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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尘肺病人档案:母亲的伤痛 | 谷雨故事

2016-03-21 王克勤 谷雨故事



▲  厍发连和儿媳厍隆燕(摄影:周昱、王克勤) 


“我的心好痛!”

    

从屋里找到身份证,她来到院里,有意躲在人少的地方,用手轻轻抹擦着儿子身份证上的尘土,儿子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了。她终于没能忍住,哽咽着自言自语“我的心好痛!”

    

这一刻,她将头扭过去,茫然的仰视夜空。我看到老妈妈的脸有些变形,眼睛红红的,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脸上的皱纹分外突出,她左手掌心儿子的身份证白的有些刺眼。

   

这一刻,我十分内疚!我不应该向这位失去儿子不久的老妈妈要她儿子的照片。


儿子死于尘肺病

    

老妈妈名叫厍发连,69岁,2015年7月14日傍晚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恰恰是她失去儿子刚刚半年,儿子腊月初四离世,仅38岁。留下一个双目失明且乳腺癌晚期的妻子和一个7岁的孙子,这母子二人都得依靠老妈妈养活。

     

这个家庭现在只有3人,老妈妈、儿媳妇、小孙子。

     

这一家三口,居住在秦岭山脉的半山腰上,是我从陕西进入湖北地界见到的第一个农户,她们是湖北省郧西县湖北口乡虎坪村后峡自然村的普通农民。



▲  厍发连今年69岁,她的儿子死于尘肺病,儿媳厍隆燕(左)现年30岁,患有癌症。孙子7岁。


老妈妈共生育三女一子,老大老二老四为女儿,三个女儿都嫁给本村农户,三个女婿均以务农打工维持生计。儿子周文兵,排行老三,1977年出生。老妈妈说:“只上了小学四年级,就再也没去上学了。”“屋里穷的很、贫寒的很,只能外出打工,十四五岁就出去了”“到哪去打工?只能到煤窑子、石砂场、灵宝山上打工。”一直赚不到多少钱,直到30岁那年的中秋节,才娶了媳妇,结了婚。

    

儿媳厍隆燕,现年30岁,系本乡虎头岩村人,出生时即双目失明。2007年她22岁,与30岁的周文兵结婚,第二年就生了孩子。年轻的妈妈厍隆燕天生的美人一枚,身材苗条、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如果此前不知其是盲人,无法想象在这样贫困的大山深处还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然而,更遗憾的是,她患有乳腺癌,并且是晚期,一直在进行化疗,头顶已没几根头发了。我见她的时候,她一直戴着帽子,静悄悄地坐在屋角,一声不吭,安静的像一只听话的小猫。



▲ 厍隆燕长得很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却什么都看不见。


她什么农活都做不了,连同在农家小院里干一些家务也有困难,老妈妈安排她做剥玉米、砸山核桃的事情,她就会一刻不歇的在那里忙活着,直到老妈妈喊她停下来。

    

与丈夫周文兵结婚时,厍隆燕便知道自己的丈夫患有尘肺病,还伴有肺气肿,她也听说有些与他们一起外出打工得了尘肺病的村民,年轻轻的就没有了。对此,我十分疑惑,厍隆燕淡淡地说:“我是个残疾人,他也生了病,我们都是病人,我们就是这个命,慢慢过。”

   

周文兵的病情在他们婚后逐渐加重。1999年前后,与他一起到陕西户县一家石英砂厂打工的同村伙伴们,一个一个都死去了。



▲  1999年,与周文兵(中)一起去打工的这五个青年,除左二还活着外,其他四人均夺命尘肺病,右二是18岁死亡的詹先锋。


令人难以接受的是,2001年第一个死于尘肺病的伙伴,就是与周文兵相处最好的发小詹先锋,去世当年,仅18岁。自此,周文兵所在的村庄就像遭遇了魔咒:

    

2002年,詹成良,23岁;

2003年,程正详,20岁;

2003年,王仁贵,26岁;

2004年,陈根生,32岁;

2009年,陈根发,27岁;

2009年,詹约胜,53岁;

2011年,石永生,40岁;

2015年,周文兵,38岁;

2015年,丁久成,38岁。

    

