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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们的方式铭记 :沙沟、西吉“张承志文学纪念馆”札记 | 我们 · 随笔

2017-10-20 中正网


以我们的方式铭记

——沙沟、西吉“张承志文学纪念馆”札记


文|木沙


        如果来宁夏旅游,固原境内的须弥山是必“经”之处。须弥山西南仅15公里左右,就是西海固著名的腹地——沙沟。

        多年来曾不止一次幻想:假如须弥山水库的水聚得足够多,灌满河床,就可以乘船,“水路进沙沟”。这样不仅可以少走十头八里山路,最主要的是,能在这个干山秃岭中乘船行走,确实是一件很美很吸引人的事情;还有一层,在我看来说,更具有文学精神的意味——脑子里不时迸出张承志先生一篇散文的标题《水路过梅关》,觉得“水路进沙沟”要是做成一个人文旅游项目,那真是美得无法形容。想像将来有那么一天,沙沟,因为张承志先生而成为一个人文旅游之地,“须弥听松涛”之后,再乘船去沙沟,那绝对是意义非凡。

        过了须弥山,水库便一览无余。每次去沙沟,能看见水库边的农家乐和垂钓生意不错,一溜小车停放在那里,三三两两的人静坐钓鱼。车子沿着山路盘旋,我则闭目绘景,想到美的时候,情不自禁吐沫飞扬地说给身边的哥们听。哥几个听的也美,“哈哈”大笑之间,车子已经到了李俊路口。向南一拐,须弥水库便被甩在身后,在阳光中波光粼粼。眼前已是干涸的河床。笑声之后的愉悦很快褪去,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想是想的美,但是世人有几个能心想事成?

        不过想着想着,就有了点眉目。沙沟农民马志文卖地盖房,在自己家里开办了“张承志文学纪念馆”,2014924日正式挂牌开馆。

 

 沙沟远眺


别人誓言易忘人去情易

我却一世未变始终不渝

                   ——《心灵史》后缀.诗篇

 

        大凡爱好文学的人,理应说没有人不知道张承志。

        读过张承志名作《心灵史》的,理应说没有人不知道沙沟。

        沙沟做为穆斯林的紧要地点之一,对外界来说或许有着巨大的神秘。然对于久居此地的人来说,不过黄土高原塬梁环抱的一个小乡。西边是不知名的小山,东边是沿着蜿蜒山卯走向的干枯河床。穿河向东南方向,不宽地泊油路直通固原;延路向西南是西吉。沿着公路南北走向的街道,一字排开的都是不大的店铺。路东边的沙沟小学应该算是显眼的建筑。它的对面,就是拱北和沙沟大寺。

        街南往西上了慢坡,不远便一头扎进山的怀里,马志文家到了。

        三十三年前,1984年的冬天,风华正茂的张承志,在西吉文联、县委宣传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进了沙沟。正值强壮之年的农民马志文,在他刚盖成不久的茅屋里,接待了这位来自北京的不速之客。马志文虽没有上过学,却能读书识字,当时在周边村子,也算是小有名气,以说书出名。能大篇幅的背诵《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等。那时候农民贫苦但日子过得消闲,没什么娱乐,晚饭之后便会三无成群的聚到马志文家听他说“三国”。马志文记忆力超强,三十三年后的今天仍然清晰记得当时的场景:“刚落了雪,县上几个人进了门,说马志文,这个北京来的作家在你们家里体验几天生活。那会茅屋盖成不久,墙还没有粉,刚漫了粗泥。县上的人找了几张报纸,想把炕周围糊一下,结果因为墙面太粗糊不住,最后作罢。小木窗没有安装玻璃,晚上冷风“嗖嗖”。炕上一溜竹席,没有铺的任何东西,北京作家说,能不能铺个东西。没什么可铺,我找了一条新单子,家里唯一的一条单子,没舍得铺,搭在小窗户上,挡风。”

张承志第一次进沙沟住的屋子。这间屋子多年来也一直是马志文家的上房。

 

