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埃博拉危机,悄悄发生在华盛顿 | 谷雨推荐

2016-03-30 理查德·普雷斯顿 谷雨故事



▲ 西非埃博拉疫情,2014年9月5日,利比里亚首都蒙罗维亚,8岁的男孩James Dorbor被医疗队送往治疗中心。他在外面躺了6个多小时才被收治。Daniel Berehulak 摄


编者按

《纽约客》撰稿人理查德·普雷斯顿的非虚构作品《血疫:埃博拉的故事》堪称科学类非虚构写作的典范。对于普通人难以了解的专业领域,理查德·普雷斯顿的表达精准而专业,同时又形象生动。在充满戏剧性的故事中,有理查德·普雷斯顿式的讲述方式和写作风格。


谷雨获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连续三天推荐该作品,展示非虚构写作可以探索的宏大空间、领域及可以达到的高度,为国内的非虚构写作提供一个参照。本文为第三篇。明日谷雨将推出《血疫》作者访谈。



《血疫:埃博拉的故事》

(美)理查德·普雷斯顿 著  姚向辉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6年03月


五百只猴子,体重共计三吨左右——就好比核心正在熔毁的核反应堆。


病毒爆发于美国核心


四点半,闹钟响了。杰瑞·杰克斯起床,剃须刷牙,穿衣服出门。工作组穿的是平民服装。谁也不想引来关注。穿军服和迷彩服的士兵,再套上密封防护服,肯定会激起大众恐慌。


五点钟,他来到研究所。天空尚未有要破晓的兆头。一群人已经聚在了大楼侧面水银灯下的装卸台旁。昨夜寒流来袭,他们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吉恩·约翰逊,这场生物战争的埃阿斯,在装卸台上踱来踱去,穿行于大堆的军用迷彩包装箱之间:这些是他从奇塔姆洞穴带回来的剩余物资。箱子里有密封防护服、电池组、橡胶手套、外科手术服、注射器、针头、药物、解剖工具、手电筒、一两套人类外科手术包、钝头剪刀、样本袋、塑料瓶、防腐液、带红色花标的生物危害废物袋和手压式花园喷雾器——用来向防护服和需要消毒的物品喷洒药水。他拿着一杯咖啡,笑嘻嘻地对士兵们说:“不许乱碰我的箱子”。


一辆无标记的白色厢式货车开过来。吉恩亲自把箱子装进车厢,出发前往雷斯顿。他是第一波攻势。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份份《华盛顿邮报》落在附近地区家家户户的车道上。头版报道就是猴舍的事情:弗吉尼亚州实验用的猴子体内发现致命的埃博拉病毒。


已知对人类最致命的病毒第一次在美国本土现身,出现于雷斯顿某家实验室从菲律宾进口的一批实验用猴子体内。


昨天,弗吉尼亚州和联邦的顶级传染病专家用大半天时间制定了详细计划,追踪这种罕见病毒的传播途径和可能已经暴露的人员。计划中包括询问照顾这些猴子的四五名实验室雇员和其他接近过猴子的人员;出于预防起见,这些动物已被销毁。


联邦和州的卫生系统官员认为其他人接触这种病毒的可能性很低。这种病毒的致死率在百分之五十到九十之间,对直接接触患者的人来说传染性极高,而且目前尚无疫苗。


“确实有一定程度的担心,但我不认为值得恐慌,” C.J.彼得斯上校说,他是一位内科医生,也是这种病毒的专家。


C.J.知道,一旦大众得知这种病毒的威力,逃离雷斯顿的车辆肯定会堵塞交通,母亲会对着电视摄像机镜头哭喊:“我的孩子在哪里?”对《华盛顿邮报》记者讲话时,他很谨慎地没有说到行动中比较夸张的那些部分。(很久以后,他这么对我说:“我觉得提到密封防护服肯定不是什么好主意。”)他很谨慎地避免使用吓人的军事术语,例如:病毒倍增、致命传染链、崩溃并流血至死和收紧反应。即将有一场防御生物危害的军事行动在华盛顿近郊展开,他绝对不希望被《邮报》发现。


