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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吴显为:丈母娘看女婿

同步悦读作者 同步悦读 2023-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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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母娘看女婿文 | 吴显为

-01-

 

暖融融的阳光,洗亮了山脚下的刘家冲。

冲前的一条土路,蛇一样地蠕动在田间地头,一头咬着省道,一头像根系,联网着一家家瓦房茅屋。巧珍家的正屋,是三开间麦草茅屋,灰黑的屋面上,摇曳着几棵小草;西头有间苫屋,屋檐齐人高,瓦沟里流着青苔,一口烟囱挺着胸膛,拱出了屋面,抻着长长的脖子,昂着头瞭望。明晃晃的树影,在篱笆庭院里跳跃,打挺。一只老鸡带着一窝小鸡,埋头耙着篱笆边的土坷垃,咯咯咯地叫着,啄着;叽叽叽叽的小鸡,像一团团嫩黄的毛绒球,在妈妈的身边打滚,抢食,嬉闹。巧珍的母亲韩氏,脑后拢着团鬏鬏,腰里系着条黑围裙,搲了半小瓢碎米,扭到院里的稻床上,噘着嘴咯咯咯地呼唤,弯腰一掀,那碎米一呼啦撒满了稻床,好像下了一床的雪粒。老鸡小鸡,都扑棱着飞过来,叮叮叮的啄米声,闹成一片,荡起了韩氏的笑颜。

巧珍的男朋友,今天以同学身份来访。这不,巧珍已到村口迎接去了。

韩氏挨着锅台边的条台,低着头,左手指在砧板上按着一刀猪肉,右手攥着菜刀,齐着左手的指尖上下起舞,“哧——哧——”,顷刻间砧板上倒下了一片片。今天是个好日子。从老伴二十年前离开她母女,还未有过今天的喜庆。她不时抬眼瞄瞄窗外,鸡宝宝趴在鸡妈妈蓬松的翅膀下打盹,黄鹂和蝉在缠着丝瓜和月亮菜藤的树上,叽叽喳喳地赛歌。这个小伙子,他长个么样子呢?女儿一枝花,可不能找个牛屎粑。招个女婿,就是招个儿子,要给刘家争光,给母女撑腰。在刘家冲,我算要强的,冻死着不下驴子背。但孤儿寡母的,到了弯腰树,不得不弯腰,打掉了牙齿,有时也只能往肚里吞。不说旁人,就是老大看起来正经八百的,其实一双眼睛常常在我身前身后转个转的,有一回趁没人,还在我的屁股上抓了一把。叫他犁田,他总要挖我家半条地沟心里才快活。后来老大还说什么把他小儿子过继给我。算了吧,准是大娘子的馊主意,想占我的家产,做你的梦去吧。侄子再亲,也没有自己养的女儿亲。大娘子为这事,对我恨了一口凼,见面眼睛睬都不睬,心默着你寡妇带着个丫头片子,一家的软脚蟹子,总有你求我的时候。你恨吧,反正我也不跟你吵。最近她小儿子说亲不顺,说一个,黄一个。一天在菜园里,她弯腰摘红苋菜时,跟我吐起了苦水。她撅着屁股,手拐子撑着膝盖,昂一下头,对我摇摇说:“小娘子,跟你说真话,儿子只是个名喏,没名堂。依我看,还是你家丫头好哦。我和你老大为五个光头(儿子)弄黑头毛(女人),操碎了心。现在小的二十五了,媳妇还不晓得在哪一国呢!”

“嘭”,韩氏挥刀斩了一块骨头。哼,丫头好,好么个?你是有的不知无的苦!我家没个带把子的,受了多少的闷肚子气,你大娘子晓得吗?养儿子苦,苦一时;养女儿苦,苦一世。但凡我家有个顶门的,你敢那样对我吗?招亲,一定要招亲。不吃馒头——争(蒸)的是一口气。家里有了男子汉,女人才有主心骨,腰板儿才硬。 

嘿嘿嘿,窗外飘来了说笑声。来了来了!她的目光射出窗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菜刀啪地掉到了砧板上。哎呀,我的妈呀,他——黑黑的,瘦瘦的,嘴唇往外翻着,有点厚。韩氏脑子立即蹦出了一个词——黑猴子。黑猴子还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身上披着雪白的衬衫,猪鼻子插大葱——装相(象)。刘巧珍哪刘巧珍,屎糊了心啊,在什么垃圾堆里,淘来这么个东西!你这不是添堵吗?你这不被人戳断脊梁骨吗? 