        谁能料到,那一夜长谈,从此揭开了一个民族的心灵秘史;也成就了一个作家和农民,亲如手足兄弟的传世佳话。

        《心灵史》未完成之前,张承志八次进出沙沟。严冬腊月,三伏酷暑,山地麦田,农民炕头,不仅是资料挖掘收集,更应该是对生活对生命的深刻体验;直至完成出版,期间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北京沙沟,两兄弟鸿雁传书。几百份通信,马志文一笔一划的写,张承志工工整整的回。至今,一百多个信封,几百份信纸,都被马志文里三层外三层小心翼翼地包裹。怎么可能马虎?这不仅是兄弟情意传世佳话的见证,是底层和知识分子结合的见证,更是“竭尽一生求索,找到一条——自我批判和正义继承的道路”的见证。

        西海固对于张承志的文学创作、思想形成乃至人生心路历程,至关重要。张承志在散文名篇《离别西海固》里真情袒露:“西海固,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完成蜕变,我怎么可能冲决寄生的学术和虚伪的文章;若不是因为你这约束之地,我怎么可能终于找到了这一滴水般渺小而真纯的意义?”

        无疑,了解张承志,研究张承志,沙沟应该是至关重要。

  

因为独自的高声

常是集体的沉默

              ——《心灵史》后缀.诗篇

        沙沟“张承志文学纪念馆”就“坐落”在马志文院子的西北角,两小间房,深5.5米,宽8米;高度显然不够,过3米的样子。“2010年前后就有了建个文学纪念馆”的念头,马志文为此准备好十多年。山里农民没有什么收入,几个孩子也都在外打工,各有小家。光阴虽说比前些年好了许多,但物价攀升,水高船涨,日子过的也是“八寸拽一尺”,捉襟见肘。2014年春,马志文咬咬牙,狠心卖掉了仅有的八亩多川地,便开始动工盖房,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

        平时总会有三三两两的人慕名来到沙沟,“全国各地的,哪儿的都有。”官方文联的,作家协会的,文学爱好者等等。每次来人,马志文都要将包裹深藏的一些照片和北京兄弟多年来书写的书法翻出来,每张照片没副书法都有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是一段历史。有时候他会拿出北京兄弟写的信或着他写给北京兄弟的信,用浓重的西吉方言大声读一段;“有时候一人静坐思过,就会回忆起84年的情景,饿了给您烧洋芋吃,渴了给您熬罐罐茶喝。喝茶的时候,您总喜欢放一小撮盐。您笑着说这是在内蒙古养成的习惯,人没钱了鬼一般,茶没盐了痱子般……

        马志文声音大语速快,读的深情激动,听的人则侧耳屏气神情肃穆。三十三年如水的光阴,说短暂,有如一瞬;说漫长,又如山水长卷;平静如和风春雨,起伏似浪花激流,难免引人遐思绵绵,感慨万千。

        推开纪念馆的小门,迎面北墙上几副照片,熟悉张承志的读者不难看出,应该是2005年走访拉丁美洲和2012年援助巴勒斯坦难民的照片。回头才能看见,侧墙的右上角,那副著名的《心灵史》的封面图片,不大,静静地占据一偶。庄严肃穆有些沉重的黑色,一缕阳光通过一扇小窗,照射在一位静坐的老者身上。逆光中老人跟黑色溶为一体,橘黄色的光映射出老者的轮廓。那沉重黑色中的橘黄色,令人的内心燃起希望。

沙沟“张承志文学纪念馆”内景

 

        在这个拜金流行、拒绝精神,媒体对伊斯兰围堵以及不明真相民众跟风泼脏水的大环境下,我小心翼翼,力图避开信仰,避开民族,避开《心灵史》。然而我发现谈论或讨论张承志,《心灵史》是无法绕开的屏障。