这场生物隔离行动有一半重点是新闻封锁。C.J.彼得斯对《华盛顿邮报》的评论经过蓄意设计,目的是为了创造出局势已受控制、一切安全和其实很无聊的印象。C.J.明白局势有多么危急,但只要他愿意,就能表现得非常圆滑,他对记者用上了最友好的声音,在电话里保证说不存在什么问题,仅仅是每天都能见到的技术小困难而已。记者不知怎的得出结论,以为“出于预防起见,这些动物已被销毁”。但实际上,噩梦的源头、派遣小组进场的原因就是它们还没有被销毁。


想知道这次行动是否安全,唯一的办法就是尝试。彼得斯认为,坐视病毒在猴群中蔓延会构成更大的危险。那幢楼里有五百只猴子, 体重共计三吨左右——就好比核心正在熔毁的核反应堆。猴群核心起火,病毒将以可怕的速度倍增。

凌晨五点,C.J.爬上研究所的装卸台。他将和这帮人一起去猴舍,看着杰瑞的小组进人高危区域,然后回研究所应付新闻媒体和政府机构。


六点半,他下令出发,车队驶出德特里克堡的正门,向南朝波托马克河而去。车队里全是普通车辆:军官的家庭轿车,军官穿平民服装,怎么看都是通勤上班族。车队末尾是两辆无标记的军用车辆。一辆是补给货车,另一辆是白色救护车——4级生物隔离的救护车,里面是陆军的医护疏散小组和俗称“气泡担架”的生物隔离舱。这是一副战地担架,用透明塑料制成的生物隔离气泡包裹。假如有谁被猴子咬伤,就必须进入气泡,然后转送到监狱隔离。补给货车是无标记的白色冷藏厢式卡车,用来存放猴尸和血样试管。



▲西非埃博拉疫情,2014年10月6日傍晚,利比里亚邦县(BongCounty),医疗卫生工作人员在埃博拉治疗部忙碌。Daniel Berehulak 摄


队伍里没人穿制服,只有救护车小组的几名成员穿迷彩服。车队在岩石角过波托马克河,开上利斯堡公路时恰逢高峰时刻。车流拥挤得前车挨后车,军官们有点丧气。他们和暴躁的通勤族争斗一路,花了两个小时才赶到猴舍。车队终于开进办公园区,这会儿园区已经满是上班族了。补给货车和救护车从侧面经过猴舍,停在大楼背后的草坪上,远离人们的视线。大楼后侧是一面砖墙,有几扇狭窄的窗户和一扇玻璃门。这扇玻璃门就是他们的进入点。他们把补给货车停在门口。


大楼背后的草坪边缘是从山坡延伸下来的灌木和树丛,再过去是日托中心的操场。他们能听见孩童的喊叫声,隔着灌木丛能看见裹得严严实实的四岁孩童在荡秋千和绕着玩具屋乱跑。行动地点附近有孩子。


恐怖的猴舍


杰瑞·杰克斯在看大楼平面图。他和吉恩·约翰逊决定让队员进大楼再穿防护服,而不是就在草坪上穿,就算新闻报道组来了也没东西可拍。他们穿过进入点那扇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储藏间。这里是整备室。隔着煤渣砖的墙壁,他们能听见微弱的猴子叫声。不存在猴舍里还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第一个进去的将是杰瑞·杰克斯,他打前锋。他决定带上手下的一名军官:戴过绿色贝雷帽①的马克·海因斯上尉。他个头矮小,性格认真,身体结实,接受过绿色贝雷帽的潜水训练。他曾经身穿潜水器材,在夜里从飞机上跳进公海。(“我得跟你说清楚,”海因斯这么对我说,“我潜水可不是像平民那样是为了找乐子。我潜水的地点主要在中东。”)海因斯上尉不是穿上密封防护服会犯幽闭恐惧症和恐慌的那种人。另外一点优势在于海因斯上尉是兽医,他了解猴类。


杰克斯和海因斯爬上补给货车,在后门拉起塑料帘布以保护隐私。他们脱光衣服,冷得瑟瑟发抖。他们穿上外科手术服,走过草坪,推开玻璃门,进入储藏间-整备区,陆军的后勤小组(也就是救护车上的那组人,由伊丽莎白·希尔上尉带领),帮他们穿上密封防护服。杰瑞和海因斯上尉对战地生物防护服都一无所知。


