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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共享厨房丨看客

2017-06-16 网易看客 看客insight

说个不好听的,有时候我恨不得在厨房点一把火来个大爆炸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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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人民公社在城市继续试点。伴随着“共产主义需要怎样的建筑”的讨论,安化楼如一片朝霞在天边轰然升起;半个世纪过去,与它同时建造的另外两座“社会主义样板房”福绥境大楼和北官厅大楼相继搬拆,只剩安化楼形貌依旧,逐渐被周围日益隆起的楼群包围,越发显出自身的古旧。


曾经,它作为样板房实验着共产主义的集体生活;如今,共产意味早已淡薄,它的内部裂变成一个个“原子”。


楼外的看客无不感佩岁月无情,楼内的住户大多盼望拆迁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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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化楼位于寸土寸金的东南二环内广渠门内大街14号。


2017年初夏,安化楼的外墙再次被刷上了一层饱和而明亮的粉色油漆;保温加层工程也宣告完工,楼里装上了更加结实的双层玻璃;二道、三道租客也依照规定清退完毕。


 自2014年安化楼脚下的广渠门内地铁站建好后,房管所明令禁止安化楼公房转租转卖。图为安化楼社区健身乐园旁的一行警示标语。


曾经有一段时间,由于频繁的换房、出租,大楼内人员变得参差不齐,公共厨房经常“失窃”。住户岳长圆老人回忆起那段日子仍觉得惊心:“有人进去随便拿,连油和锅都不放过。不做饭的时候,我们就干脆用防盗锁把厨房锁上。”


然而,独具“特色”的公共厨房最初并不在安化楼的设计蓝图上。


按照最初的设想,一楼本来是“吃饭不要钱”的公社大食堂, 如今大厅内停满了各式自行车、电动车和摩托车,墙上贴满小广告。


1958年建楼之初,人们遵循“大集体、小自由”的原则,构想着“两居室、没厨房,吃饭到楼下大食堂”的生活。不料没过多久,三年困难时期到来,一楼大食堂还没来得及投入使用便成了摆设,吃饭问题只能靠住户各自在楼道支灶生火解决。每到饭点,楼道里便烟雾缭绕。


1964年,北京有了煤气灶,房管所在每层各辟出三间房作为“公共厨房”,厨房中间摆着做饭用的案板,四周是一圈对着墙的灶台,可供8-10户人同时使用。


公共厨房没有排烟设备,每到饭点,整个楼道里都弥漫着饭香,“一家炖肉整层皆知”。


共产主义大楼的生活也因此添了几分集体味儿:每个公共厨房只有一个水表,水费按人头平摊;灶台上挂着值日牌,各户轮流清洁厨房;到了周末每户派出一人参加楼道的大扫除。住户们一个挨着一个并排烧水做饭,彼此生活得温馨默契。


安化楼的第一批住户大部分是回迁户、换房户和住房拥挤户,此外,还有一批负担得起每月4、5元房租的“高干”。


孙平老人是大楼落成后的第一批住户,如今她已年逾八十。“1962年,周围就这一幢高楼,路过的人都很羡慕。别看这楼50多年光景了,地砖还很结实。”老人边说边跺了跺脚,努力证明地砖如何历久弥新。她听说这座楼是苏联专家设计的,用的是十大建筑的余料。


“不过现在周围都造满了”。


安化楼的地砖材质相当考究,有人说这栋楼是用人民大会堂剩下的材料造的。


说起当年的老邻居,老人如数家珍:“东边是刘老师一家,西边是冯老师一家,还有隔壁的外经贸大学的陈老师,他的夫人和丈母娘也都是老师。”


“再后来人都搬走了,就什么都有了。”


位于九楼的歌舞俱乐部存在了不久便租给了一家医疗器械厂办夜校。


改革开放后,一批人搬出了安化楼,住进了条件更好的楼房。他们并没有放弃楼里的公房,照旧每月交着租金,再以高出数倍的价格转租出去。


公共厨房的水表上标着各家各户的房间号,两居室的合租户则用“大”和“小”来区分。


如此一来,安化楼住户日杂,除了留守的房客,更多的是二道三道的外来人员,楼上楼下300余户人家,“没打过照面”的越来越多。和谐社区维持了不久,矛盾便纷至沓来。有人认为自己用水比较少,水费按人头摊分并不公平,于是各户分装了电表水表;有人不再遵守值日制度,值日牌也不知被丢到哪去了。


到最后,人和人再也不挨着了。


刘姐在东边的大厨房准备宴客的晚餐。


老房客们早已习惯了这里,而新来的租户不会久住,待经济条件改善了,他们就会搬走。如今到公共大厨房做饭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宁愿在家里用电磁炉煮。”周末,刘大姐家里来了亲戚,见有陌生人来探幽,刘姐便问:“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饭?”