        其实,文学和文化界不是不明白,“文学的心灵史”以饱含激情的笔触深度涉入了信仰这个主题,并且为当下的中国“提供了一种深刻的思想,一种立场。”至于饱受史学家的贬斥和诸多“吃瓜群众”的非议,显然,他们不是管中窥豹,将《心灵史》当做史书来看待;或者就是一叶障目,在自己的头套里戴着深色眼镜看事物。当然,也不能排除“主流公知”当权的中国文化阵营,“从来都不敢正视历史以及人性的卑劣。”

        客观、全面的分析看待事物不仅是一种方法论,也体现发言者的人文素养和德性修为。一些发言者一知半解却敢口无遮拦。我在网上曾问过一位批评张承志的、自认为自己是学者的人:读过几本张承志的作品?他的回答让人喷饭:没看过多少就不能评判吗?我不知道他评判的依据是什么!当然,时下的社会,只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胡编乱造,能保持沉默的人,也算是“勇士(评论家朱大可说过:我最大的底线是沉默)。”媒体、评论界很少和不敢涉及

        “信仰”这个禁区,不敢涉及张承志,保持最大的沉默,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算真正的勇士?!

 


        由于业内的“潜规则”,在我看来,2012年改定版《心灵史》,在主流文化界应该鲜有人知。随着张承志年龄、阅历的增加,思想亦日渐成熟,改定版做了很大修改,“删除、改写的地方多达三分之一。”叙述变得客观冷静,并进行了全球背景下的更深层次思考。然,很多人停留在十多年前的旧识当中,——《心灵史》曾一度被贴上“回族文学”的标签,“热情饱满,如醉如痴”的文学性描写曾使很多人心惊和不解,致使改定版《心灵史》这部“对中国社会的解析之作”,“提出和强调中国社会中人民共同体的理论与意义”等等主题思想,至今被淹没在网络P民泛滥的民族主义情绪和“羊群效应”的唾沫之中。

 

 

一个字,一个愈来愈明亮的爱字

在空旷的黑暗中

它像寂静中的太阳

                    ——《心灵史》后缀.诗篇

 

        如果要刻意将小纪念馆的展品分类,我觉得应该分为四个主题:草原内蒙、回民的黄土高原、国际主义和张承志作品陈列。而其中最吸引我的,莫过于北墙正中天蓝色的“巴勒斯坦捐助行动背景旗”以及在巴勒斯坦难民营、美洲印地安人在一起的几幅图片。

        我静静伫立,默默审视面前这面“捐助背景旗”,体味和品咂背后的故事。天蓝色的底色给人感觉纯净、安静。正中是暗灰色的地球图案,一个鲜红的阿拉伯字母“吉姆”,划了一个小弧正轻快地飞向目的地巴勒斯坦。

        旁边是一幅张承志在杰拉什加沙难民营跟一位老者的合影。画面上六十多年临时住所的黄土墙壁,残破斑驳,幽黑狭窄的门洞前,皮肤黧黑的老者神色凝重,画面不由令人心头发紧。——并不只是因为巴勒斯坦难民的苦难,“实际上他们比我们想象的更冷静、庄严、充满自尊。”——而是因为在“举目茫茫的奴才喧嚣中”,正义与良知的缺失泯灭。

巴勒斯坦援助行动背景旗

巴勒斯坦援助现场:我们坚信真理,像坚信他的一切美名。不管再经过多少年,只要人还有信仰正义,一切殖民主义的战争必将熄灭。


         巴勒斯坦难民援助活动结束后,张承志在几所大学举办了几次座谈会,发表了题为“人一生越过死海”的演讲,演讲开篇简短的梳理和强调了改定版《心灵史》“在描写穆斯林共同体内部结构、历史、心情的同时,也是一部对革命的分析,包括对六十年代红卫兵运动方向分析的著作。”之后,对巴勒斯坦难民的援助过程做了详细回顾;结尾的发言,一如既往的刚阿决绝:

 

        如果人们说。中国的大多数六十年代人和作家都已经异化了、背弃了、被体制重新吸收了。在体制中坐大肥满了——

        那么我想说:我是否决他们的异类。

 