他们穿上的是橙色的雷卡防护服,用于战地防御可经空气传播的微生物,这种防护服曾经用于奇塔姆洞穴的勘探——事实上,其中一些就来自吉恩·约翰逊从非洲带回来的剩余物资。雷卡防护服的头盔是个透明的软塑料球体。防护服从内部加压。电动马达从外部吸入空气,过滤病毒后灌入防护服,因此防护服对外保持正压,空气中的病毒粒子很难钻进去。雷卡防护服和Chemturion重型密封防护服的功能相同,都是用经过多次过滤的空气包围身体,确保高危病原体不会接触到身体。陆军通常不会把雷卡称为太空服(密封防护服),只会叫它“雷卡”或“战地生物防护服”,但实际上雷卡就是一种密封防护服。


杰克斯和海因斯戴上橡胶手套,伸直手臂,后勤小组用胶带把手套和防护服袖口贴在一起。他们穿着运动鞋,又套上一层亮黄色的橡胶靴,后勤小组用胶带把橡胶靴和防护服裤腿贴在一起,在踝关节上方封得密不透风。


杰瑞紧张极了。他以前规劝过南希,身穿防护服对付埃博拉是多么危险,但今天他即将带着一组人走进埃博拉的地狱。此刻他并不在乎自己会发生什么。他是可牺牲的,他很清楚这一点。进去以后,也许他可以暂时忘记约翰吧。他打开送风机,防护服在身体周围膨胀起来。感觉还不坏,只是汗流浃背。那扇门就在正前方。他拿着猴舍的平面图,朝海因斯上尉点点头。海因斯准备好了。



实验中的猴子,图片源于网络。


杰瑞打开门,两人走进去。猴子的叫声越来越响。他们站在一段不通风、没有光的煤渣砖走廊里,左右两边各有一扇门:这是临时气密室,灰色区域。气密室有一条规则,就是两扇门——近端门和远端门——绝对不能同时打开。这是为了防止被污染的空气回流进人整备室。门在他们背后关上,走廊里黑洞洞的:一片漆黑。该死,我们忘了带手电筒。但为时已晚。他们继续前进,摸着墙走向远端门。

…….


这时候,华盛顿四台的电视新闻报道车已经赶到猴舍。猴舍雇员隔着窗帘偷看报道车,记者过来揿响门铃,没有人给他开门。达尔加德说得很清楚,禁止任何人与媒体交谈。说来也巧,费尔法克斯医院的救护车恰好来接弗兰蒂格。四台的时机抓得不可能更好了。报道人员打开灯光,开始拍摄。猴舍的门开了,米尔顿·弗兰蒂格踉踉跄跄出来,他还穿着Tyvek连体服,显得一脸尴尬。他走到救护车前,医护人员打开后门,弗兰蒂格自己上去,躺在轮床上。医护人员关门离开,四台小组紧追不舍。几分钟后,救护车和四台的报道车开进费尔法克斯医院。弗兰蒂格被送进隔离病房,只有穿白大褂、戴橡胶手套和口罩的医生和护士可以进去。他说他感觉好多了。他向上帝祈祷,看了会儿电视。


但对猴舍里剩下的员工来说,局势已经变得无法忍受。他们看见有人穿密封防护服进进出出,看见同事在草地上呕吐,看见四台报道车紧追救护车不放。他们锁上大门,匆忙离开。


猴舍大楼里还有四百五十只活猴,叫嚣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上午十一点。阵雪断断续续。天气越来越冷。猴舍的空调系统彻底失灵。气温飙升到32摄氏度以上,猴舍变得雾气腾腾,充满恶臭和猴子的叫声。动物饿了,因为上午还没喂过饲料。大楼的各个房间里都有猴子眼神呆滞,面无表情,有一些孔窍流血。鲜血滴在笼子底下的金属托盘上……嘀嗒,嘀嗒,嘀嗒。

