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自杀困境：最失落的人，死在了最光明的桥上

“听朋友说，来这里自杀挺好的。”

深夜，韩国SOS生命热线中心响起了电话铃声。打来的是一名男高中生，声音听起来格外平静：

“听朋友们说，来这里自杀挺好的，所以我就来了。”

“这里景色很美。”

接线员不难确认，男生口中的“这里”，指的是麻浦大桥。而此刻映在他眼前的，是韩国最璀璨的夜景。

傍晚时分的汉江景色。

位于首尔市中心的麻浦大桥，同时承载着这个国家的光明与阴翳。

每年，有将近两百人爬上麻浦大桥2.5米高的栏杆，然后纵身跃入江中，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韩国自杀救援队向媒体展示麻浦大桥上的监控视频。来源：Vice

一

生命之桥的暗面

上世纪70年代，刚从战争中逃离的韩国人，凭借过人的毅力，创造了震惊世界的“汉江奇迹”。

短短30年间，汉江两岸的高楼拔地而起，一座又一座大桥被迅速建造。在这片充满光明的图景中，最瞩目的要属麻浦大桥。

一名乘客站在轮船甲板上，欣赏汉江景色。

麻浦大桥两端连接着首尔核心区汝矣岛与江北政治中心，是外国领导人访韩的必经之地。《恐怖直播》《汉江怪物》等知名韩国电影中，都能窥见它的身影。

《复仇者联盟2》在麻浦大桥取景。

正是这样的名气，使麻浦大桥“备受青睐”。早在2007年，桥上的投江者超过了100人。

这个数据看上去不算惊人，转折发生在2012年。三星生命保险决心将麻浦大桥改造成“生命之桥” —— 桥上的栏杆被贴上了各式各样的安慰标语、家庭合照与美食照片，以激发轻生者对美好生命的向往。

夜间，当有人靠近，这些标语与图片还会自动亮起来。

“今天过得怎样” “很辛苦吧” “再想一想吧” “艰难时刻总会像脚下的河一样流过去的” 摄影：蔡蔡

海鲜面和炒年糕，能成为你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吗？摄影：蔡蔡

网友提供的幸福照片。

讽刺的是，“生命之桥”诞生次年，麻浦大桥上的投江者激增了六倍。毕竟，没有什么比一座劝你不要自杀的大桥，更能激发人们的挑战欲了。

随着“自杀之桥”的声名远扬，慕名而来的自杀者越来越多。为此，政府不得不将原本容易跨越的栏杆加高。

麻浦大桥的栏杆从原本的1.5米增加至2.5米。

桥上还引入了24小时监控与水难救助队。一旦接到有人投江的报告，救援人员仅花4分钟就能到达现场，自杀的救援成功率从60%提高到了90%。

原来，对许多心如死灰的自杀者而言，简单粗暴的物理防御，要比温情脉脉的标语有用得多。

由始至终，被“生命之桥”所感动的，都是那些不曾有过轻生念头的人。

自杀救助队在汉江搜寻投江者。来源：Vice

二

欢迎来到全抛世代

麻浦大桥只是韩国高自杀率的一个缩影。事实上，连续13年来，韩国的自杀率一直高居OECD（国际经合组织，成员国大部分是发达国家）成员国一位。

每10万个韩国人中，就有32人自杀。相比之下，同样被称作自杀大国的日本，这个数字是19人。

韩国自杀率在90年代末亚洲金融危机开始攀升，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达到顶峰。图：Hye Tae Kim

