


《波士顿环球报》商业编辑史蒂文•威尔姆森(Steven Wilmsen)对《海间一点》的编辑、时任《纽约时报》杂志副主编乔尔•洛弗尔(Joel Lovell)进行了以下访谈,洛弗尔告诉他,从选题确定到文章发表历时约四个月。


:这个故事最成功之处在于它牢牢抓住了读者的注意力,逐字逐句读下来,很想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当然,这就是好故事的最基本素质,因此我有很多问题。刚开始我以为故事就是要引发我们的好奇——阿尔德里奇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可故事几乎在一开始就放弃了要维持这个悬念,交待了结局,这是出于什么考量?你又是如何保持故事的紧凑节奏的?


洛弗尔:好吧,事实上我们的确做了一些小小的尝试,在技术上能否在开头避免交待他是否幸存,但我们很快就放弃了。我们意识到很多情节只能通过阿尔德里奇的视角交待(何况我们还在封面用了他的照片),因此任何试图维持悬念的做法都显得多此一举,我们也不想侮辱读者的智商。


弄清楚那点后,最好的选择似乎就是尽快避开他是否获救的结果,转而让整个故事在他是如何幸存下来的张力下展开——阿尔德里奇都做了些什么;索辛斯基的内心活动是什么;天哪,搜救队完全找错了地方;他们又是怎样及时纠正了拯救模式的等等。


:我们的情绪随着阿尔德里奇的命运起伏不定。比方说,他刚坠海时想——这原来就是我死去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在一段闪回中,我们又读到他向姐姐保证,不管海上发生什么,他一定会竭尽全力活下去。救援开始后,我们读到了以下文字:“海岸警卫队的搜救条件相当不错:天气晴朗,能见度高,机上配备了各种装备。唯一的问题是,所有参与搜救的人前往的完全是个错误的地点。”


这些设置与编排就像一连串线索,我们刚心怀期待就陷入失落。跟我们讲讲在制造紧张感的过程中,这样安排的用意吧。你们是刻意寻找这些细节作为故事推进的支撑点吗?对于它们在故事中出现的位置,你们又是如何考量的?


洛弗尔:是的,这当然跟我们之前提出的问题有关。我们决定故事将围绕阿尔德里奇是如何幸存展开后,的确需要考虑诸多细小的制造戏剧化效果的叙事方式。


一个在半夜意外掉进海里的男人要怎样才能让自己支撑到天亮?海岸警卫队在搜救时采用的是什么方法?如果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会怎么办?在“安娜•玛丽”号上你是如何孤立无助——此时会思考的是什么?戏剧化的情节一一呈现,但我们希望读者明白接下来故事的主人公们还会历经更多曲折。


这个故事本身戏剧化的地方在于:阿尔德里奇坠海的时间是半夜,而海岸警卫队得到消息时天已经亮了。而且更离奇之处在于,有男人掉进了海里,海岸警卫队启动了搜救……但你猜接着发生了什么?他们根本找错了地方!


你提到的约翰对家人做出过的承诺——是采访中的意外所得。我们希望这些情节出现的位置,即能凝聚起故事的情绪,又能使读者站在约翰的角度理解他所面临的绝望境地。


:文章好几次切换了叙述的视角。刚开始时叙事的主体是阿尔德里奇,接着是其他船上的人,再接着是海岸警卫队队员等等。你和作者是如何决定何时要让何人出场或者展开新的叙述视角的?


洛弗尔:这是我们面临的最棘手难题,我想。一切都需要以阿尔德里奇的经历作为漩涡中心而展开,可除了几处他做出的关键决定,绝大部分救援行动都是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进行的。因此技巧性的部分在于怎样一边讲述阿尔德里奇的故事,一边寻找其中自然形成的令人屏气的间歇,按先后顺序整合进安东尼的故事,救援队的故事……


保罗所做的报道相当令人惊叹,在每个人的故事中都挖掘到了戏剧化的细节,并由此引出了他们的情感经历。当我们把所有情节都安排到合适的位置后,所做的真正工作其实是更为精细的打磨,好让故事的节奏不被太多背景闪回所打乱。我想作为读者而言,你很难感觉到会因为读了太多其中一个主角的故事而忽略了另外一个主角的故事。我很希望能够找到更为精巧的编辑术语来描述我们的这项工作,但说起来我们的讨论常常是这样的,“啊,或许这里还是删掉一些比较好。”“我也这么认为。”“嗯,可是现在似乎又显得有点单薄了?”“那么我们还是加一些内容回去。”直到所有的一切都“感觉起来”刚刚好。