……


核平行动


这是一个冰冷的阴天。猴舍背后的树木落光了叶子,冷风赶着树叶飒飒滚过草坪。父母们把孩子送到山坡下的日托中心,孩童在秋千上玩耍。吉恩·约翰逊继续训话:“你们在行动时都必须假定埃博拉能够通过空气传播。你们知道风险,你们有经验。”他的视线落在一名一等兵身上,她叫妮可·博克,很漂亮,留着金色长发,只有十八岁——他心想:她是谁?我没有见过她。肯定是杰瑞的下属。他们还只是孩子,不明白要对抗的敌人有多可怕。“你们必须严格遵守操作流程,”他继续道,“无论有什么问题,都必须提出来”。


杰瑞站起身,对他们说:“没有问题就等于愚蠢。有问题就问。” 妮可·博克列兵在想会不会轮到她进猴舍大楼。“这件事我们要做多久,长官? ”她问他。


“直到所有猴子死亡,”他答道,“这里有四百五十只猴子。” 我的天,她心想,四百五十只——这要忙多久啊?


问题不多。他们很紧张,沉默而变得内向。杰瑞·杰克斯走进整备区,后勤小组帮他穿上雷卡防护服,给他戴上头罩,送风机开始呼啸。他对队员说里面见,然后和搭档托马斯·亚蒙军士走进气密室。 近端门在身后关闭,两人站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黑洞洞的气密走廊,打开远端门,进人高危区域。


这里一片狼藉,多日未经清扫。工作人员匆忙离开,地上到处是猴饲料,文件扔了一地,办公室里有翻倒的椅子。人们像是鼠蹿而去。杰瑞和军士开始侦察情况。他们身穿防护服,走得慢而谨慎,像是沉船打捞潜水员在深水区作业。杰瑞走进一条小走廊,通往另外几 间猴舍。他看见满是猴子的房间,所有猴子都盯着他。七十双猴类眼睛紧盯着防护服里的一双人类眼睛——它们发狂了。它们饥肠辘辘,想吃东西。它们把所在的房间弄得一塌糊涂。哪怕是关在铁笼里,猴子也能把房间搞得一塌糊涂。它们把饲料扔得到处都是,用手指抓着粪便在墙上乱画。墙壁一直到天花板都是猴子留下的印记。这是灵长类灵魂留给人类的神秘信息。


杰瑞和军士找到几袋猴饲料,走进大楼的各个房间喂猴子吃。这些动物很快就将死去,但杰瑞不希望它们不必要地受苦。喂猴子的时候,他顺便寻找埃博拉的症状。他在许多房间里发现了眼神迟钝和无精打采的动物。有些猴子流着鼻涕,有些猴子的鼻孔周围有带血的绿色凝痂。他在一些铁笼下的金属盘上看见成滩的血迹。这些迹象让他深感不安,因为它们说明这种病原体已经传遍整幢建筑物。他看见有些猴子咳嗽和打喷嗔,像是得了流感。他怀疑这会不会是某种埃博拉的突变体:可空气传播的流感型埃博拉。他推开这个念头,不敢多想,因为越思考越恐怖。流感型埃博拉的可怕程度不会亚于核战争。塑料头罩内侧凝结了一层水珠,使得他看不清猴子。但他能听见声音,尖叫声甚至盖过了送风机的呼啸。他尚未有幽闭恐惧症或惊恐爆发的预感。他是不会在这里丧失理智的。



▲埃博拉是人畜共通病毒,通常借由体液、黏膜、皮肤等接触造成感染。尽管世界卫生组织苦心研究,至今仍没有辨认出任何动物宿主,目前认为果蝠是病毒可能的原宿主。图片源于网络。 


几名队员在整备区度过了接下来的半小时,他们撕开消毒封袋, 取出注射器,套上针头,准备装人药物。


离士兵几英尺的地方,马克·海因斯开始穿防护服。后勤小组帮他穿好防护服后,他对士兵训话,他要他们跟他进去后,必须记住几点事项。他说:“你们要为整整一幢楼那么多的动物实施安乐死。这次行动不是游戏。不要对动物产生依恋。它们反正也会死于埃博拉。所有动物都必须死,一只也不能放过。处死动物的时候不要多想。记住这是在阻止病毒传播到其他地方去。不要逗弄猴子。我不想听见笑声,看见有人和动物玩耍。我会很严厉的。记住兽医的信条:你们对动物负有责任,你们对科学负有责任。这些动物为科学献出生命。它们被困在了这个地方,这不是它们的错。它们和病毒毫无关系。你们要盯紧各自的搭档。绝对不要把用过的针头递给别人。针头拔掉盖帽后,必须对准动物而去。使用后立刻放进锐物容器。要是谁觉得累了,就向上司报告,我们会给他消毒,让他出去休息。”他转过身,和搭档一起走进去。


