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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那个留守青年,有500万粉丝

2018-04-13 网易看客 看客insight


“看他们滚泥地、跳池塘、男扮女装,还以为是发疯了”,四叔说,“后来有粉丝大老远跑来拍照,哦我就知道了,这网红跟歌星差不多。”

 



● ● ●


“我准备冲进快手前30,成了就请大家来村里吃扣肉。每人分20块,没吃完不让走,绑村口树上。”

 

晚上10点,三炮准时打开快手,对着屏幕前的数万名粉丝直播。每次发翘舌音时,这个广西男孩的舌头都像打了结 —— “扣肉你ci不ci?”


如今,@叫我三炮 的账号已拥有550多万粉丝,排名广西第二,全国前百。这样的光景,两年前的三炮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2016年,他上传了一段名为《农村叛逆少年夺命125故事》的视频,“我叫三炮,是一名初中生,我的梦想是拥有一部自己的125摩托。”


不羁的表情,桂柳话的台词,港片的无厘头风格,共同演绎着农村少年的喜怒哀乐。短短几分钟的视频,为三炮带来了100多万粉丝,和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 “快手周星驰”。


手机里不断刷新的消息,与现实中循迹而来的粉丝,时常让这个18岁少年脑袋一片空白。


 三炮骑着改装的125摩托前往镇上。



我,三炮,全村人的希望


从南宁市一路向北,越过一个又一个山坡,便来到了上林县塘红乡。这里地处山区,房子沿山脚而建,隔坡相望。裸露的红砖经过雨水连年的冲刷,早已爬满青苔。


塘红乡堆寒庄,离最近的县城两个多小时车程。

 

三炮家是其中最显眼的一栋,屋里正在装修,墙壁贴上了“金桥富路”的瓷砖画,天花板改成铝塑板吊顶,每间卧室都装上了空调。


这几乎是村里装修的顶配,三炮却不太满意:“他们装的太土了,和别人家的豪宅一点都不像。”



“他们”指的是三炮父母。正逢橘子收获的季节,老孟和妻子每天起早贪黑,开着五菱宏光四处兜售,对装修反而不太在意。


不过说起儿子三炮,老孟总是一脸骄傲:“他做事情靠脑子。”


老孟(左一)在卖橘子。


与父辈的生活截然不同,三炮和小伙伴们每天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下午四点半,起床时间到了。三炮蓬头垢面地坐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刷快手。刷腻了,就把几个忙着“吃鸡”的小伙伴召集起来,开始拍摄视频。


三炮蹲在泥堆上直播。


今天的主题是“地震父子情”。故事从家门口一辆晃动的破自行车开始 ——


扮演“父亲”的疼叔察觉到了地震,急忙跑回家,背景是四处逃窜的路人。


“停!”,三炮对一名跑龙套的男孩吼道,“妈的,你怎么又跑了上来,重新拍!”


拍摄继续 ——


扮演“儿子”的三炮正在厨房里吃着白粥和酸笋,震感传来,他把碗筷一丢,躲进了洗菜池。



只见“父亲”冲进厨房,把头伸进碗柜,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时拍摄又遇困难,负责关键戏份的小狗妮妮不见踪影。三炮急得直跺脚,疼叔趁着空隙将泛黄的秃头假发摘下,用手指梳了一遍。


十分钟后,妮妮现身。大伙儿趁着天还没黑,加快了拍摄进度 ——


“父亲”把厨房翻了一遍后,听到妮妮在角落叫唤,他赶紧抱起妮妮转身就跑,留下一脸错愕的“儿子”。


妮妮是三炮养的贵宾犬。


三炮在剪辑时加了一段《凉凉》,配上“地震中的父子情”几个大字。这段即兴而作、不到一分钟的短片,随后在快手上播放了一百多万次。


三炮在备注里将自己称作“全村人的希望”,有粉丝故意抬杠:“你怎么就是全村人的希望了?”


 “我们是唯一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哥哥们出去打工,现在都找不到老婆,我在村里拍段子就能养活自己,你说我是不是全村人的希望?”