-02-

 

母女俩为婚事,打了几个月的口水战。母亲占有先天的优势,但最后还是被女儿鼓起的肚皮秒杀了。命哪,这就是命,人争气命不争气。要是嫁闺女还好些,偏又是招婿上门。按风俗,我还得请老大出面,带着一群刘家的小青年,挑着几担礼物,把那个黑猴子从陈老屋接来,还要“噼里啪啦”放着大鞭迎接。迎接这么个黑猴子,天天在眼前蹦来蹦去,你说恶心不恶心?

元宵夜,一家人围桌而坐。巧珍窝在椅子里,肚子压在大腿上,手脚埋在妈妈坐着的火桶里,目光抚摸着老公,笑着呢喃。母亲哈着腰,大腿上盖着灰黄色的麻袋。她左手托着裁剪的旧衣片,右手捏着针鼻子,在鬏鬏里划一划,再微眯着眼,针头在牵平的布上比划着,往里一戳,箍着顶针的中指,用力顶着针鼻子,龇着牙,咝咝地唆着。她在缝尿垫子。小被子小衣服已缝好了。女婿陈昌明,低眼盯着桌面,有时擦一擦,或吹一吹桌面的灰尘。他说话很少,声音很低,还不时打着寒颤。瞄一眼老婆,瞄一眼岳母,搓着手取暖。最后,他干咳了一声,瞄着岳母手中的针线,心里咚咚直跳,哆嗦着说:“哦,妈妈,十八,我想,出去(打工)。”

岳母停下活,抬头睃了一眼女婿,又低头干活,咕哝了一句:“急么个嗻?”

巧珍嘻嘻地笑笑,说:“哪是嗻妈妈,昌明说,不做事的话,急得慌。再说,孩子几个月就要出世了,吃用开销的,哪哪都要钱啊。” 

母亲把尿垫子往麻袋上一放,拉着苦瓜似的面孔,瞪着女婿:“昌明,你要出去不错。可没满月就叫你出去,我怎么对得起你伯你妈呢?再说了,到满月回门那天,叫巧珍一个人撇着个大肚子,风吹两边晃,那叫什么话?”

岳母说到这里了,昌明就低头不做声了。

也好,趁这个空,他尾随岳母上山下地,摸熟了家里的田地树木。再闲着无事,就打了两条板凳,一把长梯,还修了水桶、锅盖、椅榻、杌子凳,换了条锄、板锄、牙锄、洋锹和镰刀的把子。岳母看着女婿挥舞着斧子刨子,一根根木头变戏法似的变成了崭新的用具,以及满地散发着木香的刨花、碎木头和木屑,脸儿舒展了,还亲自试用试用新家伙。水桶不漏了。镰刀把子不松了。条锄用着也顺手了。岳母对着女儿女婿笑了,说着手艺不错。她把长梯搭到一棵柳树上,一步一步往上爬,吓得女婿扶着梯子,女儿喊着下来下来。岳母边爬边说,嘿,我才五十几,还不老。以后摘丝瓜、月亮菜和刀豆,就不愁啦。咯,我还看到观松家的屋顶呢!

“昌明,你给你伯伯做块新牌位吧。那个都二十多年了,早木(烂)了。”

“能换?”

“能。当然能。”

一天上午,老大和大娘子来借锯、斧子和长梯,准备伐树,好给小儿子打家具。啊?向我借东西?小娘子张着嘴笑了,眯着眼说:“好好,木匠的家伙,要就来拿啊。”那乐呵呵的样子,好像韩氏做了一笔大生意似的,递烟,倒水,陪着笑脸。老大唆烟吐烟的时候,目光勾到了后墙上的新牌位,突然眼睛发亮了:“咦,新牌位,枣木的呀!”