        无疑,或许是因为“异类”,因为“尖锐”,看透福禄虚名,辞去公职与体制决裂,靠稿费生活的张承志,他的巴勒斯坦难民援助之举以及援助归来的报告讲座,文化界置若罔闻,主流媒体视而不见;他们一直都忙着在制造坦胸露背的视觉盛宴中捞金。——这种现象,其实就是社会和媒体良知沦丧正义缺失的最好注脚,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与强有力说明。

        跟“在杰拉什加沙难民营”画幅挂在一起的,还有几副在拉丁美洲印第安人家做客的照片。思绪飘得太远,我竟然有些老眼昏花,以为那些肤色黧黑的人,也是巴勒斯坦的一员。不,其实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我想到了索飒的《丰饶的苦难》笔下被列强掠夺后的拉丁美洲。苦难不分民族国界,正义也不分民族国界。“巴勒斯坦难民中的多人种、多民族的构成,令我震惊与开眼。1948年后到底有多少种族、不同宗教的人遭受到了伤害——这是一个我们知道的很少、但必须穷究的问题。巴勒斯坦难民中有很多基督徒,不全是穆斯林。”

 

        “一个小女孩一直跑着,追着我们的车。我至今后悔,应该停下来再跟她玩一会儿。”这是张承志离开难民营时的一段描写。跟作者不同的是,我并没有因为“生命的朝气可以压倒一切”而备受鼓舞,反而心情阴郁,透过图片中那些孩子欢快的身姿与调皮的表情,我看见的是,他们身后斑驳的残墙茅屋,还有,那个穿着红色上衣,倒在海滩的叙利亚女孩。


小高房是马志文1998年盖的,为了北京兄弟来沙沟时有个住处


        走出屋外,天气阴沉。今年秋天有难得的雨水,已经淅淅沥沥下了好十来天。只是西海固的秋末,粮食已经收割,雨水宝贵,却空长了杂草。院子里,马志文的小孙女正在高兴的撒欢子,追逐一个跳跃的小红球,小嘴正在呀呀学语,奶声奶气的大声呼喊着爷爷,声音飘在空中,传进耳膜,把人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感觉到别样的温馨亲切。

        院子中间的大柳树,枝叶婆沙。1998马志文小女儿桃花出嫁,彩礼钱仅一千多块。他省吃俭用,结余了几百块,专门为“北京兄弟”盖了间高房,坐南朝北。“因为北京兄弟喜欢高房,亮堂,眼界宽。”从高房的后窗,可以看见绵延的黄土沟壑。每隔三两年,张承志都会来沙沟小住,走访农民,看望兄弟。显然,继2010年之后,这个远在都市北京的作家,在西海固有了他专属的居所,而且居住条件也大为改观,虽然依旧是常见的土木结构,但却平地里高出一米五、六。“从2010年之后,北京兄弟来时,都是住在高房。”不大的高房,一个通炕占去了半壁江山,铺设依旧简陋,一个陈旧的布沙发,再无他物。沙发后面的墙上,一幅全家福的两边,是张承志落款书于辛已年冬月的两幅竖幅:

 

门扉闭日农夫正劳作田野

炉炕热时游子已修养山间

 

        张承志的书法自有特点,字如其人,刚劲洒脱中暗蕴气节,孤傲不羁的背后是对民众的深情厚爱。望着这两幅乡土浓郁、情意盎然的生活书作,我想到了西吉县城,海涛的“西吉沙沟文学纪念馆”里的两幅字,呵!那可是完全不同的思想警句。


张承志的书法,是小高房的装饰,也是一段美好时光的见证


 

我只是像每个穷人那样

只有走进你才能心安

         ——《心灵史》后缀.诗篇

 