 表哥(三炮团成员)去镇上的网红店买奶茶,粉丝拍下这一幕后上传快手,很快成为了当地热门视频。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


在塘红乡,很难见到年轻人的身影,他们大多早早离家,外出打工。


 老人们喜欢坐在树下聊天。


一名喝醉的老人,躺倒在村口马路上。


进工厂不久,三炮就厌倦了流水线上的生活,开始采取“三天晒网两天打渔”的策略:一周只上两天班,其余日子出去玩。玩闹间隙,偶尔拿起手机,和工友一起拍点小视频。


日子渐渐入不敷出,三炮就向朋友借钱。外出打工10个月后,他欠下了8000多元的债务。


 三炮和小马林直播吃饭,让粉丝看看家里的菜。


2016年春节,为了省200块路费,三炮和朋友决心骑125摩托车回家 —— 整个旅途跨越600多公里,历时15个小时。


更惨的是天公不作美,还没出广东省,他们便遭遇倾盆大雨。国道空旷,无处躲避,几个男孩硬着头皮前行,水珠打在眼睫毛上,糊住了视线。


隐隐约约,前方似乎闪着应急灯。怕是警察查车,几人把摩托一扔,躲进湿漉漉的草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三炮在草丛度过了人生最漫长的两小时,直到发现只是虚惊一场。


他暗暗下定决心,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


 表哥把修好的三轮摩托车开回家。表哥有个在快手广为流传的金句,“男人可以没有钱,但一定要骚。”


2016年,移动互联网的触角延伸到了塘红乡,待业在家的三炮打算专心拍段子。首先,他需要一部性能更好的手机。


得知村口要修房,三炮主动请缨,帮忙搬砖。


每天卡车会将砖头送到路边,三炮需要做的,是用小推车把砖运至建筑工的身旁。炎炎夏日,小道崎岖,三炮瘦小的身板上,每一根青筋都凸了起来。


小车一趟趟来回,房子也一步步成型。几天下来,三炮感觉自己的肌肉和骨头都分开了,最终从工头那儿挣来500块钱。 


三炮搬砖的小房子,如今被用来堆放抽水机。

这距离一部二手iPhone5还差300块,他嬉皮笑脸地父亲开了口。拿到手机的那一晚,三炮失眠了。从那天起,他多了一个名字。现实中,他叫孟焕;在快手上,他叫三炮。


一台手机就能完成拍摄和剪辑。



网红的诞生


一个人做出来的东西,始终差强人意。三炮开始游说同村的小伙伴,大家却不以为然:这东西有多少人看?能养活自己吗?


那时候,在加油站工作的酱爆刚涨了工资,勤快点能赚八千;表哥在模具厂,每天工作10小时,月入五千多。


疼叔的母亲几年前回乡养猪,辛辛苦苦一年,也不及疼叔现在三个月的收入。


随着三炮的粉丝数一点点增长,男孩们似乎看到了希望,他们决定辞掉城里的工作,回农村“创业”。


历史在这里汇聚。模具师傅、五金厂冲压机操作员、加油站员工、无所事事的浪子,从此都有了一个新的身份 —— 短视频创作者。沉寂多年的塘红乡也开始热闹起来。


三炮团成员,从左到右为疼叔、阿蓝、小马林、三炮、表哥、大表哥、酱爆。


这群草根出生的年轻人,有着浑然天成的触角与才华。他们将广西农村少年的亲身经历,糅合周星驰的搞笑风格,制作出了一个又一个千万点击的爆款视频。


最著名的《叛逆少年》系列,便围绕着塘红乡展开。乡里的每个男孩都梦想成为塘红车神,而他们共同的敌人,则是“一生之敌”小马林。


 小马林(左)的人设是塘红乡车神,全村男人的噩梦。现实中亦然。


小马林、酱爆、表格、大表哥……一个个鲜活的形象跃然眼前。从此往后,塘红乡再也不是那个留不住年轻人的贫困乡,而是快手上大名鼎鼎的世外桃源。


三炮一行人开车去镇上玩,途中被一群牛挡住了路。


“以前在厂里打工,几个男的挤一辆125摩托,没有妹仔愿意跟我们玩。每次在街上看到骑鬼火的非主流,一人带着几个妹仔,很是羡慕。我拍下这些视频,想告诉年轻人不要盲目崇拜杀马特。”


三炮拍摄的视频不只搞笑,也暗含着他的价值观。


 淘宝买来的假发。大表哥常常戴红色假发,已经损耗了好几顶。靠这些道具,团队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扮演无数个角色。


一开始,村民们对这群风口上的创作者嗤之以鼻。


“看到他们在村里滚泥地,跳池塘,男扮女装,有事没事跑来我的猪圈,还以为是发疯了”,四叔说道。


“后来有粉丝大老远跑来,拍拍照就走,哦我就知道了,这网红跟歌星差不多。”