小娘子喜滋滋地,嘴角翘起来:“对,昌明做的。大伯伯大妈,你们看看,这样照不照?”

老大端视着,牌位上的“女”“巧珍”,换成了“婿子”“昌明”,并加了一个望丁——“孙”“道达”(巧珍是“观”字辈,下一辈是“道”字辈),转头问小娘子:“这是你的意思?”

“嗯。昌明巧珍都同意。”

“照!照!招亲的这样写,合适,别人没话说。老小啊,你听清了——你有儿有孙啦!”

韩氏站在一旁,搓着手掌,掌心搓得发热,脑袋也热乎起来,有点飘飘然。她也瞅着牌位说:“嘿嘿,侄女婿哟,不懂么事,以后全靠大伯照应着呢。”

老大照了一眼小娘子,嘬着嘴笑着说:“看你说的,昌明进了我刘家的门,就是我刘家人。再说,你这女婿为人说话,不简单呢。他们二人不在当面,容大伯伯说句直话,昌明配我家巧珍,有得出头呢!”

大娘子咧着嘴,龇着牙笑道:“对哟对哟,小娘子,你女婿好哦,比儿子好多着哦!”

大娘子的“好哦”“好哦”,散发着酸味,让韩氏很膈应。她瞟了瞟大娘子,笑容倏地熄灭了。

 

-03-

 

满月后,昌明去了南方。他找到一家木器厂,跟厂方说好,计件付酬。

为了多挣钱,昌明起早歇晚,砍啦,锯啦,刨啦,钉啦,丢掉斧子舞刨子,忙得屁股打稻箩。除了儿子出生支了三百块钱,请了半个月假,一年到头就卖给了这家木器厂。瞅着自己的大柜子小箱子,一件件被车子拉走,昌明的心里暖乎乎的,甜丝丝的。好好,到年底,最少最少,怎么着也有两千块吧!

天有不测风云。那家木器厂的资金链断了(收不回销售款),工人只能领白纸条了。也就是说,昌明一年的血汗钱,就换来了一张白纸黑字的欠款条。

腊底回来,昌明向大哥借了两百块,再来刘家冲。

“两百?就两百? ”岳母接过钱一数,刷了刷。

“本来有两千。厂子资金有问题,要不到钱。这是欠款条。”昌明递给岳母。

“我要条子有么用?那不是白纸吗?

“哦,你是不是给了你父母,把我刘家不当家?啊?

“扎私啦?一进家门就扎私啦?心像脸一样黑?啊?

“嫖啦?赌啦?不嫖不赌,钱呢?”

面对着岳母的连珠炮,昌明像电线杆一样耸着不动,一声不吭。

女儿一解释,母亲就把炮口对准了女儿:“刘巧珍,亏你还有脸说,找这么个现世宝,顶门又短了,焐火又长了,到了猴年马月才出头呢!你家大妈背后说,女婿再好也比不得儿子,我还不服。这下好了,让她一屁弹着了火(言中了)!”

宝宝道达吓得哇哇大哭,奶奶才不得不歇了嘴。


-04-

 

岳母的冷脸子,让昌明如芒在背。因此,他决定正月初八就出去。

初七晚上,道达喝饱了妈妈的奶水,就合上了眼,被奶奶抱到房里睡了。昌明和巧珍洗洗,也上了床。一弯月儿,窥视着荷花被子的波浪。巧珍嘴唇嚅动着,想说什么,但被昌明的嘴巴堵住了。吮吸着她的舌头,软酥酥的,暖烘烘的。两只粗糙的大手,干起了按摩的行当,从脸到脖子到胸,从肚子到屁股到大腿间,硌得老婆刺戳戳的,不时地颤一下,痛且快乐着。心儿咚咚地跳,身体渐渐发热发烧汗渍渍的,似乎都融化成了水,卷起一波又一波的热浪。 

一段缠绵后,疲劳的潮水涌上来,淹没了赤条条的昌明。他木木地仰望着芦席床顶,不说,也不动。巧珍的头猴在老公的肩上,一只手搭着他的胸脯,搓着他的一撮胸毛,目光在他的脸上漂流。昌明吞了一口唾沫,吁了一口气:“唉——,明天,我,舍不得。”

“对,唉——!”

