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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边境扫雷,活到今天全靠一个“怕”字

2018-03-30 网易看客 看客insight

打扫越战战场的20年里,王开学向地雷要回了225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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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前言

今年年初,我抵达了位于中越边境线的八里河村。


作为战争后遗症最深刻的见证者,村民王开学给我讲了许多这里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因为上百万颗埋藏在脚下的地雷而变得危机四伏。


在过去的30余年里,这里的居民(还有他们家的牛),终日过着轮盘赌式的生活,有人不幸触雷失去腿脚或视力,有人则丢了命。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生机勃勃的淡绿色塑料盒子里装着足以杀死一头牛的TNT炸药、走过一失足就性命难保的边境土路,那么我想,我还是那个在南海争端时叫嚣着“教训一下菲律宾”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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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栗坡县在官网的简介上这样写道:“位于云南省文山州,与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河江省接壤,素有‘南疆宝地’和‘边陲重镇’的美誉。”

 

尽管我努力克制这种令人沮丧的联想——但思维总会在不经意间碰撞到另一个隐秘的事实——这个西南边陲小县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这里为数众多如肾结石的地雷。


八里河村是云南文山州麻栗坡县的一个边境村落,远看和中国千千万万个普通村庄并没有太大区别。但这里紧邻越南边境,直线距离不过300米。大山背后,视线被遮挡的地方就算是踏出国门了。


经过3小时的飞行,我降落在海拔2000多米的云贵高原,又经过10小时的大巴和1小时的出租车,终于抵达了在外人看来充满危险的八里河村。 


一路行旅,路旁及远山的植被渐次葳蕤,显示着热带独有的蓬勃生机。 


听说我找学哥,出租车师傅说:“王开学是这里的名人。”


 村口的战争原址纪念碑


车子停在了村口,入口处立着一个碑,上面写着“八里河东山战争原址,云南省军区2007年6月立”。


经过多方打听,我找到了此行的目标,王开学大哥。


学哥看到我之后朝我挥手,边接过我给他带的礼物,边在嘴上嘟嚷:“来就来,买啥东西!”大概是多年来与外地记者打交道的原因,学哥的普通话比其他村民要标准。


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非常和蔼,甚至还有点帅。谁会想到,这是一个从雷区趟过生死的人。


在我向学哥表达了采访的想法后,他爽快地答应了我在他家住10天并拍摄他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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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他村民相比,王开学的房子显得有些陈旧。妻子、二儿子、二儿媳、孙子,加上王开学自己,这里一共住了五口人。


临近傍晚,学哥告诉我,他有事情需要去越南一趟,晚饭就把我安置在他的弟弟,王开富的家里。


王开富是八里河村的村长。席上,他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当然,还有酒。 


王开学的屋内光线很暗,两人就这么坐在唯一的光亮处说话。


八里河村位于东山,与老山主峰隔河相对,是那种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农村,一入夜便满天星斗,寂静会一直灌进耳鼓里。深绿色肌肤下,却秘而不宣地埋藏着边民们支离破碎的命运。


王开富喝得兴起,开始向我诉说起当年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战事。


硝烟过后,地雷成了真正的占领者

1979年,中越之战在广西凭祥,镇南关一带爆发——此役虽于当年速战速决,但边境冲突仍断断续续持续了十年,同时也带来了长达十年的地雷战。


1984年,村民王清明的父亲插秧时候,挨了越南人一枪。很快,村里驻扎了我军部队。王开富知道,要打仗了。


八里河村所在的东山和老山一带,成了两山轮战的主战场。


麻栗坡烈士陵园,1984年4月,在收复老山、八里河东山战斗中牺牲的632名烈士埋葬于此。


为了阻击越军进攻,中方在附近村子周围大面积埋雷,而越南人也经常越界布雷。轮战部队一波接一波地来,地雷也一波接一波地埋,山头、营房、田垄无一幸免。


就这样,头上飞的是不休的投弹,埋于地下或挂在树上的,是数以十万计的地雷和挂雷。


“走路要踩着前一个人的脚印,稍微偏差一个火柴盒的距离,都有可能腰腿分离。有时候吃着饭,炸起来的尸块能绷进碗里。”

王开学身后是中越边境“天保口岸”,他面朝当年的战场一线“上干岭”说:“这里死了太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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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起这些的时候,富哥神情凝重,彷佛那场战争就在眼前。