 一个位于楼层中部的公共厨房废弃已久,发毛的玻璃窗上,油烟成丝般蜷曲在豁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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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筒子楼标准的内走廊内堆满杂物,昏黄的灯光下,物品的模样无法辨别


杂物的挤占让本来近3米宽的楼道仅剩下一人能过身的缝隙。


楼道里偶尔传来电钻破土的声音,一个位于七层的房间正在铺瓷砖,屋里的杂物只能暂时堆放在走廊外。房主打了个比喻:“这里就像农村似的,自个儿家里都捯饬得挺好,一到外边就都是大土路,泥沙灰尘满天飞。”他打算把房间重新装修一遍,至于像厨房和走廊这种公共领域,“没门,那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别人霍霍,你就只能跟着凑合。”


楼梯间堆放了旧沙发、油毡和塑料布。这已经是居委会整顿后的成果。


车水马龙的广渠门内大街上停放着各式各样的共享单车,而一墙之隔的安化楼楼道内则散放着不明年月的杂物,人们不常用或废弃的杂货只管搁在走廊上,很少有人主动清理。


“说个不好听的,有时候我恨不得在厨房点把火来个大爆炸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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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当时正在天通东里小学教书的岳长圆住进了东配楼尽头一间24平米的一居室。退休后,岳老担任起六层楼长的工作,“按时收水电费、清洁费,以及处理大家的生活琐碎、邻里纠纷,我能解决的都给管。”至于楼道里堆放的杂物,岳老只能摇摇头。说起政府的保温加层工作,岳老本以为“有多大的震动”,最后“不过是换了扇窗而已”。每次在楼里遇见生面孔,岳老就上前探问:“你们是来解决问题的吗?”


 公共水房通常由两三户人共用。


岳老和附近三户人家共用一个水房,刚结婚的小两口、带着女孩的单亲妈妈,以及孩子刚考上政法大学的老两口,一共8口人。“每次他们上早班,我只能憋着”,实在憋不住,就在“家里解决”。


前不久,儿子在房山良乡给岳老安排了一套两居室,老人执意不去,因为“和他们合不来”。


 岳老通过打隔断造出一间“睡房”。


对门老张的小孩考上政法大学以前,夫妻两人在20多平米的房间里搭了一个简易阁楼,旁边再弄把梯子,让小孩住在上面,老两口住在下面。


昏暗的楼道里贴着几张醒目的黄色告示。因为厨房的公共水电分摊问题,住户们偶有纠纷。水费难收,纠纷难解,岳老就用毛笔写下告示,再用胶水贴在显眼的位置。


不时也会有A家的垃圾袋不小心堆放到B家门口等“乌龙事件”发生,前者的屡说不改惹来后者的喋喋不休,几个来回调解无果,岳老便自个儿把垃圾拎走,每每此时,他就会想起史铁生的小说:“总之,那楼里就是一个社会,一个理想社会的缩影或样板,那儿的人们不分彼此,同是一个大家庭。”大厨房的地板脏得比别的地方快,岳老又从家里拿来拖把,拖拖这里,拖拖那里。


“3月5号学完雷锋就没雷锋了。”


安化楼里的“活雷锋”,岳老算一个。他曾经照顾过楼里的四个孤寡老人,“现在三个已经没了,还有一个也犯糊涂了,去了敬老院。”老人从堆满杂物的书架里拿出一座“全国孝亲敬老模范”的奖杯,玻璃材质上落了些灰。后来看到上了年纪的老人,岳老会想起自己的母亲。

母亲多年前由于半身不遂卧病在床,岳老一直照顾在旁,然而儿女们却不理解,认为他有八个兄弟姐妹,犯不着把责任揽在身上。“他们说,人家都不管就你管,你傻呀。我说,对,我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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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老楼里住着的大部分是老人,生活痕迹与上个世纪60年代相去不远。铁锅、脸盆、煤气灶,构成了他们最简单的生活形态。


“这个暖壶是我1992年买的,现在还好使;这个是前年新买的,已经不保温了。


一位老大爷躲着孩子,坐在楼道里抽起了烟。


岳老则坚持白天看报纸上的新闻,晚上守在电视机旁,等六点半的《北京新闻》放完,就转去看七点钟的《新闻联播》,时不时也跟着点评两句,“一带一路挺好”。闲时就看点儿过去的东西,听点戏曲。


被问到更喜欢哪个年代,岳老觉得哪个年代都不错,真正的区别在于人对待感情的方式,“感情这回事,还是相互的。”


岳长圆老人平日喜欢和邻里唠嗑,邻居都认为老人有学问,写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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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个遇到的老房客都会提起大楼三点二米的层高,“现在哪有楼房有这个高度呀,顶多就两米六”;也有不少人向来访者介绍:“当年安化楼是北京最高的楼。”更多的时候,他们称它为“破楼”,“这破楼我看拆不成”、“你说这破楼吧,葛优那个《卡拉是条狗》,就是在这拍的。”


看到有人在大楼里拍照,在一旁浇花的廖大爷问:“有啥好拍的啊?”这让他想起一周前,楼里来了七八个年轻人在他门前的楼梯间逗留了一个多小时。“有个女孩,漂漂亮亮的,往沙发上一坐,旁边人举着相机‘哗哗哗’一顿拍。我说这破沙发有啥好拍的呢,他们说这里光线挺好的。”

后来回想起来,大爷觉得,“人家那叫艺术”。


“现在广渠门外大街停满了共享单车,呱唧一下,蓝的绿的黄的红的,都来了。现在我们这楼里也有这单车了,一辆蓝的一辆黄的,咋就都成私有财产了?”



摄影 / 李晶 皇甫天行

编辑 / 简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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