“嗯,没法子。今年,今年无论如何,都不能像去年啊。”

“......”

“今年搞不到两千,我死,死也不回家了!”

“莫这样说。”巧珍用手捂住他的嘴巴,耸耸鼻子,有点发酸,“妈妈,她就这么个性子,不吃饼子,好的就是高(糕)。伯伯死得早,她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不想我受委屈,也不想听闲话,硬是撑着不改嫁。其实,妈妈一辈子活得都很苦。我外公是个国民党的营长,外婆是他的小老婆。外婆刚生了我妈,外公就战死了。外公家的人,就把我外婆踢出了家门。在娘家,外婆带着我母亲,比母亲带着我还苦。嗯,真是比黄连还苦啊!”

说起苦,昌明一阵心酸,自己也是苦水里泡大的。兄弟六人,姊妹二人,家里像大水洗的一样干净。不是被逼无奈,一个五尺男子汉,谁愿意倒插门呢?不倒插门,说得不好听,就娶不起老婆。幸好遇到了巧珍,给了我一个家。不管怎的,我都不能让她为难。我要争气,搞钱搞钱,搞到两千块钱!搞不到钱,啥都别说,说也是放屁!

昌明一手挽住老婆的脖子,一手捏捏老婆的手,吸着凉气说:“我,在外面,你,放心。孩子和妈妈,就靠你了。有时间的话,去陈老屋,看看我伯我妈。”

 

-05-

 

吃一堑长一智。昌明这一回订合同,不光计件付酬,而且按月结账。合同订好,剩下的就是干活了。昌明啥都没有,有的就是力气,能吃苦。除了吃饭睡觉,他就窝在车间里,嗤嗤嗤,咚咚咚,一身的木屑粉,连眉毛眼睫毛都是白蒙蒙的,像下了一层霜。不过没白吃苦,第一个月,就寄回家二百一十元!第二三个月,哟嗬,还二百二呢!

老婆来信说,妈妈叫你莫牵挂家里,家里老人小娃一切都好。

老婆又来信说,妈妈叫你当心身体,吃好点,喝好点,莫苦着自己。

老婆还来信说,妈妈叫你做事悠着点,挣多挣少无所谓,一家人全靠着你呢。

昌明回信总是嗯嗯嗯的,叫老婆要照顾好老人小娃。

农闲时,妈妈还叫巧珍买点鱼肉糕点,带着孙子去看望昌明的伯妈。妈妈说:“巧珍呢,你是人家的媳妇,什么招不招(亲)的,该尽的义务一毛也不能少。客气点,人家养那么大的儿子给了你,不容易。嘴放甜点,叔伯哥嫂的,见大还大,见小还小。公婆要留你歇,实际上是想多看看道达。道达也是人家的孙子啊,你就歇一夜。在公婆家歇多少夜,也不碍事。说到底,你就是他家的媳妇,陪公婆说说话,给公婆做做事,怎么的,也是应该的。”

夜里,妈妈一人在床上翻大饼。实在睡不着,她就起床点亮煤油灯。她捧出一只木盒,摸出钥匙打开,捞起一沓,手指上吐上口水,抹一抹,数着大小票子,数了一遍又一遍。接着,她对着盒子里的红包裹,双手合十,嘴里念道:“观音娘娘保佑,保佑昌明......”