“接下来是谁?”吉恩·约翰逊朗读名单。“古德温!接下来 是你。”


名叫夏洛特·古德温的一等兵跑出去,爬上货车,脱掉全部衣物,穿上外科手术服、长袜和运动鞋,戴上束发帽。货车里冷得够戗,她觉得尴尬而脆弱。


回到整备区,后勤小组帮她穿衣服。有人对她说:“你个头比较小,我们给你准备了特制的防护服。”其实并不是特制的,而是男性的大码防护服,但她只有五英尺高。防护服像口袋似的挂在身上。后勤小组用棕色胶带贴好她的手腕和脚腕,打开送风机。


一名陆军摄影师为行动存档拍照,闪光灯过后,她心想:天哪,照片上的我会戴着束发帽。简直是小丑帽。笨蛋帽。照片上的我会看不见头发,而且防护服尺寸太大,显得很胖。在行动存档照片里显得像个傻瓜,算我倒霉。


她拎着几盒补给品,踉踉跄跄走进灰色区域,心情激动起来,她心想:我这么年轻,不该经历这些事情。她才十八岁。紧接着,她闻到了气味。可怕的难闻气味穿过了过滤器。搭档敲了敲远端门,两人进入高危区域。头罩上的波纹扭曲了视野,就仿佛她站在了摆满镜子的房间里。猴类的气味在防护服里不堪忍受。这里非常安静,而猴舍通常不可能安静。这份安静比臭味和酷热更让她不安。


一扇门打开,杰克斯上校走进来。他说:“开始给注射器装药。双倍剂量氯胺酮。”


“是,长官,”她答道。


“军士和我将在这里撂倒猴子,”上校说。


夏洛特开始给注射器装满麻醉剂氯胺酮。杰瑞·杰克斯拿着装好药的注射器走进猴舍,卡进长杆顶端的插槽。军士将拖布杆伸进铁笼,按住一只猴子。杰瑞打开笼门,他仔细观察猴子,确保它不会暴起伤人,他将长杆伸进笼门,注射了这一针麻醉剂,收回注射器,关上笼门。笼门打开的时候最为危险。猴子会发起攻击或试图逃跑。杰瑞和军士逐个铁笼注射麻醉剂,猴子纷纷失去知觉。


每个猴舍房间都有两排铁笼。底下一排贴近地面,光线昏暗。杰瑞必须跪在地上才能看见笼内情况,但隔着头罩他很难看清楚。膝盖疼得难受。他打开笼门,军士将拖布杆伸进铁笼,猴子会使劲挣扎, 企图逃跑,军士会说:“好了,逮住了。我按紧了。”杰瑞将长杆伸向猴子,注射器瞄准大腿。猴子会好一阵尖叫抓挠,发出“喀拉!喀拉!”的吼声,针头好不容易才插进去。这是他做兽医这一行以来最艰难的经历。


队员陆续进入大楼。杰瑞让他们在走廊里集合,说:“每隔五到十分钟休息一下,检查同伴的防护服上是否有裂缝。要非常小心。确保自己按时休息。我要你们每小时休息十分钟。疲惫就容易大意。 每次他望进一个猴舍房间,都会看见满满一房间的眼睛盯着他。有些猴子会摇晃铁笼,叫声响彻整个房间。


杰瑞决定在大楼前侧办公区旁的一个小房间里设立见血区。见血区有个淋浴房,地上有排水孔。他们要利用排水孔冲走血液,用次氯酸钠溶液清洗物品。每次有血液流下排水孔,他们就紧接着灌注漂白水——他们可不希望埃博拉病毒进人雷斯顿的排污系统。他们找到一张带轮子的金属检验台,推进见血区。杰瑞将队员分成几组:取血组 (在取血台前操作)、安乐死组(处死猴子)和验尸组(切开猴尸,取组织样本,将尸体装人防护处理袋)。