:故事的节奏很紧凑。看到它现在的样子,你很难想象这个故事还能以另外一种方式叙述出来。但它究竟是如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呢?内容经过提炼后故事的结构有没有出现改变?你们舍弃了什么样的素材,又是如何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洛弗尔:接着上面的问题继续谈,这绝对是令人痛苦但非常有价值的打磨。在最初几稿中,“讲故事”的色彩要更浓烈一些,因为没有更好的方式来编排——就像你说的,那时没有找到一些“路标”。但我与保罗一起在修改中一遍遍尝试,直到越来越接近由情节推动故事的状态——发生了这个,接着发生了那个,好吧,现在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这里让节奏稍微放松一些……而同时搜救队在做的是……


在打磨的过程中,自然有很多小的结构上的调整,大部分时候围绕的都是怎么把主角的个人背景穿插进来,怎么在穿插的过程中不打乱现有的叙述,这样它既不会拖了故事后腿,又能帮助读者更多了解这个角色。


约翰和安东尼的生活也有大量令人惊叹的素材,可是为了保持故事的节奏我们都舍弃了。在搜救队那边也是如此。你可以写一整本书来讲海岸警卫队的工作机制,保罗通过采访得到的素材远远多过我们在故事中呈现的。他们的救援策略相当多元,执行方式也不由令人赞叹,简直是约翰•麦克菲级别的故事。不过关键还是要给读者交待足够多的背景帮助他们了解发生了什么,可是又不能太多,这会让我们忘了此时海上还漂着一个孤立无援的人呢。


杂志只能提供有限空间带来的好处之一是你必须做出决定,哪些是为故事服务的,而哪些是非常有意思却是可以被牺牲的。在我当编辑的那么多年里,我删过不计其数的稿子,最终的观感往往不是削弱了故事的力量,而是正因为被删掉的内容,故事的叙述显得恰到好处。


: 68 46852 68 31917 0 0 3558 0 0:00:13 0:00:08 0:00:05 6932世上有各式各样的救援。我想你可以说有太多状况就表面而言,有与阿尔德里奇的故事相似的戏剧性。当你在评估这样的故事时是如何考量的?什么对你来说是比其他更重要的元素?


洛弗尔: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硬性法则,虽然在这个故事里我认为有一些东西超出了救援本身的戏剧性。故事的作者在蒙塔克港生活了多年,可以感觉到故事中也有他个人生活气息的投射。


保罗不会每个早晨都跟着捕虾船出海,但蒙塔克港是个小地方,尤其是在捕鱼空闲的时节。他很清楚人们得知阿尔德里奇失踪后内心生出的恐慌,对于当地人的生存压力,每日循环往复地出海捕鱼的生计,他是很感同身受的:一方面谋生越来越艰难,另一方面他们对自己生活的小镇却越来越陌生,它渐渐变成了我们不再认识甚至憎恨的模样。我们最后决定不在这上面花费太多笔墨,但我想保罗对生活在这个小镇上人们的同情与好奇已经通过一些方式传达了出来。


在这个故事的中心还有两个堪称伟大的角色:一对一辈子的好朋友,却在脾气秉性上大相径庭,这大大增加了故事中情感的冲突。对我来说不论怎样,这是它与其他救援故事与众不同的关键因素。作者并没有浓墨重彩地强调这一点,点到即止,可产生的效果却是让人们更加关心他们的命运,即使你在头脑里很明白故事的最终结局是什么。


最后我想说的是,在好的救援故事背后总有一些什么——虽然这么说有些理想化——你可以从中借鉴并且运用到自己生活里的东西。我不是说,啊,这样我在半夜掉进海里的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是说,这个男人,他没有惊慌。他因所处境地而生的绝望显而易见——深夜寂静无人的广袤海面——但他却技巧性地应付了种种难题。这是我在这个故事里最中意的部分,他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做出的一个又一个明智至极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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