 

-06-

 

腊月回家,一家人都格外高兴,自不必说。

第二天一早,昌明对岳母和老婆说,晚上要请个大贵客。于是,母女二人一早就忙开了,鸡鸭鹅兔的,好好丰盛。只是天黑了,菜都上桌了,母女二人踮着脚望,还不见贵客的影子。

这时,昌明把岳母拉到了主席上,笑呵呵地说:“妈妈,我请的贵客,就是你。”

“么个啊?你开什么玩笑!”岳母扭着身子挣脱了女婿。

“你坐啊坐啊。”女婿又扯着她,硬是把她摁到了座位上。

“第一杯酒,就敬你老人家。是你教会了我,要争气好强。”昌明扳开了德州高粱的瓶盖,斟满了,端起来,笑着一饮而尽。“妈妈,你坐着,端下就照。”

“不,昌明,妈妈高兴,这第一杯,喝!” 一杯灌到嘴里,岳母辣得嘴一撮,抽着冷气,舌条打战。她抿着嘴,鼓了好大的劲儿,咕咚一声咽了下去,皱着眉笑。

巧珍在给孩子喂饭,观赏着他们母婿二人喝酒的表演,笑滋滋的样子。孩子呢,不爱吃饭,一双小手到盘子里乱挠,挠了一根骨头,啃了又啃,肉皮都没啃到,嘴上脸上还沾满了油腻,糊成了大花脸。

喝了两杯,岳母脸颊红了,说话儿也有点颤抖了:“孩子,妈妈以前......”

“莫说以前了,妈妈。你是我家的一家之主,教育我们是应该的。”

“孩子,我老嘞。你该当家......”

此时,虚掩的大门“嘎啦”一声推开了,大伯大妈进来了。大伯背靠着手,手上吊着只黄烟筒,抿着嘴,一脸的严肃。大妈张着嘴,点着脑袋,满脸堆着笑,嘿嘿地说:“哟,小奶奶,你喝酒啦!”  

“小奶奶?”韩氏红着脸,眨了眨眼睛,听到大娘子喊“小奶奶”,没反应过来。

“嘿嘿!我孙子孙女不都喊你小奶奶吗?还是亲嫡嫡的小奶奶呢!”

“闲话莫说了。”大伯磕磕黄烟筒,点燃了侄女婿递过来的纸烟,抽了一口,看看小娘子,看看昌明夫妻俩,“是这样哦,小娘子,你小侄子谈了一门亲事,说是明年正月结婚。”

“那好啊!好事啊!”韩氏笑着说。

“好是好,就是彩礼,太——重了。”大娘子皱着老脸,眍䁖在眼眶里的眼球,转了转,勾望着小娘子,“家里法子想尽了。唉——!”

“这——,缺多少?”

“一、千、五。”

“啊呀一千五?我的天哪!这——”

“哦,是这样,小娘子,能助多少是多少,哪怕十块也是好的。哦,我们走了,你们一家好好吃好好喝吧。”大伯对大妈使使眼色,拉开了门。


-07-

 

“不借!一分也不借!”他们走后,巧珍拉着脸子说。“我最憎大伯大妈了!”

“按理呢,我们困难时,向他们借一升米都没借到,确实可以不借。不过,大伯和你五个哥哥,在外局上对我家还是有照顾的。观松和我家为屋基界吵嘴,甚至想动手。只要大伯他们一站在那里,哪怕不说话,观松家也软了。整个刘家冲的人,这么多年不敢对我们怎么的,不要忘记他们的功劳。退一万步说,大伯跟你伯,是胞弟兄,不看鱼情看水情,多少要借一点。昌明,你说是不是呢?”岳母瞅着女婿说。

“妈妈说得对。大伯大妈纵有不是,如今他们是大事,急事,缓不得呀!”

“借多少昌明?”

昌明眨眨眼睛,想想,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一十?”

昌明摇摇头。

“一百?”

昌明又摇摇头。

“一千?难道一千?”

昌明点点头。

“么个啊?真的一千?为么个嗻?”母女二人睁圆了眼睛,几乎同时惊叫起来 。

“妈妈,这个,这个,你想想,这个,我为什么要招亲。”

“招亲跟这个有么关系?”

“兄弟多,弄个亲事难啊!借少了,抓灰揞火,三哥的婚事就危险了。”

    

-08-

          

韩氏从袋里摸出一摞大团结,放在老大的大桌上,说是昌明巧珍的心意。哇塞,老大一家人做梦也没想到啊,一千块!我的妈呀!财神爷呀!一向板着个面孔的老大,居然也笑开了花,不断地说着好好,谢谢谢谢。尤其是大娘子,点头哈腰的,嘴都笑到耳朵背后了,反复地甜气小娘子,美奉小娘子,把她说成是救苦救难的观音娘娘!