六年后,从1984年4月28日凌晨打响的那场收复战役早已硝烟散尽,但战争留下的阴翳就像在阴雨天反复发作的旧疾,病灶没入泥土,看不见,摸不着,就像一场治不好的慢性病。


昔日连片茶树林子被炮火削平。取而代之的,是蹒跚起步的新生活,以及拔地而起的警示碑,上面印有骷髅图案,写着“雷区,禁止入内”,提醒往来路人要小心脚下,同时也提醒着人们,地雷才是这里真正的占领者。


 雷区标志  图 / VCG


警示碑背后,是一笔庞大怵目的帐。


在长达1400公里的边境线上,双方留下了441片大大小小的雷区,像密密麻麻的针脚,连接起两张沾满秽物的布片。


至于数目,有报道称,至少埋有100万颗地雷,也有人说,光是麻栗坡县就尚有50万颗残留。而政府三次组织的扫雷行动,只除掉了约莫一半。


走过房前屋后无人的地方,学哥指给我说:“只要在人还没有清理过的地方和人不敢去的地方,你都能找到雷。”


有的雷正面朝上,有的侧面,有的反面。石缝、树根、草丛,到处都是,就如撒豆子一般被人随意倾倒在土里——不过,塑胶雷的报废期是120年,比豆子的生长期要长得多。


公开报道显示,八里河村里发现的地雷,有中式、越式,还有苏式、美式;有防坦克雷、防步兵雷、松发雷、绊发雷、跳雷、诡计雷等至少数十种,是世界上罕见的高密度混合雷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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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儿刨食都能刨出一条虫。”但在这个神佛也不敢罩的“鬼地方”,村民们却无计可奈。


战争结束初期,人们上山砍柴、割猪草、捡战时遗留的废铁换钱,或是在自家的地里做农活,都有可能踩响地雷。


村里的道路,人们正从山上搬运木材。


全村从东头到西头,除去外出打工的,还剩200来人。其中“因雷致残”的有100多人,11人被炸死,至今仍有10人挂着假肢生活。


70公里外的另一条边境村也共享着相似的命运——有报道用更怵目的笔触写到:“云南文山州富宁县的沙仁寨也是一条‘地雷村’,整个村子87口人被炸得只剩78条腿,人均不足1条腿。”


 很多身体的消失都没有前兆。


数字只显示着悲剧的规模,而饥饿与恐惧却有着实在的触感。


守着满山的山货,村民们只能敬而远之。很多人从小时候吃奶起,就被灌输八里河特有的生存法则——千万不要往山上乱跑。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使你失去某一部分的,是“文明雷”、“两条腿”、“小棺材”,还是“姑娘的吻”。


父亲是村里第一个被炸死的人

但是,要让村民们再也不上山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要想生存,就得指望它:“那里有我们需要的柴火,农地、有牛要吃的草。”


农历九月的一天上午,死亡伴随着一缕黑烟,凭空落到了王开学父亲的头上。


在距家约800米的山坡上,父亲踏到了地雷。


事情发生时,王开学正在学校上语文课。在朝家里飞奔的路上,他忍不住想象父亲躺在床上或坐在椅子上,双腿流血的模样,但到家才发现,父亲的身体比平时小了一大截,下半身被炸没了,肠子、肝脏裸露在空气中,混着泥土和蚂蚁。 


 王开学说,自己永远忘不了父亲被炸死的模样。


从那天起,语文课本第14课的《小蝌蚪找妈妈》便和父亲裸露的内脏以一种不和谐的方式联系在一起。


去捡父亲的尸块时,王开学只有11岁,当时他并未想到,不久后母亲会撇下他和弟妹改嫁。


父亲离世几年后,堂叔王和光也在放牛时不幸触雷。王开学当时也在场,眼看着堂叔一条好腿下一秒就成了“拖布一样的形状”。


第一个向地雷“要地”的人

地雷对于父亲而言,是动荡一生的休止符,而对于王开学来说,则是一场持续一生的漫长战役。


“指责是没有用的。地雷不会自己从地里钻出来,所以必须想办法把它取出来。”


1987年,被越军占领的高地逐一被我军夺回,野战部队也陆续撤离八里河,18岁的王开学在这一年开始自学排雷。  


 王开学上山排雷的路。从村子到雷区,走路需要近一个小时,路况并不是很好。


在山上,他捡到了一本当年布雷时留下的“使用说明”,里面详尽记录了地雷的型号、生产批次。在这里,他知道了“地雷布设后的有效期在60年以上”。


不敢想象,60年无地可耕,对于世代靠土地为生的边民来说是怎样的绝望。王开学直想到,父亲被炸死后,兄弟三人穿着看不出本色的衣服上街乞讨的日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见到母亲,连招呼都不愿打。