 酱爆坐在树下,头戴粉色假发,饰演一名村姑。


四叔是三炮的叔叔,年轻曾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为了让儿子尽快成家,几年前回到塘红乡养猪养羊,一年下来,夫妻俩的收入不超过三万。


现在,四叔在山上放羊时,也会拿出手机刷刷视频,给他们点赞。


 放羊的四叔。



做网红,很累的


一群快手网红的存在,轻轻搅动着塘红乡。


四五十岁的村民忙完农活后,会戴上老花镜刷视频,见面时还会追问,什么时候更新;不少初中生骑着摩托车,跨越几十公里而来,只为在三炮家门口拍几张照片;偶尔也有警察上门,批评他们奇装异服,还在马路上飙车。


三炮的粉丝大多是小学生,他常常在直播里叮嘱:不要偷父母的钱刷礼物。


 三炮想借学校的教室拍视频,被老师拒绝了。离开时,激动的小学生用超大声量喊他的名字,丝毫没有忌惮老师的意思。


那个曾经为没有妹仔而生闷气的男孩,如今早已不缺女孩的爱慕。还有些热情洋溢的大妈级粉丝,开着摩托车在马路上大喊:“三炮,我爱你!”


 一个女粉在三炮的车上留言,“我爱你”


不过在等级森严的直播王国,三炮始终没有站上顶端。最近的涨粉速度有些缓慢,他开始焦虑起来。


三炮决定秒榜,对象是全快手粉丝量第四、有“四大天王”之称的二驴。秒榜指的是给主播刷礼物,占据第一名后可以换来主播的吆喝,从而吸引大量粉丝的关注。


那天晚上,三炮的手指从没停过,像缝纫机针脚般戳向屏幕,神志也变得不太清醒。二驴卖力喊道:“广西的三炮,看他拍的段子笑死不偿命!” 


刷了十几万后,三炮终于秒到了榜。这一晚,他涨了20万粉丝,总数突破500万,排行广西第二。 


第二天,朋友们从各地赶来塘红乡为他庆贺。


 广西网红“老表”也来到三炮家,为他祝贺。


觥筹交错间,老表兴致大发打开直播,假装央视记者,举着半瓶矿泉水采访三炮。


“听说你的粉丝破了500万,感受怎么样?”


“很高兴,开心,等这一天很久了。”


“做了网红以后,你幸福吗?”


“我姓孟,不姓福”,三炮说完,又吞吞吐吐补了一句,“也是累啊,一点都不幸福。”


 “deidei(对对),说得dei(对)。”


接着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只听“轰”的一声,烟花窜向天空,散成一堆火星。


三炮给粉丝直播放烟花。

凌晨三点,烟花点亮了大山里的村庄,三炮在点点火星下跳起了舞。这时的他,似乎真的有点像周星驰,在热闹中露出了落寞的表情。




● ● ●


事实上,焦虑一直如影随形,三炮最怕粉丝说他江郎才尽了。“如果出了一集不好看,他们会留言,哎,江郎才尽了。”


更令三炮困惑的是,和半年前相比,虽然粉丝多了200万,视频播放量还是和以前差不多。


 庆功会次日,三炮去镇上的卫生所打针。长期不规律的作息,使他的身体时常出现问题。


《叛逆少年》系列迟迟没有更新。面对粉丝的追问,疼叔在自家的猪圈旁感叹:“以前跳水塘、躺地上都没事的。现在就会觉得,哎是不是有点脏啊。”


但无论如何,他觉得以前在修车店修车真的太傻了。


一窝刚出生的猪崽,不久后它们将以200块一个的价格出售。


酱爆说,“打工一个月就挣一两千块,回来建个房子,然后结婚生孩子,这辈子就完了。现在才知道,事情可以往很多方面去发展。”


 酱爆戴着假发坐在拖拉机顶。


手握500万粉丝,似乎可以往很多方面去发展,似乎又有点不太踏实。


最近,他们想要开一间影视工作室,中间产生了分歧:三炮想把工作室开在县城,离家里近;酱爆认为开在南宁比较好,大城市机会多。各持己见下,这事就搁置一边了。


“就是不知道可以火多久,最近过得太安逸了,也不知道互联网这东西什么时候会消失。”




摄影 / Chin Chen

采写 / 王咏雅

编辑 / 胡令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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