被尘肺病夺命最小的是詹先锋,詹家距周家不远,也在半山腰上。詹先锋的母亲红着眼睛对我讲,娃是1983年农历五月十六生的,小学毕业后在家待了两年就出去打工了,在户县的一家石英砂厂。也就前后两年多,2000年生病回家了,喘不上气,不停的咳嗽。在十堰的医院先后住了好几次院,打一针得400块钱。2001年农历八月初五,医生说治不了,花钱太多。我们便把娃拉回来了,八月初九娃就走了。

    

之所以如此短的时间,詹先锋被尘肺病夺命。正如他父亲所说:“这娃太老实,在石英粉出料口,专门拿袋子接料,粉尘喷起来,直接就灌进肺里了。”



▲  2001年,年仅18岁的詹先锋被尘肺病夺命,2015年秋天,我见到他的父亲与母亲。


自2001年詹先锋死亡,15年来,这个仅有65户人家的小山村里,死于尘肺病者10人,其中30岁以下者占了一半。目前这个小山村里还活着的尘肺病农民有14人。

    

周文兵的岗位与詹先锋差不多,一直在砂石厂、煤矿、金矿四处打工,在一个个伙伴们离世后,他也无法幸免于难。

    

2008年周文兵的孩子出生,随着孩子的成长,三四年后,他“咳嗽得越来越严重了”“不断跑医院,四处借债,住院治疗”。最后,也没能保住命,“被尘肺病祸害掉了”周文兵的妈妈沉痛地说。



▲  虎坪村的尘肺病死亡名单


母亲的忧虑

     

儿子被尘肺病夺命后,家里就剩老妈妈与儿媳、孙子了,老伴早在2011年去世,如今老妈妈非常担心自己的三个女婿。三个女婿都是本村普通农民,都上过矿山、去过砂场。

    

老妈妈最担心大女婿与二女婿,大女婿二女婿都“咳嗽得凶,喘得厉害,大家都很担心”。老妈妈说:“我担心他们会得尘肺病,他们说怕啊!不敢检查,医院也不敢去。”

    

自从儿子离世后,这三个女婿就再也没敢到矿山与砂场去了。这样一来,经济收入就没有了保障,生活困难许多。老妈妈一方面在担心自己的生活,同时还在担心三个女儿家的生活。


这个家庭的另一个母亲——儿媳厍隆燕,自从丈夫被夺命尘肺病后,厍隆燕非常担心自己的父亲。“也到灵宝山的金矿上去打的工。从灵宝山回来,得尘肺病死了的人,在我们这里太多了。”“所以,我很担心我父亲!”

    

厍隆燕现在更忧虑自己的未来。2008年生了孩子后,小日子还算过得平稳自在。2013年3月,厍隆燕发现自己的乳房里突然生出了一个疙瘩。经过多次检查,当年冬天,医院宣布她患上了乳腺癌,而且已经晚期,医院立即对其进行手术,将她的乳房切除了。

    

自此,厍隆燕每两个月到医院做一次检查与化疗,每次费用达一万多元。

    

2014年10月,丈夫周文兵正准备回家拿钱,送妻子到郧西医院做化疗,没想到自己却倒在了家门口。亲友找车将丈夫与厍隆燕一起送到医院。后来鉴于病情太重,他们被一起转送到十堰市的医院。



▲  2014年,周文兵与厍隆燕一起住院的日子。

    

“我当时住在22楼的肿瘤科,他住在6楼的内科”,“我情况比他好,还到他的病房里看他。”

     

“就这样,没几个月,他就走了。”

    

活着

   

 “现在家里最大的负担是我的化疗费。”

     

厍隆燕说完这句话,便深深的低下了头。

     

她可能不想让我看到她的痛苦与无奈,而这一点也正是村里的乡亲们不断向我提及的,老妈妈不给儿媳治病。“虽然你们爱心人士捐了钱,但是老太太,把钱捏在自己手里,不给儿媳治疗费。”

    

为什么老妈妈如此“狠心”?