 通往“雷区”的路,王开学走了无数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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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王开学结婚,当时政府把土地承包给村民,但由于大片的土地都被地雷占据,就没能包括在内。


彼时,村里几乎没有人动过排雷开荒的念头。更常见的情况是离开村子,外出打工。


而王开学想试一试。“谁要是能把一块地方的雷排干净了,他就能在那种庄稼”。


这个想法在他心里反复咂摸了4年。


直到1996年,村里一个12岁的小女孩在挖地种菜时被炸死,王开学才立定心意要做这份工作。


 排雷的第一步是除草,一年打三次药,待草木枯死后、雷区裸露出来后才能开始。图为王开学路过一堆打农药时残留下来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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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越南回来的第二天,学哥带我来到一处已经“开辟”过的地里,这是他一定会带外人来参观的“战场”。只不过,因不久前有记者到访时险些闹出意外,安全起见,学哥决定不向我演示“排雷”的过程。


他从石头下面掏出一个锈迹斑斑,状如菠萝的家伙:“我活了48年,这样的玩意儿见过上千个。”


身后几个已被卸掉雷管的压发雷,静静地卧在土里,等待政府前来回收。淡绿色的外壳让人难以想象,里面曾经保存过死亡。


 王开学把拆解完的地雷藏在石缝里等待回收。


图为苏制POMZ-1型地雷,俗称“棍雷”。


对大多数人来说,《扫雷》只是那个 Windows 自带的小游戏,即便手贱点错,也能重新开局。而对于王开学来说,扫雷并非一道基于数字逻辑的游戏——操作失误的话,这分分钟就是一道送命题。


在16×30的《扫雷》矩阵里,480格里有99格雷就算是高级局了。而学哥趟过的雷场要比这密得多,最密处50平方米的面积上,有大约200枚地雷。


在没有防护设备的情况下,他仅用一把镰刀、一把锄头,和一根8号铁丝,顺利避开“99个雷”。


 王开学正在讲解“反步兵地雷”的拆解原理。 


拆除之前,“反步兵地雷”里面装有50克TNT炸药。


雷场之下无新鲜事,但偶尔能捡到迫击炮弹。


至今他还记得,自己拆解的第一颗雷,是58式反步兵地雷,内含200克TNT炸药,足以让一名士兵丧失战斗力。那天回到家,他“点烟的手都是抖的”。


而在网上可搜索到的排雷视频里,学哥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一出手就能扣住患者的脉息:


拆一颗地雷的时间很短,先用镰刀轻轻翻动覆盖在上面的浮土,再用最轻巧的动作将地雷取出,拧下螺栓、起盖、卸掉起爆器——整个过程并没有希区柯克式的悬疑效果,这份神秘又高危的工作,在他的手中多了几分随意,但却绝不失半分谨慎。


“往后的每一次排雷,都要像第一次一样,马虎不得。”


他说,自己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最大的秘密就是一个“怕”字。那种睡好觉的日子,自己是一天也没有享受过。


外出排雷往往需要一整天,累的时候,王开学会在山上躺着休息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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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村里也有其他几位排雷人,但手艺和规模都不能与之比肩。


从1996年到现在,王开学排除的地雷数量已无从统计。但八里河村的村民们都知道,王开学开荒种地最多。在人均耕地还不到一亩的村子里,王开学成功拓荒出225亩地。


而依据每年从地里清出的至少200背篓地雷计算,他推测,自己在22年里取出过将近两万枚地雷。


王开学指着他开辟出来的土地,目前已被他种上“澳洲坚果”,对面便是越南。


如今,200余亩土地种上了各种各样的树:67亩油杉、42亩黄花梨、18亩澳洲坚果……曾经的禁区逐渐有了人间的样子。 


如今,他又把母亲接了回来。他说,当时自己也“心狠”,但现在想想,“毕竟我父亲也不是她杀死的。”


王开学和同村的王清明正在搬运自己种植的木材。王清明因触雷失去了一条腿,但干活仍然利索。


掌纹断三截,我注定被地雷炸三次

村民王清明是学哥的朋友。作为一个“不敢冒险”的人,王清明 57 42165 57 24184 0 0 6819 0 0:00:06 0:00:03 0:00:03 6822处境相对惨淡些。


