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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总统的监视下,我们被允许拥抱5分钟

2018-04-11 网易看客 看客insight

友谊公园是我见过最“不友谊”的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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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美国和墨西哥边境线上的友谊公园,原则上只是数千万个普通公园中的一个。但这里没有凉亭,也没有骤降骤起的鸽子群。


在1994年,“美墨隔离墙”尚未大规模建起以前,友谊公园是两地移民们自由相会的“接触点”。


而随着美国边境军事化进程的推进,“一级围栏”和“二级围栏”陆续建起,双层隔离栏把公园一分为二,一边属于美国的圣地亚哥,另一边属于墨西哥的蒂华纳。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个家庭被粗暴中断的生活,以及一张张吊诡的“全家福”。


友谊公园一角


在友谊公园,拍最诡异的全家福


“友谊公园是我见过最‘不友谊’的公园。”


近10米高的围栏上,布满了红外摄像头,运动传感器和雷达探照灯,红头美洲鹫偶尔在上面投下阴影,佩戴着USBP臂章的美方巡逻员比前者的数量还要多——但人们似乎并没有被眼前的超现实场景吓倒。


这仍然是边境线上阳光煦煦、很美丽的一个礼拜天。


 人们到友谊公园,等待美国那边的家人。在美国一侧,友谊公园的开放时间只有周末的几个小时。


边境教堂的角落里,30岁的阿芒达利兹坐在自带的折叠椅上,旁边还有一瓶水——他是友谊公园美国一侧的常客——显然,他准备在这里呆很久。


另一侧,一名盲眼老妇由一名年轻女子扶着,在阴影处坐下。前者打扮得十分得体,脖间系着一条红蓝相间的丝巾,唇上抹着色彩饱和的口红,像是参加一个聚会。 


 在烈日下,两个女人撑着伞与对面的人相见。


虽然太阳跟炒勺似的烫人,但隔离栏的南北两侧,已经聚集了约莫上百人,或站或坐,等待着10点钟,边境巡警打开美国那边的门禁。


“来这里的人们有着一个明确的目的,他们能在这里和国境线对面的家人或朋友会面。”自2013年以来,一直记录着这个公园的摄影师格里塞达·圣马丁说。


友谊公园墨西哥一侧


每逢周末,巡警会打开美国一侧的围栏,在美生活的墨西哥人,可以跨过这30米的距离,与墨西哥的亲人们隔着另一道围栏相见。


数小时的会面,已经成为美墨边境的一部分。


有人喃喃细语,有人低声啜泣,也有人在默然祷告。但更多的人谈笑自若,宛若平常见面聊天。甚至有几个身手矫捷的少年,一溜烟爬到高墙顶部,略带着挑衅和蔑视似的闲逛起来。


 两个月以来,Alejandra与她的丈夫Daniel 都在这里相会。Daniel 暂时无法离开美国,Alejandra也得不到合法赴美的许可。


Maria的丈夫和四个孩子都住在加州,儿子 Leslie八岁之前,他们一家六口都住在美国,但这一年Maria 回墨西哥参加父亲的葬礼,此后就再没能返回美国。


Olga带着两岁的孙女与儿子Jonathan会面。他们已经度过了13年相隔的日子。Jonathan因为奥巴马时期“童年抵美者暂缓遣返”(DACA 计划)的政策,暂时合法地留在了美国。在此期间,他一旦离境,就不能再次返回美国。


67岁的何塞·马尔克斯,是墨西哥街头乐队“蒂华纳罪犯”的主唱,也是友谊公园墨西哥一侧的常客。


虽然与身在美国的女儿苏珊娜相隔仅几英里,但他们已经被眼前这道铁栏分开了16年。


即便美名“友谊公园”,但这里戒备森严,像何塞这样,偷渡到美国又被遣返的墨西哥人,只能用手指尖儿触碰围栏后面的家人。


“网眼太密了。”何塞说,自己从未真正看清过女儿的脸。


 何塞透过密网,碰一碰苏珊娜的指尖。


通过宽窄不到2厘米的铁丝网格,何塞尽力去碰苏珊娜的手指头。那边的苏珊娜也做着同样的动作。一番努力下,两根指头的末端,终于艰难地伸到了对方的领空。


这是父女俩最亲近的时刻,何塞甚至能闻到苏珊娜脸上爽肤水的味道。


“这一幕似乎有点超现实,”摄影师圣马丁说,“人们好像在探视监狱里的亲人。”


何塞在墨西哥一侧与女儿和外孙合影。


苏珊娜和儿子约翰尼在美国一侧和何塞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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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透过细密的铁丝网,向小女儿唱着墨西哥童谣;夫妇们在金属栅栏之间,努着嘴唇去够对方;偶尔有孤身一人的少妇四处打望,却看不到她那年轻丈夫的身影;年迈的父母错过了对面孩子的成长,再次见面时,他们已经是一个或几个小孩的父母……