        西吉县做为我国文学史上首个被命名为“文学之乡”的文化大县,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丰富的民族文化、多元的风土人情和厚重的文学积淀。这个昔日小小县城,近几年在现代化建设进程中,城市面貌已大为改观。城南沿着葫芦河新修的滨河路,再加上两岸郁郁葱葱的绿化,给这个山城小县增添了几分“洋气”与魅力。 

        海涛的“张承志文学纪念馆”,就在滨河路东段,一条新开发还未命名的街上。 

        在商铺林立之街,与店面宾馆为邻,海涛的文学纪念馆着实给人不同的异样感觉。门头古建造型,行草体“张承志文学纪念馆”几个大字,再配上镂空花格,显得古朴庄重。海涛的家在城中心,2016年城镇化建设时拆掉了,本来应该能置换一套一百多平米的住宅楼,但一心想办文学纪念馆,他最后举债20多万买了临街的这间门面房,80多平米,上下两层。一楼用来做展馆,二楼住人。由于面积小,他将楼梯的上空充分利用起来,隔了两个“小阁楼”,算是两个女儿的卧室。问他为什么每年少收入三、四万元(房租约三万多)办这个没任何收益的纪念馆时,海涛的回答朴素惊人:不为什么,就是图个精神享受。人一生并不是只有钱才能带来快乐。

 

西吉“张承志文学纪念馆”开馆当天

几位朋友送来贺匾,上书:

文学的意义在于唤醒良知与大爱

展馆的价值在于铭记历史与亲人


        作为张承志的挚友,海涛几乎收藏、阅读了张承志的每部作品。海涛跟张承志的友谊,算起来也达三十年之久。1987年,在西吉县防疫站做司机的海涛,偶尔的机会将张承志送往沙沟,从那年起,之后的三十年间,只要张承志到了沙沟,下银川上平凉,无论何地,不管远近,海涛都心甘情愿做他的义务司机,不为别的,就因为心底被他的节气被他的文学折服。

        海涛的纪念馆不大,但展出的“文物”相当丰富。中间一排玻璃柜,里面成列的是张承志早年的几页创作手稿和近几年的十多页学习手稿。靠墙的两边,也是玻璃柜,应该是张承志文集展柜,从1978年第一次发表的作品《旗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到2015年的《越过死海》,共一百多册本,作者所有出版的单行本,应该是一册未漏。南墙应该是展览的“主页”,正中是“未完成的作品”《走进西海固》(油画),大小有1.5米的样子。画框的下面,是张承志专门为小纪念馆开业撰写的散文《三十三年行半步》打印稿。靠右的半个墙面,应该是“蒙古专题”,一幅初到蒙古草原的黑白照,张承志那时候看起来才是个调皮的大孩子;蒙文书法“汗乌拉,我的故乡”用金色装裱再用金色边框,有种别样的显眼金贵;而跟裕固族作家和蒙古族教授在德哈令的合影,则见证着一段难忘的友谊。

        北墙的“中军主帅”,除了我们熟悉的“援助巴勒斯坦难民背景旗”外,应该是居中一幅较大的照片“青海西宁签名售书会场”。看到这幅照片,我便回想起那次“追星”之旅,有过尴尬的一瞬。在“青海大厦”签名售书之后,是读者互动环节,张承志在人群中发现了来自宁夏固原的我们,很是惊讶,指着我回头给主持人说,“他们是宁夏固原的,比较远,让他上来说两句。”我走上台,做了自我介绍后,一时语塞,大脑一片空白,不由得面红耳赤。无奈只能放下话筒转身离去,空余读者观众一片惊愕。


        展品中最有视觉冲击的、我觉得最有意义有价值的,莫过是部分写作、学习手稿。张承志能熟练运用蒙文和日文,后来又学习了阿拉伯文。“求学从摇篮到坟墓”,从一些手稿不难看出,他的好学品质与严谨的求学态度。张承志自己题写蒙文书名的蒙古题材散文集《汗乌拉:我的故乡》以及用日文写的《热什哈尔》介绍,都是难得的珍贵史料。他把民间最重要的回族史料,介绍给世界最著名的学术刊物《东洋学报》。——能熟练运用两种外文写作,这在当下的中国文人中应该是极为少见、令人望成莫及。