攀升的曲线，折射出了那个潜藏在繁华之下，竞争惨烈的韩国社会。

小米总裁雷军，曾分享他参观三星总部时的见闻：三个副社长都在早上六点半上班，下班后还要喝酒应酬到深夜十点。

大企业社长尚且如此，普通上班族的境遇只会更糟。

韩国游戏公司Netmarble曾爆出多过劳死丑闻：其中一名年轻员工因连续加班引发心脏病猝死，生前每周的工作时间高达惊人的89小时。

韩剧《金秘书为何那样》中，女主角饰演一名工作九年从不请假、24小时在线的女秘书，因希望拥有私人生活而提出离职。

想要在竞争激烈的社会中生存，就必须加倍努力，不眠不休。据统计，韩国人平均每天睡7.68小时，比全球平均睡眠时间少了41分钟。

韩国学生中流行着“四当五落”的说法：一天睡四个小时的考生会考取理想学校，睡五个小时的则可能落榜。

过长的工作时间，会导致身体上的疲惫。而严苛的上下级关系，则带来了精神上的负担。

韩国社会一直奉行“长幼有序”的价值观，从韩语中便能窥见一二。

初次见面，韩国人必定先问年龄，然后转换合适的称谓，对长辈使用敬语，对平辈与后辈则使用平语。

后辈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都要打醒十二分精神，不能有丝毫逾规越矩。

在韩国一真人秀节目中，女星金艺媛未对前辈李泰林使用敬语，李气得当场爆出脏话，称金艺媛是“神经病”。

前辈欺压后辈，成为了韩国职场中普遍存在的陋习。

三星企业曾爆出欺压丑闻，任职于服务中心的员工崔宗范（音译）因遭到客户投诉，受到了上司的“咒骂与严重侮辱” —— 

“如果你希望获得一名客户，你必须像狗一样抓住他……这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最终，崔因不堪重负自杀，并留下遗书，称这一切“太艰难了”。

崔宗范的同事在其葬礼上跪拜。图：韩民族日报

为了疗愈那些受创的心灵，韩国出现了类似监狱的疗养院，名为“我心中的监狱”。

疗养的房间极为狭窄，只有1.5平米，家具仅一桌一柜。食物只有白粥泡菜，佐以几片水果。房间不能自由出入，每天会有固定的放风时间。

这里的体验与监狱别无二致，只不过，人们是自愿进来坐牢的。

疗养所的房间，手机或电脑是绝对禁止的。

一名女性体验者回忆，三年前，她偶然参加了监狱体验活动，却意外得到了救赎。

从此往后，每当她感觉生活有点吃力时，便会回到这里，寻找内心的宁静。

“刚开始的时候听说是监狱，来了之后才发现，我们生活的世界才是监狱。”

韩国是世界烈酒消耗量最大的国家之一。一个韩国成年人每周要喝掉14杯白酒。在美国，这个数据是3杯。图：《奶酪陷阱》

对面苦不堪言的现实世界，“地狱朝鲜”的说法已经不新鲜了，“全抛世代”开始流行。

2011年，《趋势新闻》栏目提出了“三抛世代”的概念：在高昂的经济压力下，年轻人对于「恋爱、结婚、生小孩」等人生命题感到怯步，从而产生了放弃的想法。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社会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年轻人的不满持续发酵。于是，“三抛”变成了“五抛”，“五抛”又变成了“七抛”。

恋爱、结婚、生小孩、人际关系、购房、梦想、希望，通通都可以抛弃。

直到2016年底，“全拋世代”诞生。而那个排在梦想与希望之后，还可以抛弃的东西，只有“生命”了。

三

那些无人照顾的韩国老人

选择去死

韩国自杀率高居不下，最主要的原因，是老年人的自杀率过高。约30%的韩国自杀者年龄在65岁以上。

导致老年人自杀的首要原因，是贫穷。据统计，近一半的韩国老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

韩国政府从1988年才开始推行养老金制度，等到这项制度全面覆盖了，又过去了好几年。

要领取养老金，必须持续缴纳十年以上。对那些一手打造出汉江奇迹的韩国老人来说，保障来得太晚了。

一位在街头领救济饭的老人说，自己辛勤工作了一生，国家却没给他任何回报。图：people & power

韩国政府只好积极鼓吹养儿防老。只不过，在这个倡导自由与独立的年代，许多年轻人已经搬出父母家独过。

空巢老人的数目越来越多，加上韩国老人羞耻心很重，宁愿自己扛着，也不愿叨扰子女的生活。

76岁的崔女士已独居五年。前雇主没有为她缴纳养老金，她只能依靠微薄的政府救助金过活。

“我不敢去联系我的孩子，我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一旦联系了，政府就不会再资助我，我只能像这样躲起来。”

