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陈寅恪一言不发,两行浊泪从他的枯眼中流了出来
1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陈寅恪写下了一副挽联:
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
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这副挽联是说夫妻共同度过的日子都已经都成了悲惨的历史,我这个废残之身,也难以继续多少日子,你在九泉之下,稍微等等我这个眼枯之人,我很快就会来追随你了。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我在九泉之下等待你这个为了泣血眼枯的爱人。
这副挽联是陈寅恪为他和夫人唐篔两个行将油尽灯枯的人写的自挽联。
写自挽联,这在中国并不新鲜,但写的如此凄切的,实属罕见,这是因为此时的陈寅恪不仅是眼前无光,心中也是无光了。
1969年10月7日,陈寅恪竟先走了一步。一个半月后的11月21日,唐篔跟随而去。
两个眼枯人在泉下重逢。
2
陈寅恪出身在一个世代读书的家庭,家中藏书巨丰,他五六岁便入家塾,启蒙后手不离卷,这样的习惯严重地影响了他眼睛的健康。
在王钟锺翰的《陈寅恪先生杂忆》中有这样一段记录:
先生一日见告:我之目疾非药石所可医治者矣,因龆龄嗜书,无书不观,夜以继日,旧日既无电灯又无洋烛,只用细小油灯藏于被褥之中,而且四周放下蚊帐,以免灯光外露,防家人知晓也,加以清季多有光纸石印缩本之书,字既小且模糊不清,对目力最有损伤,而有时阅读爱不释手,竟至通宵达旦……
1902年,只有12岁的陈寅恪随兄衡恪东渡日本,入日本巢鸭弘文学院。对于一个正处于生长发育期的少年,他每日上学所带便当只有点咸萝卜佐餐,偶尔有块既生又腥的鱼而已。营养不良不但引发他的“脚气病”,也损伤了他的眼睛,三年后不得已回国,入上海复旦。
“七七”事变以后,陈寅恪85岁的父亲陈三立绝食而死。由于他在接受亲友吊唁时不断地还礼,频繁弯腰、低头,叩首或鞠躬,直接诱发了他的视网膜脱离。
当时医生诊断必做及时入院手术治疗,但陈寅恪为了早日离开沦陷区,放弃了复明的希望。
1938年底,眇一目的陈寅恪随校到达昆明。
3
1944年11月23日,陈寅恪致函中央研究院李济、傅斯年:
弟前十日目甚昏花,深恐视网膜脱离,则成瞽废。后经检验,乃是目珠水内有沉淀质,非手术及药力所能奏效。其原因想是滋养缺少,血输不足(或其他原因,不能明了),衰老特先。终日苦昏眩而服药亦难见效,若忽然全瞽,岂不太苦,则生不如死矣。
1944年12月12日早,陈寅恪起床后痛苦地发现,他的左眼也看不清了。于是他叫人通知学生:他当天不能上课。12月14日,因左眼视网膜脱离住进了存仁医院。存仁医院,也就是今天华西医院的前身。
但在存仁医院进行的手术没有成功,陈寅恪于旧历除夕前出了院。
4
1945年抗战胜利后,陈寅恪再次应聘去牛津大学任教。
他去英国的主要目的还是治疗自己的眼睛,行前,他写诗曰:
恐难西域遇耆婆
纵肯金蓖忍痛多
贫贱夫妻空叹息
著书无命又如何
耆婆是古印度的一位神名医,相当于中国的扁鹊或华佗。
陈寅恪写此诗分明是在表示他对西方的医学也没有充足的信心。
唐篔为他祝福和鼓励他,当即和诗一首:
神州无药欲如何
纵肯金蓖忍痛多
扶病远行休叹息
倘能西域遇耆婆
令人遗憾的是,他在英国也没有遇见“耆婆”,英国著名眼科专家艾德爵士为他做的两次手术也未达到复明的效果,但就医期间,陈与艾德十分投缘,艾德免收了他的手术费。
1946年春天,陈寅恪搭乘Priam轮横越大西洋绕道美国,前往胡适推荐的纽约哥伦比亚眼科中心诊治。在他到达纽约之前,哥大眼科中心的尼克医生与同院专家拿着胡适送去的艾德诊断研究后说,艾德尚且无法,我们也是回天无力。
4月16日,船抵美国东海岸纽约,停泊在卜汝克临二十六号码头。胡适请人带一信送到船上,告知他这个坏消息。左眼复明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陈很觉悲哀,他连岸也没上,只在船上等老朋友赵元任夫妇等人见了一面就回国了。
那天,他对赵元任夫人说:“赵太太,我眼虽看不见你,但是你的样子还像在眼前一样。”
那天胡适不在纽约,也就不能去看望和安慰陈寅恪,但他在当时的日记中写道:寅恪遗传甚厚,读书甚细心,工力甚精,为我国史学界一大重镇,今两目都废,真是学术界一大损失。