他们组成了流水线。每隔五分钟左右,杰瑞·杰克斯带一只失去知觉的猴子走出猴舍房间,沿着走廊来到见血区,他将猴子的双臂锁 


死在它背后。他将猴子放在取血台上,海因斯上尉将针头插进它的大腿,抽出大量血液,注人几个试管。上尉再将失去知觉的动物交给内特·鲍威尔少校,少校给猴子注射安乐死药剂T61——直接注入心脏。确定猴子死亡后,少校将尸体交给负责尸检的斯蒂夫·丹尼上尉。丹尼上尉用剪刀切开尸体,取肝脏和脾脏的样本。这些动物的肝脏颜色发灰,已经受到侵蚀,模样丑陋。


夏洛特·古德温列兵站在丹尼上尉身旁,负责传递工具。她觉得上尉在防护服里显得紧张而神经质。他从一具猴尸内掏出脾脏。脾脏上布满白色斑点,坚硬如石块,是一颗充满高危病原体的生物炸弹。 过了一会儿,他把剪刀交给她,让她尝试切开尸体。她很害怕,也非常兴奋。她在4级实验室里解剖携带高危病原体的动物尸体,这很可能是身穿防护服能从事的最危险的工作。这就像乘火箭飞行,让她觉得非常刺激。她的双手与死亡只隔着一层薄膜,而这种死亡比战场上的死亡更加可怕。她发现自己急于想完成工作。她看见尸体还睁着双眼。就仿佛猴子在看着她解剖自己。她想伸手帮它合上眼睛。她心想:它们最后看见的会不会是我的面容?


逃跑的猴子


天气转暖,阳光普照,风向调转,从南方吹来。核平行动的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三,陆军车队在通勤车流中来到雷斯顿,在猴舍背后展开部署。事情很顺利。上午八点,队员开始进人猴舍大楼。吉恩·约翰逊带来了水银灯,安装在临时充当灰色区域的走廊里。


杰瑞·杰克斯首先进去,喂猴子吃东西。他和亚蒙军士挨个房间巡视,不时发现已经死去或处于临终休克阶段的病猴。他们在休息室找到几把椅子,拖到走廊里摆成半圈,士兵轮流休息和灌注针管时可以坐下。时间慢慢过去,你会看见身穿橙色防护服的士兵和平民、男人和女人,头罩上蒙着冷凝水,疲惫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用T61装填注射器,整理放满血样试管的样本盒。有人扯着嗓门交谈,更多的人只是呆望墙壁。


上午过到一半,杰瑞·杰克斯在c室工作。他决定休息片刻,看看他手下的情况。他把房间留给亚蒙和克拉格斯,自己走进走廊。突然,c室一阵骚动,房间里的猴子狂喊乱叫。杰瑞跑了回去,发现两名军士站在门外向内看,神情警觉。


“怎么了?”


“一只猴子逃跑了,长官。”


“天哪,该死!”杰瑞叫道。


亚蒙军士刚打开一扇笼门,这只动物就蹿了出来,两名军士立刻逃出房间,关闭房门。


一只逃脱的猴子——杰瑞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它们能远距离跳跃。他本人就被猴子咬伤过,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利齿会切得很深。


他们隔着门上的玻璃窗向内张望。整个房间闹成一团,猴子在铁笼里打转,使劲摇晃铁笼,发出兴奋的高亢叫声。房间里有百来只猴 子在啸叫。但逃出来的那只在哪儿?他们看不见。



▲美国电影《极度恐慌》,一个年轻人在非洲扎伊尔捕捉到一只小白脸猴带回国出售。由于不合买主要求,年轻人将猴子放生,之后一种新型疾病在旧金山的香柏溪镇上蔓延。图片源于网络。