这是圣马丁能看到的大部分情形。 


一名从美国被驱逐出境的墨西哥人通过蒂华纳的边界围墙亲吻他的妻子。


这是很多边境移民见到亲人的唯一方式。


Salgado的全家福。Salgado和侄子二人在美国。而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和女儿则住在墨西哥。这是Salgado 十四年以来第一次见到女儿。


 Carmen 一家合影。Carmen夫妇一共有五个孙子,其中两个在美国居住,小孙子 Crystal 今年11岁,这是奶奶 Carmen第一次见到她。


若沿着这些星散的“接触点”往西走,就到了隔离栏的尽头。


靠近海滩的这一段被有意设计成了留有缝隙的栏杆式,柱式围栏一直修到了海堤,并且还向太平洋的海水延伸了100米。


就像一块烧红的石头,偶尔卷起的海浪哗地浇上去,蒸腾出永无休止的热气。


“这就是特朗普声称要加宽加厚的一部分。”何塞对圣马丁说。


从90年代开始,这里的隔离墙已经被加固了好几次。


从一级围栏到二级围栏


被遣返之前,何塞靠着在美国的街头演奏为生。


他至今还能想起,1971年友谊公园由前第一夫人,帕特·尼克松落成的时候,这里只有几根单薄的铁丝作为象征性的区隔。


“我希望这里不会有太长的围栏。我讨厌在任何地方看到围栏。”当天,尼克松夫人来到这里,命令身边的人剪掉了横亘在公园里的铁丝网。


 1971年,帕特·尼克松到访友谊公园,在这里亲手种下了一棵“友谊之树”。


在1994年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友谊公园都允许人们自由出入。跨境的家庭经常来到这里一起吃饭,很多人选择在公园里举行婚礼或宗教活动。


但如今,一切就像蛋清和蛋黄一样分明——下午2点钟一到,这些人都要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离开。唯有那几只盘旋不休的美洲秃鹫,能够没日没夜地飞过来又飞过去。


 2006年,人们隔着尚且单薄的栅栏做起了跨国瑜伽。


事实上,一个多世纪以来,美国总统一直在加强边界安全的问题上跃跃欲试。


20世纪上半页,美国曾因劳动力奇缺,两次向墨西哥引进过劳动力。但与此同时,非法移民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从1964年起,美国移民局每年仅允许0.6万墨西哥人合法移民到美国。


而这一策略后来被证明效果不佳。及至1994年《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签订后,移民的涌入到了难以遏止的地步,美国政府便开始了大规模的造墙计划。


位于友谊公园的其中一侧隔离栏,正是在这个时期拔地而起,并在1998年加高了18英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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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的一天上午,何塞和他妻子一起收看了9·11恐怖袭击的电视新闻转播。


次年,人们在世贸废墟里拢共清出了180万公吨残骸。同一年,何塞被移民局驱逐出境。


而和他有相同遭遇的,还有危地马拉人,萨尔瓦多人和洪都拉斯人。苏珊娜则幸运地留在了美国,但因为属于无证移民,她无法到蒂华纳看望父亲。


 何塞站在他的房子外面,从被美国驱逐出境算起,他已经在蒂华纳的小屋里独自生活了16年。


何塞坐在陈设简陋的家里。


何塞和他的乐队——“蒂华纳罪犯”,正在蒂华纳市中心的街上等待有人雇他们去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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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1事件”后,美国的移民政策再次收紧。


确凿无疑的症状是,在这个世界上最繁忙的关卡,行人和汽车有时候要等待6个小时才能进入美国。


而从美国开车进入墨西哥,却基本上等于没有关卡。畅通无阻的陆路交通、低廉的物价、宽松的药物管制以及热闹的红灯区,一度让蒂华纳成为美国人理想的度假胜地。


2006年,美国边巡在圣思多罗惊讶地发现了一条精心设计的地道。据时报记者的描述,“在这条2400英尺长的秘密通道通过的,有时是高纯度的海洛因,有时是非法移民。”这一发现,也变相加快了美国的边境军事化进程。


 2008年,在靠近海滩的一侧,友谊公园的栅栏仍留有宽大的间隙,甚至能通过一个年纪较小的孩子。


 2009年,二级围栏在建。


 2011年,海滩上的隔离墙继续加建,延伸至海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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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美国联邦政府收回友谊公园的所有权,随后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加建了第二道钢筋围栏,也就是现在能看到的那样。


