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杨宙、金焰:遇上一个只会尬聊的数学天才,怎么办?|谷雨奖
7月谷雨奖获奖作品、《人物》杂志7月刊封面文章《张益唐 天才的野心》,讲述的是数学家张益唐的故事。记者杨宙用富有技巧的叙事和从容不迫的行文,不事声张地一点一点展现出张益唐漫长人生中的执着、孤寂与平静。
撰文|刘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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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益唐 天才的野心》近百条精选留言里,说得最多的一个词是“感动”。这篇稿子的编辑金焰为每一条留言点了赞。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过。虽然知道稿子还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她还是忍不住看了好几遍。
“张益唐的孤独和纯粹,给了我很多力量。”金焰对谷雨说。
张益唐的传奇故事,已经被很多媒体写过了:北大数学天才,在美国一度落魄到去赛百味打工,五十多岁还是普通讲师,直到2013年凭一篇关于“孪生素数猜想”证明过程的论文一夜成名。几乎所有的报道,都提到了一句张益唐曾引以自况的杜诗:“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写《张益唐 天才的野心》,杨宙没有引用这句诗。她说曾跟张益唐聊过这句诗,对方称只是以此形容自己一时的状态。杨宙感觉到,“他本人的心境比这句诗更加平静”。
写张益唐,杨宙的内心一度不平静。她差点不能说服自己把稿子写出来。
2018年夏天,杨宙和金焰一起去采访暑假回国的张益唐。采访气氛有点尴尬:张益唐惜字如金,动不动说:“你问我太太吧。”回答问题时,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办公桌上一沓写满数字的草稿纸。
金焰想把张益唐“抓”回来,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您能一边接受我们采访一边想问题吗?”
张益唐点点头:“对呀。”
采访中,张益唐提到罗曼·罗兰的《米开朗基罗传》,说米开朗基罗为天才所累,为天才而生。金焰马上意识到他在说自己,问他:“如果你没有数学天才,可能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张益唐平静答道:“那也许我能活得更快活一点。”
图 | 尹夕远《张益唐 天才的野心》
这么个“一点都不油腻的中年男人”,“有孩子般清澈的天真”,这在金焰的采访经验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她感慨,如果人人都是这样的,世界多么美好。
杨宙却暗暗叫苦。一个小时的采访,她没有找到写张益唐的新角度。
2019年夏天,杨宙跟张益唐去珠海、苏州走了一圈,争取到一个小时的采访。后来,金焰看了采访记录,发现“基本上一句话也用不上”。
杨宙没有遇到过“这么难聊的”采访对象。“一般情况下,跟着对方,说服一下,时间长了他也就跟你聊了,但是张益唐好像一直不能深入。”
截稿期临近。看采访记录的时候,杨宙找不到一个好的写作切入点。她觉得自己的采访不到位,挖得不深。她没法动笔。
同事李婷婷鼓励她:就算你有机会继续采访张益唐,可能也没法更深地走进他内心了。根据拿到的这些材料,写吧。
杨宙终于说服了自己。张益唐的故事足够精彩,“就摆在这儿,我只要慢慢把它写出来就好”。
截稿前两天,杨宙动笔。她连续在办公室写了两天两夜。
第一晚,她“志在必得”地先花一个小时搭了个框架。写了一个小节后,她发现不妙,越到后面越有堆素材的感觉,“有点要崩了”。一个人的办公室,似乎一切都是空荡荡的。
第二天,当《人物》主编张寒看到这个素材版,按杨宙的说法,“吓坏了”。金焰对张寒说,杨宙需要一点时间。三人的讨论中,杨宙花一个小时讲了她对张益唐的理解,说这个人一直在研究大问题,但实际上他一生中出彩的那一瞬间是一次旁逸斜出。张寒眼前一亮:这种人生很奇妙,稿子完全可以写出来。
稿子推倒重来。三人定下了新的框架。
杨宙写完一个小节,就甩给金焰编。
第二晚,张寒、金焰、图片编辑、流程编辑、校对等一群人都留在办公室,等杨宙写完。凌晨三四点,杨宙离开座位,发现角落里、沙发上,这里歪一个,那里趴一个,睡得正沉。她再也熬不住,睡了三个小时。清晨起来接着写,近中午时写完。下午,当期杂志下印厂。
几天后,杨宙收到张益唐妻子孙雅玲的微信:“张老师说你文笔不错!谢谢!”