他们找到捕猴网:一根长杆,一端有个像口袋的网兜。他们打开门,慢慢走进房间。


接下来的事情在人们的记忆中犹如一场梦,这些记忆互相抵触。 隆妲·威廉姆斯下士记得猴子逃出了房间。她说事情发生时她坐在一 把椅子上,听见纷乱的喊叫声,那只动物突然出现,从她脚边跑过。她吓得不敢动弹,然后爆发出大笑:几近歇斯底里的紧张大笑。那是一只公猴,体型不大,态度坚决,绝对不会允许人类拿着捕猴网接近它。


杰瑞·杰克斯坚称猴子从未离开c室。它有可能从威廉姆斯下士的脚边跑过,然后又被赶回了房间里。


逃脱的猴子非常害怕,士兵也非常害怕。猴子停留在房间里,在铁笼之间来回奔跑。这显然惹恼了其他猴子,它们抓住机会撕咬它的脚趾。猴子的脚部开始出血,很快就在房间各处留下了血脚印。杰瑞用对讲机报告有一只猴子逃出铁笼,而且正在出血。吉恩·约翰逊说你必须采取一切手段阻止它。开枪打死它怎么样?用手枪,比方说军用点四五。杰瑞不喜欢这个点子。你看着房间里,发现逃脱的猴子大部分时间都躲在铁笼背后。你朝它开枪就等于朝铁笼开枪,子弹会击中铁笼或墙壁,说不定会在房间内弹跳。无论在什么环境下,挨枪子都不是好事,但在这幢楼里,一个小创口都可能是致命伤。他认为最安全的处置手段是进人房间,用捕猴网抓住它。他带着亚蒙军士进入C室。


两人走进房间,找不到那只猴子。杰瑞缓缓向前走,抬起捕猴网,随时准备发动攻击。但猴子在哪儿呢?他看不清楚。面罩上满是水珠,房间里光线昏暗。感觉就像在水下潜泳。他缓缓向前走,身体 尽量远离左右两边的铁笼,猴子异常兴奋,尖叫,乱跳,抓住栏杆摇 晃。猴子闹得震耳欲聋,他害怕太接近铁笼会被猴子咬到,因此始终沿着房间中线向前走。亚蒙军士跟着他,手握带有注射器的长杆。


“当心,军士,”他说,“别被咬了。远离铁笼”。


他慢慢走过一个个铁笼,向每一个铁笼内张望,想透过笼格看清它们背后的幽暗墙壁。视野边缘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他拿着捕猴网猛然转身,那只猴子越过他的头顶,从房间一侧飞到了十二英尺外的另一侧。


“抓住它!就在这儿!”他大叫,挥动捕猴网,长杆打在铁笼上, 但猴子早已跑远。


他继续慢慢走过房间。猴子摆动尾巴远距离跳跃,飞遍整个房间。鬼东西无论去哪儿都高来高去。杰瑞挥舞捕猴网,但再次扑空。 “狗娘养的!”他叫道。他赶不上这只猴子的速度。他花了十到十五分钟在房间里搜寻,眯着眼睛隔笼张望,但每次一发现猴子,它就会飞到房间的另一侧去。这种猴子体型很小,适合树栖生活。他心想,房间里的环境对它更有利。我们没有应付这种事的工具。在这儿我们不占上风,只能被它耍得团团转。


猴舍大楼外,彼得斯上校过来查看行动情况。他穿李维斯牛仔裤和运动衫,虽说天气很冷,但脚上是凉鞋和短袜。凉鞋加胡须,他更像60年代的老嬉皮士或看门人之类的低级雇员。他看见大楼门前有个陌生人。他是谁?这个人绕向大楼侧面,正在接近行动地点。C.J.连忙过去拦住他,问他有何贵干。


他自称是《华盛顿邮报》记者。“这儿有什么事情吗?”他问 C.J.。


“阿——呃——没啥事情”。C.J.答道。他忽然很高兴自己没穿上校制服,坏习惯终于带来了好处。他没有怂恿记者到侧面去看看窗户里面的动静。记者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很快就离开了。《华盛顿邮报》怀疑猴舍内部正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可惜负责此事的记者和编辑没有查清楚。