 2012年,拥有二级围栏的友谊公园重新开放。


由它组成的隔离墙,如今一头扎进蒂华纳的海滩,而另一头,则由近至远、由高变低,沿着边境,伸向遥远的墨西哥湾。


中间闯过了奔腾的格兰德河、荒芜的奇瓦瓦沙漠,以及拥挤的诺加莱斯城区,有时会毫无规划地在农场和野生动物保护区之间穿梭。


在这道长达3169公里的隔离地带,时常会看到旧鞋子、儿童书包、空塑料瓶和爬梯,还有移民丢弃的渡河用的轮胎,以及美国边境巡逻队留下的子弹壳。


美墨隔离墙在圣地亚哥(美)和蒂华纳(墨)段的开端。


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个家庭被粗暴打断的生活。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我最不想要的,那大概就是和老婆孩子相隔的命运。”


阿芒达利兹一边往网眼里逐根逐根地递芝士条(这是女儿诺瓦最喜欢吃的零食),一边回答圣马丁的问题。


 2012年,与家人暌违数年的男孩忍不住哭泣。


而最想要的,他说是“每周都能挣到比墨西哥高十倍的工资”——然后把挣到的钱寄回家乡小镇——那里工作岗位稀少,人民贫苦到有些人无法理解的程度。


长期以来,为了躲避本国的毒品、经济停滞、高犯罪率和政治腐败等问题,像阿芒达利兹一样的年轻墨西哥人,总会想方设法偷渡到美国,寻找更安全的生活和更好的工作机会。


他们都是听说了美国发财机会多,不惜冒着被射杀或被抓的危险,穿过沙漠或格兰德河谷,到北边撞撞大运,即使混不下去,也绝不回去。


贩卖大麻和冰毒,能够换取足够的钱去养活他们的孩子。


 蒂华纳的街区。这里饱受毒品、贫困、暴力犯罪的困扰。


监视下的“五分钟家庭”


2012年,加建了二级围栏的友谊公园,在当地教会和人道主义团体的强烈要求下重新开放,并在周末上午10点钟到下午2点,允许美国这边的人走到第一道栅栏前。


母亲节这天,移民母亲们收到了NGO组织送的鲜花。


这是边境线上难得的温情时刻:被驱逐离境的基督牧师 Jonathan 和妻子 Gladys 在蒂华纳边境墙前举行婚礼。


十年后,何塞又见到了苏珊娜。大致也是在这十年里,苏珊娜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儿子约翰尼也在不久后出生了。


如今,一个礼拜里总有那么一两次,他们能在友谊公园见面,谈论着彼此错过的时光,以及当下的生活。


尽管在苏珊娜那边,栅栏已呈灰色锈蚀状,边境巡警又总是在维持秩序,但是在何塞这边,气氛却轻松许多。金属钢梁早已被当地的艺术家团体漆成跟天空一样的蓝色。


 重新见面后,何塞写了一首歌,准备着周末见面时为女儿演奏。


 当天,何塞雇了两个乐手,他则把手风琴绑在胸前,为苏珊娜唱了这首歌。手风琴发出的温暖而嘶哑的颤音,能够穿过围栏直达苏珊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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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人权组织又成功说服边境官员在墨西哥儿童节那天打开围栏,让母亲和孩子短暂接触。


自那以后,高大的钢闸门大约一年打开一次。5、6个被选中的家庭被领到围栏前,母亲和孩子可以在巡警的监视下,拥抱5分钟。


 人们排着队,等候与家人的“五分钟拥抱”。


 相聚的Rebecca一家


去年,加布里埃拉每天晚上向上帝所做的祷告终于起了作用——她是被选中与家人团聚的移民之一。 


穿越沙漠进入美国的时候,她只有8岁,这是她9年来第一次拥抱在墨西哥一侧的母亲玛利亚。


4月30日,她和母亲有了5分钟真正意义上的相见。“这是我拍过的最紧张的照片。”加布里埃拉说。


 “打开边境门”活动结束后的加布里埃拉家庭合照。


几分钟的快乐之后,大门在她们身后再次关上,她们又不得不回到现实中。


“但是,相较而言,我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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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难说,越过国境到底对不对,我也很难说,这堵墙要不要修。


但有一点能够确认,‘特朗普先生打算把那些没有获准进入美国的墨西哥人都轰回去,然后在美墨边境上砌一堵墙,混凝土,实体的,让他们永远进不来’在这里并不是一个令人发笑的流行段子。


对于友谊公园的人们来说,这无疑是人生中最糟糕的事情。”


——格里塞达·圣马丁


参考文章

[1]The Other Side,Griselda San Martin

[2]friendshippark.org,history

[3]Griselda San Martin's documentary

[4]A Song Of Love And Longing On The Mexican Border,The New York Times

[5]Life and death on the Mexican border,theguardian,William Atkins

[6]Undocumented Lives: The Untold Story of Mexican Migration,Ana Raquel Minian

[7]《拉丁美洲研究:美国的墨西哥移民问题》,孙晨旭

[8]《北美新世界 | 墨西哥移民的逆袭之路》,地球知识局


摄影 / GRISELDA SAN MARTIN

综合 / 赵昕萌

编辑 / 简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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