        一幅二开大,用钢笔抄写的“元高昌王世勋碑”,虽独处墙角但却吸引着我的目光,铅笔一笔一划画就的方格,工整的楷书,呈现给我们的不仅是书法之美,而是文学作品之外的,对他个人生活、品性的进一步了解。那应该是他跟随翁独健先生攻读蒙古史的难忘记忆,是一个有关青春的美丽痕迹。通过手稿,通过他在农民炕头的几副照片,我们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张承志不再是文字作品中的决绝刚阿,横眉冷对,言辞激烈;能感觉到他就在我们中间,是底层民众的一员,是兄长大哥,笑声爽朗,朴素亲和。

早年的写作和近年的学习手稿

 

        对我来说,缺憾的是沙沟和西吉所展出的,都鲜有涉及日本和安达卢西亚的资料图片。我渴望了解作品背后的,生活,或者是那些平淡琐碎的、但却有嚼头意味深长的故事。我猜想有可能是主人刻意回避,顾虑到民间固有的对日本的敌意与敏感,以及全球话语背景下对伊斯兰的偏见与误读。

        然而不管怎么说,《鲜花的废墟》和《敬重与惜别》,都是张承志继《心灵史》之后最完整最系统的两部力作——甚至,在我看来,在当今世界格局下不同文明对话的迫切,对中国传统文化重塑参照,它们的意义和价值的重要性,应该不逊《心灵史》丝毫。

  


我体味写完了的和没有写的

体味黑暗和高贵的温柔

你离我这么近,你和我在一起

 

         ——《心灵史》后缀.诗篇

 

穆斯林即唯认真理最忌装神弄鬼

伊斯兰乃和平之教严禁逞暴伤人

 

        张承志手书的两幅条幅,在我看来应该成为穆斯林“原则大纲”的诗句,因为屋子狭小,被海涛安排在南墙右角。吹毛求疵的教条主义或许会嘲笑我的上述“言论”,——其实,看是平常的两句,乃是对伊斯兰精神的高度概括与总结。在穆斯林被渲染成喜好暴力崇尚“恐怖主义”的今天,“严禁逞暴伤人”,不是奉劝和引导,而是锵音断喝;尤其是后一句,我理解是对穆斯林内部存在的某些问题,进行深度反思与诫告。无疑是厉言警句,更应引起“业内”人士的重视与思考。

        阐述伊斯兰乃和平的作品与经典,汗牛充栋,然又有多少能进入社会主流,能引起人们的阅读兴趣?显然,能进入公众视线的书法作品,实在意义非凡。这里足能引起我们思考的是,被主流排斥在外,被边缘化的我们,声音传播的渠道与传播方式,——当然,这里的我们,不是指回族或穆斯林群体,而是指更广大意义上的弱势群体和底层民众。



        是的,立场。我渴望自己从此拥有——人民和底层的立场。这已渴望于我是很自然的;自从文化革命终焉,我在蒙古草原成了牧民,我早就习惯了生活在“底层的一翼。”

        我借大西北的一抹黄色,我背靠着黄土高原和北方草原。不,我描写的不只是宗教,我一直都描写的是中国。我讲述各种异族的故事,但是我爱情的归宿和批判的矛尖,都指向中国。

 

        ——多少次我细细咀嚼,多少因为“底层的一翼”,因为“爱情的归宿和批判的矛尖,都指向中国”,因为这个“六十年代伟大中国的儿子”对家国的大爱、对“精神清洁”的追求而感动不已……的确,“对于民族文化的现状,当代中国,谁的忧虑,也比不上张承志的忧虑更真诚,而在怎样重建中国文化上,谁的努力,也比不上张承志做的更大(王彬彬语)。”

 