爽!只是吹得也太神了吧,我怎敢跟娘娘比?娘娘,是不是我家的娘娘真的显灵了?哈哈,想不到啊,一辈子苦兮兮的我,今天还当了一回财主,一出手,就一千!风水转了。时运来了。好!女婿好,好啊,让我在刘家冲,在大娘子面前,抬起了头,扬起了眉!

阳光抹红了韩氏的脸庞,连皱纹里都蓄满了光亮。韩氏回家一路晕乎乎的,风摆杨柳似的,晃呀晃,晃过大侄子家,晃过二侄子家,晃过扁头家,晃过巧珍家。当晃到观松家时,他妈在窗口打招呼,韩氏拍了一下头,才知道晃过了自己家。她返身转回家,听见了门里“嗤——嗤——”的声音。哟,昌明一人在家刨木板。刨花欢乐地卷成了一团团,像一朵朵玫瑰花,空气里弥漫着椿树木的气味。岳母耸耸鼻子,打量着女婿。他脸上汗涔涔的,头发上粘着一片小刨花。她连忙给女婿茶杯加水,叫他歇歇,还踮着脚去拣女婿头上的那片刨花。她和女婿对着刨花笑一笑,就扭进了房里。

一会儿后, 岳母捧着盒子,张望着门口,扭到了桌边,把盒子轻轻地放在了桌上。她一滋溜滑到门边,闩紧了门栓。女婿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岳母,不晓得她要唱哪一出戏。岳母一步一步挪到桌边,目光拧着女婿,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似的。接着,她抖索着掏出了一根钥匙,打开了锁,翻开了盒盖。昌明扑闪着眼睛,靠到桌边,抻头一瞧,盒里一边是钞票,一边是红布包裹。岳母低头絮叨着:“孩子,这就是我们家的家当。从今天起,家就交给你了。我,信得过你。既然你是家主了,这些就该归你管。”

“不不不,妈妈,你是一家......” 昌明往回一缩,摆着手,说话有点哆哆嗦嗦的。

“孩子,不要为难妈妈了。妈妈呢,五十多了,头发白了,也该享点清福了。” 岳母从木盒里,端出了那件红布包。“这个嘛,连巧珍也没见过。你也不能跟她说,这是你外婆传给我的宝物。外婆说,这是迎江寺的菩萨开过光的,灵验得很,能保佑一家人平安吉祥。”

“这......这......不管么样说,我不能收。要收,也是巧珍......”昌明摇着头,后退了几步。

“巧珍?” 岳母摇摇头,笑一笑,“她是个烂好人,没么子心计,嘴又没把门的,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她,我不放心。”

“妈妈,你......”昌明的喉咙有点哽了,嘴唇嚅动着,双眼瞅着岳母,眼眶湿润了。

岳母一边揭着一层层红布,一边唠叨着:“妈妈我呢,出生不久就死了老子,结婚不久又死了丈夫,一个妇道人家,小门儿见识。如今老了,眼睛也不好用了,看人呢,有时也看不清,看不准。孩子,我晓得,你肚子装得进东西,是个干大事的。家,巧珍母子,还有我这把老骨头,交给你,我老太婆,放心!一百个放心!”

揭开了最后一层红布。一刹那间,满屋子光芒四射,熠熠生辉。昌明的泪眼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那是一尊金像!

那是一尊金光闪闪的佛像——观音娘娘!娘娘双膝盘坐在莲花座上,头戴观音兜,左手仰放在膝上,右手臂举在身前,手掌展开面对着前方,唯有中指向前勾着,神情怡然,目光祥和。娘娘嘴唇翕动着,正在诵经:“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本文发表于2003年6月26日《安庆日报下午版》。2018年8月28日修改定稿于合肥。)

吴显为


1962年出生于怀宁县海口镇培文村,现从教于怀宁县洪铺初中。安庆市作家协会会员。在纸刊微刊发表作品3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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