又过了几天,杨宙随一个拍摄张益唐的团队去了威海。她与张益唐再次碰面,谁也没提稿子。
拍摄结束,张益唐郑重地和拍摄团队的每个人握了手。杨宙向谷雨开玩笑说,握手时,她有个感觉:他这是在告诉大家,“你们别再来找我了”。
向谷雨讲起这个有趣细节时,杨宙带着笑意。这位九零后的姑娘在写完张益唐的稿子后,有了一种新的体悟:做选题时更自由了,不再那么害怕困难,害怕变化,只要自己感兴趣的,就去做。
杨宙也从张益唐身上获得了一些东西。她想起张益唐友人齐雅格接受采访时说的一句话:孤独对张益唐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选择。她想起在外地跟访张益唐时,他跟一群人走在前面,回头看到她没跟上,微笑着向她招招手。
她还记得一个场景:宴会上,几位院士上台发言。与演讲时的滔滔不绝截然相反,台下的张益唐不怎么说话,退守于自己的世界。一位年逾八旬的院士上台,只说了一句:“古人说,食不言,寝不语,我这次就不说了。”老人往台下走的时候,有孤独的掌声响起。大家发现,掌声来自张益唐。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默默鼓掌。
有限的采访,善意的互动
谷雨:国内几乎所有的张益唐报道,都提到了那句“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但你没有。这是不是意味着,对你来说,张益唐故事最有价值的部分,并不是一个天才的人生传奇?
杨宙:写稿的时候,在大量素材的选择中我没有想起这句诗,我记忆更深刻的是其他细节和故事。另外我觉得,这句诗既然被那么多次引用过了,其实也没必要重复了,它传达出来的含义,我相信读完文章的人也能体会到,而且可能有更加丰富的理解。而采访中因为时间和个人能力的限制,我并没有抵达现在的他真实的感受,所以就算我写稿时看到这个素材了,也可能会不用吧。
谷雨:在我看来,这篇稿子最成功的一点是写出了一个人在尘世所能达到的最大程度的纯粹。这种纯粹,在很多人内心已被滚滚红尘遮蔽了。这个写作方向,是刚开始做选题时就设计好的,还是后来在采访中确定的?你有没有经历找不到入手点的艰难时刻?
杨宙:不是一开始设计好的。事实上我一直到写稿都觉得难以找到入手点,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其实我和张益唐没有太多深入的交流,很难更深入地理解他,我看到的都是他外部的故事。
谢丁老师曾写过一篇《隐士张益唐》,写了他成名前的故事。我觉得我的这篇和谢老师写的都是相同的主干,只不过进行了更多方面的延展。在当时的我看来,这可能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写法,但张益唐的故事已经足够精彩了,所以写出来效果也不差。如果我有能力和他交谈,让他更敞开心扉地聊,我更希望写出外部故事之外,他内心的世界。可能那样会有完全不同的角度与层次。
谷雨:这次杨宙去外地跟访张益唐,出发的时候,你对她交待了什么?
金焰:因为我对张益唐也有一个基本了解了,不指望他谈出很多东西,就跟杨宙说,可能我们更多要靠大量的外界采访,要靠对他的观察,比如说他演讲的时候,他和别人交流的时候,这种观察可能会比对他的采访更加重要。另外要观察你在这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特别是邀请他的那些人,然后才知道怎么把这些人利用起来。稿子的方向,更多关注张益唐成名之后这几年,因为他成名之前的传奇故事都报道过了,我们希望有一些新的东西。
谷雨:在张益唐纪录片和《纽约客》报道中,都提到张益唐的害羞、寡言。你对他的采访,是不是特别不容易?
杨宙:事实上,我和他的聊天都挺尴尬的。他的习惯可能是,遇到新的记者来提问时,会在有限的时间内配合回答,包括让他拍摄视频他也会很谦逊地配合。但要达到深入采访还是挺难的,至少我是不行了。
其实他这个人还是很有善意的,前提是我不要问他问题。进了北大,我问他以前住哪个宿舍,他笑一下,就觉得我又开始问他了,然后不说话,但是过一会儿,还是会告诉你说在南门那边。有时候他可能觉得场面比较尴尬了,会主动冒出几句话,比如他说我看了你们之前送我的那本杂志,杨振宁的封面,我还记得他说过什么话。他看你一直跟着,比较辛苦,时不时安慰一下你。
谷雨:你在稿子里写到,张益唐面对问题时经常出现的答案是:“你问我太太吧。”那个时候,你是怎么说、怎么做的?