在回国的船上,陈寅恪写下了一首《大西洋舟中记梦》:
贫贱夫妻已足哀
乱离愁病更相催
舟中正苦音书断
梦里何期笑语来
去国羁魂销寂寞
还家生事费安排
风波万里人间事
愿得孤帆及早回
从为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到陈寅恪对自己眼疾的无望和对家人的思念。
陈寅恪所乘坐的客轮离开纽约,沿大西洋入巴拿马运河(见《美军出动隐形轰炸机,巴国首都一片火海》),穿越太平洋,一个月后,回到中国。
5
1946年11月重返清华的陈寅恪已是一名近乎盲人的教授,他的课堂就设在家中的一个狭长的大房间内,学校搬来一块较大的木制黑板及若干张课桌椅,陈寅恪就坐在黑板旁一张藤椅上讲课。
1949年元旦,已经辞去清华教职的陈寅恪赴岭南大学出任历史系教授。
那天,他写了一首题为《已丑元旦作时居广州康乐九家村》的七律:
无端来做岭南人
朱橘黄蕉斗岁新
食蛤哪知今日事
买花追惜少年春
一生辛苦谁同喻
数卷书存任更贫
独卧荒村惊节物
可怜空负病缠身
陈此时说的病当然还是他的眼疾。
1950年1月,陈寅恪夫妇二人与老友冼玉清教授一起登漱珠岗探梅。
那天陈寅恪写了《纯阳观梅花》一诗(推荐阅读《咏梅诗词十五首》),诗云:
我来只及见残梅
叹息今年特早开
花事已随浮世改
苔根犹是旧时栽
名山讲席无儒士
胜地仙家有劫灰
游览总嫌天宇窄
更揩病眼上高台
1956年7月3日,陈寅恪六十七岁生日,他写诗道:
红云碧海映重楼
初度盲翁六七秋
织素心情还置酒
然脂功状可封侯
平生所学供埋骨
晚岁为诗欠砍头
幸得梅花同一笑
炎方已是八年留
6
1953年秋,中国科学院组建历史研究所,时任院长郭沫若与副院长李四光致信请陈寅恪出山。陈从前的学生汪篯亲自带着信件从北京来到中山大学,劝他入京。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陈寅恪怒火冲天地说:你不是我的学生!
陈在回复郭、李的信件中重提王国维的碑铭,重申他的人生信条: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提出担任所长的两项条件是:一、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二、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以作挡箭牌。
那时助手黄萱问他:“如果中央答应你怎么办?”他正色说:“那我就去,我牺牲也可以。”教授洗玉清也劝他不必这样提,他又说:“我要为学术争自由。我自从作王国维纪念碑铭时,就持学术自由的宗旨,历二十余年而不变。”
从1958年起,陈寅恪就成了学术界“拔白旗”的对象。陈寅恪最后的七年,大部分时间是不能站立的,他在一次洗澡时摔跤骨折后,就再也无法下床了,可就是这样,他还是没能逃过一场旷世的劫难。
“文革”开始后,陈寅恪被扣上“牛鬼蛇神”、“封建余孽”、“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的帽子,同时被指斥为大肆挥霍国家财产,享受高级护理待遇,非美帝国主义的药物不吃,有意污辱为其理疗的年轻女护士等的“罪魁祸首”。
陈家居住的校园内东南区一号楼被大字报覆盖,远远望去如同一口巨大的白色棺材,望之令人恐怖惊悚。接下来,大字报由楼外糊到了室内,门脸、衣柜、床头,甚至陈寅恪的衣服上皆由大字报贴盖。面对如此境况,双目失明,且患严重失眠症与心脏病的陈寅恪惶惶不可终日。
在晚年,陈寅恪目睹了太多亲友反目,师徒决裂的悲剧,但他仍坚守自我,他说:“从我之说便是我之弟子,不从便不是”。
陈的一生晚景凄凉,既是“负鼓盲翁”,又惨遭“膑足”。但他著书立说,不曾停歇。在《论<再生缘>》序言中,还自嘲为“颓龄戏笔”。
1954年,他的《论<再生缘>》写成了,却无人肯给他出版,只好自费油印了几本,幸有一些流出海外后,才得以存世。
1964年,他又完成了近百万字的《柳如是别传》。可怜这本书陈在有生之年没有看到它的出版。
7
1969年10月7日,陈寅恪走完了他79年的生命历程。
弥留之际,他一言不发,两行浊泪从他已经失明了几十年的眼中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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