        沏一壶清茶,对着满室的图片资料,在小展馆的藤椅上,跟海涛一起享受难得的片刻幸福。从沙沟到西吉,跟着“张承志文学纪念馆”里的资料图片,我们踏着张承志的脚步,从内蒙辽阔的乌珠穆沁草原,到浑厚苍凉的回民黄土高原;从风情浓郁的新疆阿勒泰,到烟雨江南的鲁迅故居水路梅关;从苦难的巴勒斯坦难民营,到拉丁美洲贫民窟;从曾经辉煌的安达卢西亚,再到工业科技发达的日本;考古专业出身的张承志,用苍劲厚重的文字和娴熟迥异的叙述风格,呈现给我们的不仅是世界各地的文化、历史、人文和风情,更重要的是他对人生的思考、对真理的追求,以及对现实黑暗的批驳阀鞑和对良知正义的呼吁,——无不对我们有极大的启迪意义和警示作用。当然,他通过诸多作品,对中国文化重塑和国人人文精神构建的思考,还需要主流文化界去认知、去研究、去挖掘。

未完成的作品《离别西海固》(油画)

 

        海涛的镇馆之宝,乃是挂在南墙正中的油画《离别西海固》——一幅未完成的作品。画面是大面积的土黄和褐黄色,远山绵绵,路在前方。正中,一头老牛驮着家什用具,缓缓前行,

        “作者”背着铺盖紧跟其后。走出了西海固,但走不出对西海固、对农民兄弟的牵挂与款款深情。我想,这幅未完成的作品,在不同时间有着不同含义与寓意,84逃荒,93避祸,今天,它更暗示着新的离开与走向遥远的、理想的前方?未完成的作品,——是那个飞向苦难之地象征着“经过奋斗,走向国际主义与世界正义”的“吉姆”吗?应该是,今天在这个全民被“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统摄了心神、以物质享乐为人生目的狂欢时代,对正义的呼吁与愿望,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是一切追求正义之人的热望与终极理想。

        油画左下方,一幅小照片,是张承志和西海固的几个兄弟,在固原秦长城遗迹的合影,看起来是手机拍摄,像素不高,有些发虚。然海涛弟弟海源的一首小诗《题长城合影》,读来意味深长。

 

固原的明庄

是战国的长城么?

是大哥和我们走过的路

难道你没看见

——艾里夫


在农民的炕头

 

        艾里夫!——张承志毕生追求的、实践的,何偿不是精神清洁与道路端庄?做为蒙古草原的义子、黄土高原回民、伟大中国的儿子,张承志始终以人民自居为荣,“不能容忍凌驾在民众的精英发言。”在《人文地理概念之下的方法论思考》一问中,他提到了民族学大师摩尔根,曾被美洲原住民接纳为养子,“必须指出,养子,这个概念的含义绝非仅仅是形式而已。而是一位真正的知识分子对自己地位的‘纠正’。”跟诸多文人不同的是,张承志不是在文章中泛酸作秀,而是用一生的感情和实践。”——毋庸置疑,他“二十八年的额吉”,他的沙沟农民兄弟马志文,他的大江南北众多的底层朋友,他半生都在践行着跟底层民众结合。做为一个知识分子,他“感到了跟民众形成某种结合之后的喜悦。”

        跟底层民众紧密结合,成为民众的一员,这种为文明代言人“提供了参考”的践行行为,应该是这个时代最伟大、最能触动人心、最能震撼心灵的“艺术作品”。也正是因为此,在这个时代,他的人格魅力犹如暗夜中的皎月,照亮和慰藉了我们彷徨不安的心灵。

        现在乃至将来,民众都不会忘记。今天,山坳深处、商铺丛中的文学纪念馆即是明证。——以我们的方式铭记!铭记历史!铭记亲人!


2014年9月24日上午,沙沟“张承志文学纪念馆”开馆仪式


2016年10月,邯郸文联赵会喜老师,听马志文讲张承志初进沙沟的情景

2011年9月,青海西宁,签名售书暨读者见面会现场


图片:沙沟、西吉张承志文学纪念馆 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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