杨宙:我就说,行啊。我也就不问了,然后继续默默跟着他们。
谷雨:你跟着他,是像特立斯观察辛纳屈一样在观察他吧?
杨宙:我跟他们参加一些学术活动和饭局,在几次开放采访不那么奏效时,问一些闭合问题,获取一些细节。在我的观察里面,只要是在公众面前,他非常配合,演讲绘声绘色,但一旦到了台下,就把自己封闭起来,进入一个人的世界里去了,很多事都是他妻子在应付。
谷雨:感觉张益唐妻子是个很开放的采访对象,她的出现,让稿子活泼了很多。
金焰:关于张益唐妻子的内容,我特别喜欢这种最鲜活的素材。我感觉张益唐在处理现实世界中的人际关系方面能力比较弱,他要依赖妻子替他处理这些事情,即使妻子处理得不符合他的心意,他也会勉强接受下来。这些东西,是能体现人物复杂性的。
捕捉精神内核和思想流变
谷雨:对于稿子里的数学专业知识,你做了哪些特别的功课?据说张益唐谈起自己的专业时就会滔滔不绝,你有没有有意识地用专业话题去打开他的话匣子?
杨宙:张益唐做的是基础数学,也就是纯数领域,相比起应用数学,是更接近哲学思考的。
我看了一些关于黎曼猜想的专业科普,了解了张益唐的研究在数论里边大概是处于什么地位,可能会遇到什么问题。但是实际采访时,也没有太多机会探讨这些对普通读者来说很难的问题。就算用专业的话题打开了话匣子,那我也接不上话。更重要的是找到连接专业与通俗的纽带吧,这一点,在其他许多领域也存在一样的难度。在采访中,捕捉那些看得见的行动是容易的,捕捉看不见的思想流变是困难的。但那往往是一个人最迷人的地方。我还在学习怎么去呈现这方面的内容。
谷雨:你曾经在一个讲座中谈到,设置一个意象在长篇故事写作中非常重要。这一点能不能展开谈谈?你觉得这篇稿子有没有这么个意象?
金焰:这篇稿子的一个遗憾,就是没有设置一个比较明确的意象,但是有贯穿始终的一条主线,就是数学中的大问题。长篇报道很容易结构散掉,设置一个意象,会让写作简单很多,就像一个抓手一样,一直有一条线在牵引,节奏明快。比如我们之前做过一篇《逃跑者,胡歌》,意象就是胡歌的逃跑,从他少年时代逃离家庭生活,到后来他想逃离演员角色。当然,不见得每篇稿子都能抓得住一个意象。
谷雨:因为稿子对张益唐的成长背景、性格成因交待不多,总感觉稿子缺了点什么。张益唐的妹妹张盈唐写过一篇《清歌如烟——我的哥哥我的家》,其中张益唐和父母的部分,是提升人物丰富性、深化对人物理解的好素材。采访中,张益唐有没有谈到这方面的事?没写这一块内容,是怎样的考虑?
杨宙:他并不愿意谈论这些事情,加上操作时间有限,也没能采到更多这方面的内容,最后也就没写进去了。如果有更丰富的素材,可能也需要更宽广的文章结构吧。
金焰:你说的这一点确实存在。我们在采访张益唐的时候,他对这个话题非常抵触。如果采到这一块内容,稿子会更有力度一些。
谷雨:稿子标题“天才的野心”是《人物》杂志的风格,但感觉是不是可以取得更有张力一点。你认为呢?
金焰:准确地说,这个野心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而是指天命一样的东西。用在张益唐身上,就是他一直研究的数学中的大问题。张益唐提到《米开朗基罗传》,我觉得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相似的精神内核。杨宙也看过这本书,所以她在和张益唐交流的时候,抓到了这个点。
米开朗基罗雕像(局部)
谷雨:你在朋友圈转发这篇稿子时写了句“My partial understanding”。张益唐这个人,你觉得自己理解得最深的一点是什么?他身上的哪些东西,可能是你无法通过采访、观察去理解的?
杨宙:我之所以说是“partial understanding”,对应的是稿子里提到的张益唐追求大问题,不愿意发表一些“partial result”。而当时的我只能写出“partial understanding”。所以一直到写稿前我都比较沮丧,觉得自己并没有多么深入地理解他。现在呈现出来的“野心”是更动态的,而我对他的理解是更静态,更静水深流的:站在他的角度,不是我非要做出什么东西,而是我的能力、我的天赋决定了我应该做这些东西,我也有信心能做出来。就算最后无疾而终,那我也享乐其中,所以我对境遇不惋惜,不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