“这只猴子认得捕猴网,”杰瑞对军士叫道。这只猴子不会允许自己被一个裹着塑料口袋的笨拙男人抓住。他们决定留它在房间里过夜。


另一方面,还活着的猴子越来越激动。队员今天处死了大部分猴子,一直忙到天黑以后。有些士兵抱怨他们分担的责任不够,于是杰瑞分了些军官的危险工作给他们。他指派隆妲·威廉姆斯和内特·鲍威尔少校负责安乐死工作台。少校将用过麻醉剂的猴子放在台子上,反剪其双臂以防它意外醒来,隆妲摘掉注射器的盖帽,对准猴子心脏注射药剂——针头从肋骨之间瞄准心脏刺进去。她推动活塞,将药剂注人心脏,瞬间就能杀死猴子。她拔出针头,大量血液涌出针孔。这是个好兆头,说明她刺中了心脏。手套要是沾上血液,她就在一盆漂白水里清洗;防护服要是沾上血液,她就用海绵蘸着漂白水擦拭。


针头要是错过心脏就糟糕了。她推动活塞,毒药注人心脏周围的胸腔,猴子会猛地一跳。它弯下腰,转动眼珠,似乎开始挣扎。这只是濒死反射,但她会吓得惊呼,心脏评评乱跳。


杰克斯上校派她去取血工作台配合海因斯上尉,她从失去知觉的猴子身上抽取血液。她将针头插进猴子的腿部静脉,开始抽血。它们睁着眼睛。她不喜欢这样,感觉像是它们在盯着她看。


正在为一只猴子抽血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猴子的眼珠动了动,它似乎企图坐起来:这只猴子醒来了。它晕乎乎地看着她,抓住她拿着针管的手。这只猴子很强壮,针头从它大腿上滑出来,鲜血喷涌而出。猴子抓着她的手向嘴边拉扯:它想咬我的手!她叫道:“按住它,谁快来按住它!它醒了!”海因斯上尉抓住猴子的手臂,把它按在台子上,叫道:“有只猴子醒着!我需要氯胺酮!”


从猴子体内滑脱的针头割破了腿部静脉。猴子大腿上立刻形成了棒球大小的一团淤血。这团淤血越来越大,血液在皮肤下喷涌而出, 隆妲险些哭出来。她按住那团淤血,想帮猴子止血。她隔着手套感觉到那团淤血在膨胀。一团埃博拉淤血。


一名士兵跑过来,给猴子注射了双倍剂量的氯胺酮,猴子瘫软下去。

……


隆妲·威廉姆斯下士站在猴舍大楼的主走廊上,害怕自己会被关进监狱隔离。除了头盔里的呼呼风声,她听不见任何声响。走廊向两端无尽伸展,满眼皆是纸板箱、垃圾和猴饲料。军官都去哪儿了?杰克斯上校去哪儿了?大家去哪儿了?她看见猴舍房间的门。军官也许在那里。


有什么东西沿着走廊跑来——是那只逃跑的猴子!它直奔她而来,眼睛盯着她。它的手里有东西闪闪发亮——它抓着一支注射器。它朝隆妲挥舞注射器,动作饱含复仇的欲望。它想给她打针。注射器里装满了未知的高危病原体。她开始逃跑。防护服绊住她的脚步。她不敢停下,但走廊无穷无尽伸展,她怎么也跑不到尽头。出去的门在哪儿?没有门!她出不去!猴子扑向她,可怕的眼睛盯着她——针头闪亮,插进防护服……她在军营的房间里惊醒。


注释:①指美国陆军特种部队。


作者简介

理查德·普雷斯顿(Richard Preston,1954—),美国非虚构作家,《纽约客》撰稿人。他在普林斯顿大学获得英文博士学位,师从著名的非虚构作家约翰·麦克菲。普雷斯顿擅长以非虚构手法,处理科学题材。1984年,他出版了首部非虚构作品《第一道光》,这本天文学题材的书获得了美国物理学学会的科学写作奖。十年后,普雷斯顿推出了另一部科学写作经典《血疫》,这本描写埃博拉病毒缘起的作品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长踞《纽约时报》非虚构类畅销书榜首达61周。普雷斯顿因此获得了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颁发的防疫斗士奖,他也是有史以来唯一以非医师身份获奖的得主。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