    

先了解一下她们的家境。

     

中国农民最大的财产是房子,先看看她们家的房子。顺着秦岭深处的山间羊肠小道,来到半山腰的坡地上,进入眼帘的是一排依山而建的土坯房,土黄色,没院墙,破旧,全敞开的坐落在山坡上。屋檐下挂了一排玉米,从这头一直挂到那头,金灿灿的,让这个原本沉闷的庭院有了点生机。



     

门前的小庭院,走起来有些泥泞,院里大量的玉米被晾晒在支撑起来的的竹席上。

     

她们有3间房。中间的是堂屋,两边各一间卧房。屋基是石头砌起来的,踩着两级石头台阶,直接就可以跨入最中间的堂屋。直对的正堂墙角下摆着两个80公分高的木柜,灰暗破旧,周围堆了许多土豆,除此还摆着一个小方桌与几个小凳子。墙上一如许多中国农户一样,贴着许多领袖画儿。

    

右侧的卧房摆着几件破烂的家具和一张床,自从儿子死了后,这个房间再也没有住过人,老妈妈与儿媳妇及孙子挤在左侧卧房一张并不宽的床上。床单与被子,是那种从地摊上批发来的。床边上放着两个木柜,尘土不少,已经看不清楚颜色。只看到柜子上有一个小狗石英闹钟,煞是可爱。往屋里看,依然堆着土豆,还晾了许多从山上采来的五味子。


     

三间房的两边,修了一间厨房,搭了一个羊圈。院子里还搭了一个棚子,是鸡舍与草棚。除此,还在院子边上修了个猪圈。

   

老妈妈要养活这一家三口,靠什么?

   

农业收入:家里有地5亩,2015年农业收成如下:

   

玉米1000多斤,用来养猪养鸡;

小麦1300斤,自己吃,作为年口粮不够;

土豆1000斤,自己吃;

黄豆150斤,卖钱,约值350元左右。

   

养殖收入:


4只鸡,鸡蛋供孙子吃;

7只羊,目前都是小羊,是爱心人士给钱购买的,以改变家境;

一头母猪,2015年下了一窝,12个猪仔,平均每只卖110元,去年收入1200元。

    

副业收入:采摘中药材:


五味子。每年七八月间秦岭山崖都会有五味子,年已七旬的老妈妈不得不早出晚归上山采摘,以维持一家生计,2015年两三个月时间采摘,晒干后,总共卖了五六百元;    



▲  秦岭腹地又一个尘肺农户


柴胡,野外打一些,自己种一些,一年也能收入一二百元。



▲  老妈妈在打理柴胡


上山采摘五味子,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我第二次去她们家时,正赶上老妈妈采摘了满满一背篼回来,那是中午时间。老妈妈告诉我,是凌晨五点多就出去的,也仅仅采摘了这么一背篼。晒干了可能值20多元吧。


老妈妈告诉我:有两次采摘时,没站稳,从山上摔了下去。好在树多,拦住了,没有摔坏。



▲  老妈妈背着一背篓刚刚采摘的五味子回来。


我问,有没有想过找些其他活呢?

    

老妈妈苦笑着说:“儿子原来在的时候,靠着他,还行。现在不行了,一家三口就得靠我这个老婆子了。没有一个工地会给我这个老婆子活干。再说,她们娘俩个得吃饭,我也出了不门。只能一边顾家,边在山上找食。”

    

老妈妈讲,孙子在镇里的小学读二年级,需要吃、需要穿,所以得想办法赚钱,养活三个人。


去年7月,专项救助中国600万尘肺病农民的公益机构大爱清尘组织志愿者探访秦岭山区,著名影星袁立跟随我走进了这个家庭,并将这个孩子认为义子,孩子的学习及生活问题,现阶段是有保障的。

     

儿媳每两个月就得化疗,这让老妈妈压力巨大。老妈妈说:“一次就得一万元。没有男人的家庭,有谁愿借钱给我们?”

    

去年底到今年初,厍隆燕已经连续三四个月没有去医院做化疗,邻居都在担心儿媳妇的病,

     

“我没得办法呀,这让我们怎么活!”


老妈妈眼眶里含着泪水,摊开双手,对我说。

     

我发现这双手已经完全变形了。     

   

 “为了孙娃子,再苦也得撑着!”她最后坚定地对我说。

     

其实,儿媳妇的娘家看到这边太苦,又加之老妈妈不给儿媳妇治疗的钱,曾多次想把女儿接回去。儿媳妇厍隆燕硬是没有走,她平静的对我讲:“娃娃这么小啊,娃娃重要!”


(图片摄影:周昱、王克勤)


作者简介

王克勤,调查记者,大爱清尘公益基金发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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