他的家里只有几件简陋的家具。一天傍晚,我与他喝酒聊天,话题渐渐谈到了近年世界各地“不安稳的争端”上。


从中东到非洲,从钓鱼岛到南海争端,包括萨德问题,王清明大哥似乎很关注这类电视新闻。


“一看到这样的新闻,有的人就嚷嚷着打仗。”


 王清明的家里陈设极其简单。


几口酒落肚,他又摊开手掌,向我展示自己的生命线:“我的生命线断成了三条”,他认为,这和自己被地雷炸了三次的经历不谋而合。


地雷分别在他体内留下了数十颗弹片、残疾的右脚掌,以及失明的左目。在村里,他是唯一一个五年被炸了三次的人。


 王清明向我展示他的假肢。根据伤残等级不同,政府会向地雷受害者发放每人每年几百元至五千余元不等的救助抚恤金。


触雷后,他娶了一名越南新娘,女方在结婚数年后跑路,留下他和7岁的“黑户”女儿。2011年,他又娶了一个越南老婆,越南老婆还带来了自己的2个孩子。几口人张着嘴要吃饭,可王清明几次搞种植都以失败告终,欠下一屁股债。


“如果他们每天要住在猫耳洞里,饭也吃不上,过着炮火连天的生活,亲人在他们面前死去,每天担心是否能活过今天,他们还会期待战争吗?”


王清明问我。


“手掌的生命线”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脑海中却出现了那个很多人都想问的问题:“那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


后来我从学哥口中听说,县政府一名二十出头的公务员陪随领导下乡走访时,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小伙子也觉得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为什么我们不去更好的地方,守着这个破烂又危险的小村做什么呢?”


当时王开学没有回答,只是抛给他许多个问题:“你刚参加工作没几年吧,你的家庭条件应该很不错,你很年轻,应该也很有能力,要不然当不上公务员。但是,你经历过战争吗?你有亲人被地雷炸过吗?我们能去哪里?谁给我土地?谁给我房子?谁给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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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终究要有人住才能体现价值和归属。这是王开学的执着。 


即使他那个与我年纪相当的大儿子早已外出务工多年,也始终对父亲的“高危作业”不理解。


“人过了55岁,反应能力就会下降。”学哥不知道,脚下这片土地何时才会“干净”如初,但自己的目标是55岁前,排够250亩地。


“别人出去打工,给小孩盖房买车,我坚持这么多年,想给子孙留下一片安全的土地。”


良久,他又没有把握似地问我:“你说,落叶早晚要归根的吧?”


王开学的自建房,距离村庄一个小时的脚程,这是他亲手排干净的土地。他希望60岁以后和妻子一起在这儿生活,远离村庄。


王开学的妻子正在打磨机旁劳作。生活中的王开学随和健谈,和小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日子过得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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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越关系正常化后,军区组织了三次大规模的边境扫雷行动,村民触雷的情况也逐渐减少,最近的一次发生在2001年,村民王开忠上山打猪草时被炸掉了左脚。 


转眼间,狗年的立春已过,村民们聚在一起,忙着为过年做准备。


学哥在一户村民家里帮忙杀猪,院子的地上,摆着劏好的食材。虽然简陋,却也能烹出一锅迷人香气。


当地村民的院子,地上摆着准备好的食材。


村民们的生活虽然简单,但仪式感仍在。过年每家每户都会兴致勃勃的张罗起来。


 杀猪杀出了“猪宝”,因为王开学懂中医,村民将“猪宝”送给了王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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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夜,我躺在学哥给我安排的简易房里,想起了那则“恐怖”故事。


几乎我遇到的所有人都说,东山上每晚都能听见“1——2——1”的行进口号,人们说,那是牺牲战士的魂。而我觉得,那不过是从边境线吹来的风。


 俯瞰边境线


很快,晨光刺破雾霭,天空尚挂着几点未褪去的星辰。从边境线的山坡往下望,田垄青翠。


那是学哥的油杉,和八里河村民们的玉米、生姜、咖啡苗,它们和那些仍然留在这里的人们一起,等待着生长,成熟,时令改变。


在阳光和雨露下,艰难着茁壮。


参考文章

[1]《排雷英雄王开学和他的“地雷村”》,韦星,南风窗

[2]《120年才报废的地雷,边境线上约有一百万颗未排除》,袁凌,网易人间


摄影 / 龚浩杰

编辑 / 简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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