崔女士住在一间7平米的房子里，大部分补助金都用于交房租。图：people & power

城市老人退休后，尚且能拿到些许退休金。而农村老人，一分钱都没有。正因如此，韩国农村老人的自杀率要远高于城市。

“在这里，没有能帮助我们，但日子还是要继续。”

在农村独居的朴女士说道。接受采访的一年前，她的姐姐因身患老年痴呆症而自杀。朴女士记得，姐姐那天特地买了新衣服，吃了饭，然后走到屋外，喝下了农药。

这只是个开始。在那之后，朴女士四个邻居中的三个，都相继以同样的方式离去。

朴女士的丈夫已去世，五个子女都住在城市，她选择留在生活了60年的农村里。图：people & power

喝农药，是农村老人最常见的自杀方式。

为了降低自杀率，政府从2011年开始禁止销售最常见的农药“百草枯”。此后的五年内，喝农药自杀的死亡率下降了46%。

在韩国农村，老人自杀是一件普遍存在却又难以启齿的事。

“人们都不愿意谈论，这是一个禁忌。”在农村拾荒的曹大爷说道。不久前，他最好的朋友与女儿大吵一架后，想不开自杀了。

“气死我了，他是个白痴，就为了这点事情去死。”

曹大爷接受采访。 图：people & power

“每个人都至少有过一次自杀的念头，不分男女，不论老少。”

麻浦大桥自杀救援队的徐队长说道。他每天的工作，是盯着安置在桥上的49个摄像头。一旦发现异样，便紧急出发救援。

如果投江者恰好反悔了，希望活下去，而徐队长又救了他，则皆大欢喜。然而现实往往指向令人灰心的结局。

“即便是想自杀的人，他们的生命也是很宝贵的。”

“我希望他们能仔细地回顾一下自己的人生，就会发现，值得活下去的理由，跟自杀的理由一样多。”

参考资料 -----------------------------

[1] 纪录片South Korea：suicide nation，People & Power

[2] 纪录片《韩国 自杀问题》，线人 Fixer03

[3] 预防自杀，麻浦大桥为何适得其反，果壳网

[4] 被高自杀率困扰的韩国，金英夏，纽约时报

[5] 韩国自杀率为何高居不下，邢丽菊，人民网

[6] 经济傲视全球却成「自杀王国」，韩国社会到底怎么了？The New Lens

[7] 每四十分钟就有人自杀的韩国　有一支海上救援队，BBC中文网

[8] 韩国自杀率20年间增两倍 20%因经济困难自杀，中国日报网

[9] “文化矛盾”导致韩国人自杀？中青在线

[10] 文在寅总统要求缩短劳动时间: 过劳社会造成的惨剧正不断增加，韩民族日报

[11] 自杀问题严重，韩国推出“预防自杀国家计划”，中国新闻网

[12] 韩国的全抛时代，有比台湾年轻人惨吗？，TVBS News

[13] South Korea has the highest rate of deaths by suicide in the developed world — but a 2011 law helped decrease rates by 15%，Rachel Premack，Business Insider

[14] 투신자살 가장 많은 다리는 ‘마포대교’…올림픽대교 최소 - 국민일보

[15] '투신 1위' 마포대교에서 발길 돌린 비결은 - 머니투데이

[16] 하루 36명, 40분마다 1명 자살하는 나라…13년째 OECD 1위，연합뉴스

[17] [차이나텔레비전] '내 안의 감옥' 방송 - 행복공장

[18] "힘들죠?" 죽으려던 사람들 살린 한 마디，JTBC

[19] 2016년 사망원인통계，사회통계국 인구동향과

[20] Samsung subcontractor worker commits suicide from work stress，hankyoreh

[21] Kim, Hye Tae, "Addressing the Suicide Rate in South Korea" (2016). A with Honors Projects. 165.

[22] On Patrol with South Korea's Suicide Rescue Team，Vice

 撰文 崔惠彦  |  编辑 胡令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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